短歌行

唯有滿目星光（四首）

○張小末

旅途

汽車在山間盤旋

路邊密林披著黑夜

經(jīng)過芭蕉林、大象營、紅色的土地

長頸族人的手工織毯，亞熱帶植物的香氣

而至這三國之境

從一條漫長的河流返回

太多情緒被傾瀉

歡呼、贊嘆、驚訝，而至沉默

唯有廟宇的金頂高高聳立

唯有滿目星光閃爍于穹頂

出埃及記，有感于一個展覽

孩子是雀躍的

一個被饋贈的下午，來自尼羅河畔

以另一種樣子呈現(xiàn)：殘破的石碑

一扇門背后，虛實之間——

諸神環(huán)繞。這5100年前的國度

艷麗、圓滿，人們佩戴動物形狀的護身符

身軀健碩，農(nóng)作物有著飽滿的顆粒

裝飾物細節(jié)生動，每個顏色都是隱喻的一種

她鮮活的肉體和他干凈的眼睛

被封存于棺木中。這也許是永恒的模樣

但真相是怎樣的面容？

靈魂在飛翔，指引著另一個世界

這混濁的年代。難以觸及的夢境

我推開，一個好奇的聲音：

“生命只是短暫的居留”，在此之后

我們將去往又一個陡峭之地——

春夜過楊公堤

從玉古路至楊公堤

翻過兩座橋

在花圃門前掉頭。獨自走

來回走

上弦月懸于樹影之間

夾道旁，美人梅與紫葉李盛開著

風是飛來飛去的鳥

銜著懸鈴木黑色的果實

這是悲傷的一天

寫“群峰之上正在夏天”的詩人走了

一位聲名清白的編輯家走了

我去找兩年前的某個地方而不遇

時間跑過我們，停留于平靜的湖面

許多次，我們說到了虛無

也說到了熱愛

一顆不死的心，漫長的自我說服

歡喜和憂傷都那么隱秘

唯有一樹玉蘭，在暗夜里

白，驚心動魄——

山？中

巨石盤亙。苔蘚冷峻

茶樹上白花如星，而香榧樹果實青澀

葉與葉排列緊密

像我每日握于手心的梳子

同行之人低低絮語：

“她已一千余年，而我們只是過客”……

愈來愈重的暮色里，沿途植物

正漸漸高過我們

一年將盡，山林中積年的沉默

在談話聲里清晰可辨

有什么在暗暗起伏？

這山中小路，又將通往何處？

當我們停留，俯視著黃昏的山谷

風正吹過。彩色煙花盛開在遠處村落

人群中響起小小的驚呼

這熱鬧的人間，此刻漫長又短促

巴山深處有人家（三首）

○映錚

咬我的嬸娘只剩了一個

麥子倒下，稻禾也不再做加法

我負氣出走的那條小路，偶有鷺鳥落下

我畫過一道虛擬的龍門

還有風的瘦長翅膀，只是童年的山崗

竹編的搖窩，簸箕和點鋤

篩子掛在墻上

把母親的愿望篩得東一片

西一坨，蠕動的時光不斷擠過門縫

墻腳打盹的婆婆

房子斜了，院子空蕩蕩

咬我的嬸娘只剩了一個

老樹下沒有人再拍我的肩膀

也再沒人約我去看牛糞上盛開的曼陀羅

那些打豬草、撿籽兒的伙伴

嬸娘??！我不再怕你，你也莫躲我

當年見你蒙臉，如今見你捂胸

光陰里，為什么往事和情感越來越稀薄

向老屋鞠躬

哥哥們商議翻修老屋

黃昏的檐角，忽然有枯葉掉落

門上辟邪的鏡子

一個趔趄，照見更深處的蛛網(wǎng)

本該四世同堂，老爸卻在鏡框里微笑

季風結(jié)痂，階前的雜木生著粗鄙的木耳

我第一次撒潑的指甲痕

清晰地折疊在時光深處

墻腳的石鎖，我當年提不起，如今放不下

我向老屋鞠躬，眾星隨身俯瞰

幼年那些隱秘的歡欣被幽禁在緘默的門內(nèi)

總是在夢里出現(xiàn)的、綢緞一樣的月色下

兄妹五人陸續(xù)向清澈的春風告別

從此以后，在孩子們心里

老屋神秘得就像這蒼蒼的夜色

想住東梨村

朝露煮茶，杏花點燈

可治愈人間一切頑疾

陶淵明東籬采菊

我在東梨尋找齁嫩的句子

千萬朵花此起彼伏

迎接我的突然而至

花香和鳥鳴是解剖虛妄的利器

那些臟兮兮的虛偽、防備和套路

在這里列成了白生生粉嘟嘟綠油油的春意

我想住在這里，春天撕碎病歷

冬天去雪地撿野柿子

倒影（外四首）

○陳陽

時間在肌膚上流成河

我深藏其中

空鳴的枝，撈起的月

時不時硌一下

成浪花，或漩渦

一閃而逝。岸畔的倒影

仍在明亮的光線下

我，如魚

思考的蓮

干燥的眼角

一池蓮在暮色中思考

陰影的變化

我們是某類詭異的變量

隱藏不見

或者三兩漂浮而過

還總是發(fā)出

有別于鳥語的奇怪

聲音

雨夜

四種樂器整夜合奏

我是空洞的，在一架琴的

內(nèi)壁被單調(diào)的紋理包裹

急促的、沉實的鼓點

宏闊無邊，田野繽紛的色彩

無聲無息。等到

破曉的風搖曳一支格?；?/p>

呢喃和羽衣拂動的弦音

撲面而來，我輕披晨光

浮成一支斑駁的

竹笛

外公的話

插秧如繡天

外公和我俯身把線

天碎的聲音，一層層漣漪

冰冷的吮吸

驚得我丟針上岸

外公卻歡喜，伸掌

震落這歡騰的小東西，笑言：

別怕啊，曬干了

活血、散瘀、通經(jīng)。

掌心有汗，水光

牽著外公的影子

在呼吸中放空

絕大多數(shù)時候，呼吸

于意識之空白

陰晴與圓缺，冷暖與黑白

越被濃墨重彩意識的

越遠離本質(zhì)

放松，想象自己

如靜水，如空山

如霜雪中一枝怒放的梅

悠長地對著一扇窗

只有呼吸

退役者（組詩）

○溫青

土地這本經(jīng)書

翻騰一萬遍

挖出的每一個字都不相同

這經(jīng)文織就的土地

貼著一萬張活動的面孔

莊稼汲取經(jīng)卷的水

以空秕與廩實

反復滋生每一句偈語的本命

這些淚滴一樣的谷粒

楔入大地之后

再也不愿蘇醒

此生

一場火如此飽滿

讓一個世界野草重生

它們開出細白的花

在赤裸的土地上

銘刻閃電

和人間所有不平

就像你的起伏

如此驚恐

在夢中伸展的厄運

指引你墜入此生

歷經(jīng)成長的暴力

必將抵達一首詩的絕境

另一個世界有我的倒影

我的倒影來自父親

在另一個世界，攀爬到枝頭

他超出一支隊伍

飄揚著失落的孤獨

他蟄伏于墳頭

以喬木拉長一個土生土長的家族

人間在發(fā)芽吐綠

他是以灰發(fā)裝點前程的歸鄉(xiāng)人

擎著內(nèi)心的暗影

與即將埋葬自己的土地交換禮物

故？鄉(xiāng)

泥土之黑，讓莊稼結(jié)出雷電

甲蟲舉著烈焰的刀

剔除那一萬株變異的禾苗

我將老的時候，你愈發(fā)單薄

在滄桑的臉頰上

留下半垅褶皺的絮叨

塵埃始終是你的遠親

妖嬈的野花，打響驚世的銅鑼

大地卷起

人間著火

到萬物之中

與過往塵埃對視

讀到童年遺落的嘆詞

那么小的失望

滋生了萬物

慢慢龐大到不可掩飾

以塵埃堆砌的上半生

已經(jīng)如此嚴實

留給大地的藤蔓

即將爬成山水

為下半生圈定形骸的遺址

從萬物中來到萬物中去

帶走的是一首無字的詩

一朵花記起了它的前生

一朵花開放的秘訣

給了你整個天空

一個夢想不小心念出了它

所有的云彩都開始涌動

大地以起伏道出久遠的傳說

讓花朵記起了它的前生

沉默無言的七色

包裹著一顆心，和花粉的疼痛

在每次綻放之后

都要點燃自我，以凋落

成就下一次的新生

米倉古道（外二首）

○周鵬程

現(xiàn)在，我背著山里的特產(chǎn)從這里出發(fā)

或者背著布匹

或更沉重的鹽，從遠方歸來

腳下踩著悠長悠長的

米倉古道

你能猜出我是哪一個標本嗎

我還想扯起嗓子吼

把背二哥廣場的背二哥全部吼醒

讓他們來當一回

今天的游客

那些蹩腳石碑刻錄的詩

一定會復活

時間要推遲到巴山夜雨漲秋池

李商隱來給米倉古道剪彩的

那一天

蜀門秦關(guān)

過了這道門，就回到了三國時期君王的馬車高高揚起的塵土

難道不是光霧山

千年不散的霧么

出了這道關(guān)，就回到了三秦大地

明月高懸

江河萬里

古都一世繁華被華清池全部洗滌

在川陜邊陲，昔日的漢王臺

被一群從天上來的人

用明天說今天的事的方法

揭開了謎底

謎底，被兩匹彪悍的駿馬

拖向蜀門秦關(guān)

光霧和谷

從此，我可以喂馬、劈柴

做一個幸福的人

6萬畝土地是我的

70公里林海步道是我的

那些年，積勞成疾的肺可以洗洗了

我有一所房子，光霧和谷

川東偏北

北緯32度

如果你愿意，我送你

每立方4萬個負氧離子。我們

一起聽巴山夜雨

一起與一只羽毛飛

一起看滿山紅葉

直到光來霧散開

直到我們慢慢變老

青城山的夜（外二首）

○文佳君

青城山里的夜

我們隨意地坐下，風在吹

云游四方的師傅還未歸來

青燈正在一一點燒

黃卷獨自豐富在案頭

這就是濟濟的青城山

夜越來越濃了

三兩聲蟲鳴我們都聽得確切

突然是無限的靜

突然是無限的大

其實，道離我們還很遠

努力眼帶情感吧

草木也就美了

山野也就更幽靜了

丈人峰相遇松鼠

青城丈人峰，還在前面那座山的

頂上。此時

我沿著攀緣不盡的一個個石階

數(shù)著剎那相逢又遠去的一棵棵樹

草木在山林濃密的霧氣中

散發(fā)著獨特的郁郁幽香

世界如此空曠，時間此時如同消失

連同我的一路起伏，一路蹣跚倉促

詩圣杜甫曾在此寫下

“為愛丈人峰，丹梯近幽意”

今天，我也自為青城客

林中跳躍的松鼠是原住民

它們調(diào)皮而又驚惶，我?guī)缀跽J定

它們是丈人峰亙古堅持的童真

被暴雨追趕的戀愛

一對青年男女

在上山途中，被一場雷雨襲擊

他們仿佛有幸觀悟了一場

被暴雨追趕的戀愛

聽，山谷發(fā)出了巨大轟鳴聲——

因釋放而引起的傾盆之戀

震顫林間蓬松的枝丫

他拉著她，急走，越走越近

他們都沒帶雨具

只好悲劇地接受洗雨

他看見一只飛鳥快速掠過

瞬間在雷雨中隱遁

他說你相信嗎，雷雨會使飛鳥

有一雙更為堅強的翅膀

吻（外一首）

○黎晗

一個女人跟我面對面

托著下巴，嘴唇飽滿

一顆門牙有點歪斜

“那時您有沒有二十歲呀？

“我十六歲，那年上初三。

“好羨慕老師能那樣吻一個女孩！”

我不記得那年我二十幾歲

甚至忘了她偷窺到的那個

我吻過的女孩是誰

后來，我終于吻了她

她的嘴唇一個勁地動

好像有一大堆廢話還沒說完

我有一大把的時間

我有一大把的時間

多到就像一朵濕棉花

輕輕一甩

水珠就滴答落了地

我有一大把的時間

感覺到時間的多余

感覺到感覺的多余

可我卻一直多余地活著

愧疚（外二首）

○蒲永天

你現(xiàn)在睡得正香，被美夢包裹

你是一只粽子，抱緊甜蜜

有時候你蜷縮成一團抱緊自己

像在回味在母親子宮內(nèi)，那些受難的日子

我的要求快于你的成長

你卻偷偷地在我的忽視里長大，直到你懂

得反抗

懂得辯解，懂得一個人把黑夜與夢境

捂在被子深處

直到你拒絕我送你到校門口

拒絕我替你背起那沉重的書包

直到我看見弓腰負重前行，獨自走向?qū)W校

也許有些事情終將成為最后一次

有些錯失，也許將成為永遠的遺憾

孩子，直到你長大，我心懷愧疚

在客廳

白日的陽光照進來，那幾盆花草的

爭奪

爆出了一些小小聲音

開花，或者再次展開綠色的手掌

一群饑餓的小獸，抓牢手中的時間

撕扯陽光。那些灌滿泥土的花盆就

成為新的枷鎖

每向前一步，他們都要花費百倍的

力氣

夜晚月光流瀉下來，那些書籍浮在

月光中

花草睡去。一些人在紙頁間復活，

他們輕聲交談

有一些深長的嘆息指向我

滿含慰藉與惋惜，月光就更加濃郁

他們不會告訴我什么，一切都得我

去細細較量

在客廳，幾盆花草，眾多書籍

我們生活在一起。有時候我們一下

子越出了生活

在外面流浪。他們卻替我們守住這

里

好像親人，在時刻等待我們歸來

水？鳥

與水相依為命

十一月的河水寒涼，叫人不敢觸摸

單腳獨立，羽毛蓬松的水鳥

像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凝聚著一

河的冰涼

河水消瘦，他們的隊伍卻逐漸壯大

寬闊的河面上，它們鳴叫聲有一種

寂靜的溫暖

我看到老老小小的一家，團在一起

交頭接耳，游水嬉戲

與水相依為命，當古老的冬天盛大

降臨

它們靠水取暖，溫暖一條河流瘦削

的軀體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