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小札

蘇北

賈寶玉的眼神

《紅樓夢》的好，有時在無言之中。第22回中（《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賈寶玉的一個眼神，卻惹出那么一大堆的麻煩。

這一回是薛寶釵十五歲生日，又正是在正月里。賈母是喜歡寶釵這個孩子的，她多次說過這孩子“穩(wěn)重和平”“細致妥當”。一次在與薛姨媽聊天中，也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庇谑菍氣O生日，賈母便從自己的私房錢中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她置辦酒戲。

戲唱了好幾出，從《西游記》《劉二當衣》到《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從點戲文中也可看出各人性情，寶釵周全懂事，黛玉任性自我，賈寶玉就是無事亂忙。戲唱完了，賈母高興，便叫過那個演小旦和小丑的小戲子，也才九到十歲的樣子，賈母心疼，便給些果肉和銀子。這時鳳姐的一句玩話，卻惹出事來。鳳姐說：這個孩子扮相像一個人，你們肯定猜不出來。寶釵猜出了，她不說；寶玉也猜出了，也不說。就這個史湘云，沒心沒肺，脫口說：“像林妹妹模樣兒。”她剛脫口，賈寶玉拼命給她使眼色，叫她不要講。大家聽了史湘云的話，又仔細瞅瞅，說果然像。

別人無妨，說完就散了。沒想就這一個眼神，卻惹惱了史湘云和林黛玉，弄得賈寶玉里外不是人。先是史湘云生氣，“明兒一早就走。在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她好像委屈大了，是什么激怒了她呢？她憤怒的理由是：你賈寶玉心里認為她比我史湘云重要，別人能取笑她，開她的玩笑，我卻不能。她是主子小姐，我是丫頭奴才，得罪了她，可怎么得了！

賈寶玉怎么解釋也沒有用，說了許多話：你錯怪我了，林黛玉是個多心的人。別人都看出來了，都不講，怕她生氣，你卻講出來了，她不生你氣嗎？我是怕你得罪她，才給你使眼色的。這會兒你倒錯怪了我，我不委屈嗎？要是別人，她得罪十個人，與我何干？我這是為你好。

我認為賈寶玉分析得挺有道理的，可史湘云并不買賬，說，你少用花言巧語哄我，我也不是你的林妹妹?！纯?！這里注意了。賈寶玉對林黛玉過于討好，已引起別的姊妹們的不滿。賈寶玉對林黛玉過分獻殷勤，已是賈府里人人皆知的了，已惹得姊妹們吃醋了，這才是湘云憤怒之所在。賈寶玉急了：“我為你，倒為出不是來了！”并發(fā)誓：“我要是有外心，立即化成灰！”可史湘云真生氣了，氣得還是他對林黛玉過于好了：你少給我賭這些惡誓、歪話、散話。你把這些都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會轄制你的人聽去吧。說著，一甩手，走了?？纯?，其中心意思還是吃醋，吃賈寶玉偏心的醋。賈寶玉沒趣，又轉(zhuǎn)頭來找林黛玉，以為林黛玉能理解他，偏偏又碰了一鼻子的灰。

林黛玉更是氣得不行：“我原是給你們?nèi)⌒Φ模梦冶葢蜃尤⌒?。?/p>

賈寶玉解釋：我并沒有取笑你。

林黛玉說：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要厲害呢！

這一席話，不知哪來的理，說得賈寶玉干瞪眼。

林黛玉進一步上綱上線：你為什么和史湘云使眼色？你安的什么心？難道她拿我開玩笑，她就自輕自賤了？她是公侯小姐，我是貧民丫頭，她和我玩笑，我若回了嘴，她不是自取其辱嗎？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賈寶玉完全給她說傻了，只得呆呆地站在那里。林黛玉又繼續(xù)發(fā)揮：你這個好心，偏偏那個也不領你的情。你又拿我作情，說我小心眼、小性子，好生氣。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惱了？——我惱了她，與你什么相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什么相干？

哈哈，徹底把賈寶玉給弄昏了。賈寶玉回到房里躺到床上，也只是瞪著眼呆呆的，不說話，終至想出戲文中的一句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以致大哭了起來。這一會兒，賈寶玉真是傷心了。

賈寶玉的一個眼神，卻惹出這么多麻煩。如果不往細里想，這都是哪跟哪兒呀？有那么復雜嗎？可是女人的心思就是這么縝密。這個眼神惹出的麻煩，如果非要往深里追究的話，那就是：女人是這個世界最可愛的，女人又是這個世界最難搞的。

林黛玉的小機靈

林黛玉除了愛哭、小心眼、好嫉妒、喜歡轄制賈寶玉外，她的聰明機靈，也是眾姊妹中少有的。她反應很快，高興的時候，不僅會說笑話，而且語多幽默。她的幽默，總是雅雅的、淡淡的，讓你回憶起來，別有一種無窮的滋味。

劉姥姥第二次來大觀園，被賈母和王熙鳳留住了兩宿。她的主要任務，是說一些村野的閑話給賈母聽，讓老人家高興高興。這天鴛鴦讓她去洗完澡，又給了她兩件舊衣裳換上，便來到賈母跟前，嘮些鄉(xiāng)下的趣事。劉姥姥雖是村野老嫗，可畢竟年老經(jīng)事，她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于是盡力搜羅村野趣事，當然也隨口編一些，以此來逗“老神仙”開心。說到鄉(xiāng)下奇事，劉姥姥編了個大雪天，一個小姑娘，——也才十七八歲，極標致，穿大紅襖兒，白綾裙子，在窗外柴草堆里抽草。沒想這個故事，引出賈寶玉的遐想：“為什么大雪天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之后他一直追著劉姥姥問，劉姥姥接著編說是一個大戶人家名叫茗玉的小姐生病死了，老爺太太思念，便給蓋了祠堂，塑了像。日久成了精，時常變成人，于村道上閑逛。

緊接著姊妹們商量給史湘云還席，請老太太賞菊的事情。探春說要抓緊，天越來越冷了。寶玉說，索性等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姊妹們也好作詩。這時候林黛玉說，不如我們弄一捆柴，雪下抽柴，豈不更有趣兒。一下把大家說笑了，賈寶玉只得瞅一眼，不吭聲了。

在第二十八回，賈寶玉被薛寶釵“雪白的一段酥臂”迷住，呆了去了。本來賈寶玉是要看看薛寶釵右腕上的“紅麝串子”，卻被她豐澤的肌膚給迷住了。林黛玉在邊上看在眼里，并不吱聲，只“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手帕子笑”。薛寶釵關心她：你又禁不得風吹，站在那風口干什么？林黛玉回道，何曾不在屋里，只聽得天上一陣叫喚，出來看看，原來是只呆雁。薛寶釵趕出來看，在哪里？林黛玉將手帕一甩，甩向?qū)氂竦哪?，嘴里“忒兒”一聲，說，我才出來，它就飛了。

這里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林黛玉立在了我們面前。她隨機應變，把賈寶玉見了薛寶釵的“玉臂”的呆萌之態(tài)，用“呆雁”來比喻，真是又俏皮又美妙。

賈寶玉被打，牽動了賈府上上下下人的心。賈寶玉與戲子琪官來往，惹怒了忠順王，焙茗不知哪里來的信息，說是薛蟠吃醋，在外挑唆的。這實在是錯怪了薛蟠。可是薛呆子臭名在外，連他妹妹薛寶釵都信。當然除了寶釵，薛姨媽、襲人等都深信不疑。母子都抱怨他，弄得薛呆子詛咒發(fā)誓、跳腳罵娘，最后竟說出，你這個“金”要揀“玉”來配，你心里喜歡寶玉，當然護著他。把個薛寶釵氣個半死，自個在床上偷偷哭了半宿，生生將眼睛哭成個桃子。

第二天薛寶釵早起到母親這來，偏生半路上遇見林黛玉。林黛玉見薛寶釵無精打采，紅腫著雙眼，以為她是為寶玉哭成這樣，馬上醋性大發(fā)，便不咸不淡地說：“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

看看，這尖酸的俏皮話，不但刻薄，還暗含著一股幸災樂禍的樣子，仿佛最后還稍帶一個“喲”的尾音：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喲。

當然，一般情況下，黛玉的俏皮話多為善意的。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起社時大家要起別號，眾人七嘴八舌，紛紛起起別號來。探春說，我最喜歡芭蕉，就叫我“蕉下客”吧，大家都覺不錯，有趣別致。林黛玉卻來了一句：“你們快牽了她去，燉了脯子吃酒。”大家還不解何意，林黛玉笑起來說，古人不是有“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不是一只鹿了？快快做了鹿脯來吃。

大家“噢”一聲明白了，都笑了起來。這樣的玩笑，有趣和善，還雅致得很，講的人、聽的人都很開心。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這樣諧謔俏皮的話，可以說是俯拾皆是，多得很。這個姑娘，除了愛哭，小心眼，愛嫉妒外，真的是冰雪聰明。

薛寶釵其實是不錯的

薛寶釵其實是個不錯的人。不要用道德高線要求這么一個姑娘家。她知書達理，安于本分，這難道還有什么錯？而且她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會替人作想，會換位思考。這樣的人，即使放在現(xiàn)在的單位、家庭里，也是討同事尊敬、公婆喜歡的角色。

寶玉與金釧兒玩笑，當然也有輕薄的成分（比如往金釧兒嘴里放顆薄荷糖，金釧兒閉著眼，張嘴接了），但是沒有想到能升級成那么大的禍事，惹得王夫人大怒（估計是金釧兒隨口說了“到東小院捉環(huán)哥兒和彩云去”），非要趕走金釧兒，以致弄得金釧兒含羞跳井。這個結果王夫人當然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我想，若知會是這樣，王夫人是斷斷不會趕她出去的。人死了，王夫人當然感到自責，覺得這條人命是由她引起的，這是人之常情。

王夫人沒有辦法，唯有在金錢上多給白家一些補貼（金釧兒姓白）。也讓金釧兒走得體面些，便想拿兩套新衣裳給她妝裹，可手頭一時沒有。只有本準備給林黛玉做生日的兩套，可王夫人又怕林黛玉心眼小，忌諱。這時薛寶釵說“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豈不省事”，王夫人說“難道你不忌諱”？薛寶釵倒是坦然：“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p>

我不認為薛寶釵這是要故意討好王夫人。本來王夫人是她姨娘，也就是她媽媽的姐姐。對姨娘的親，為姨娘分憂，我覺得是一個人的自然行為?？隙ㄊ菬o關乎機心的。

姊妹們結了海棠社，史湘云趕來湊熱鬧。不但作了詩，還一定要興興頭頭地做一回東。可是到晚上，她住到薛寶釵那。薛寶釵點她：你做東，你哪里來的錢？一語點醒夢中人。史湘云父母雙亡，寄住在叔叔家里，嬸嬸對她并不好，自己也苦哈哈的，哪里還有錢做東？

這時薛寶釵幫她出主意了：我家鋪子里有個伙計家里養(yǎng)螃蟹，前日送了一些來，不如我和我哥哥說說，要幾簍大螃蟹來，再弄幾壇酒，請大家賞桂花吃螃蟹。這樣既省錢又有趣，豈不好？

薛寶釵說完，還補說，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小看你。你若多心，我就和你白好了。

一番話說得史湘云敬佩不已，連連點頭，說：“憑他怎么糊涂，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什么人了？”從此對薛寶釵極是感服，佩服她想得周全。

薛寶釵這里難倒是巴結史湘云？史湘云有什么可巴結的？這些想法和做法，是薛寶釵的本性。薛寶釵其實挺善良的。

對待她的情敵林黛玉，薛寶釵也做得不壞。她心里究竟喜歡不喜歡賈寶玉呢？說不喜歡，不盡然，還是有點喜歡的。賈寶玉畢竟是個大眾情人，而且他又那么多情，對女孩子又是呵護有加。大觀園里，哪個女孩子不喜歡寶玉的（只有一個：齡官）。但說是多么喜歡，薛寶釵并沒有那么強烈。與林黛玉相比，她可以說，真的是無所謂的。在第二十八回有這么一句話“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她見元妃賜的東西和寶玉一樣，心里也是沒意思起來），這是頗能代表薛寶釵的真實內(nèi)心的。

就是對林黛玉這樣一個尖酸的人，薛寶釵也是寬容的。有時林黛玉刺她，薛寶玉也多是一笑。只有一次，賈寶玉無心說漏了嘴，說她胖，像楊貴妃。這一下激怒了薛寶釵。薛寶釵也是夠厲害的，稀里嘩啦，弄了幾句：我倒是像楊貴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作得楊國忠的！靛兒來找扇子，又借罵靛兒“你要仔細，我什么時候和你玩過”來語帶雙機暗敲寶玉。林黛玉見寶玉奚落寶釵，剛要得意，被薛寶釵也連帶一頓挖苦，弄得林黛玉都無話可回。

但這絕非薛寶釵的常態(tài)。她多數(shù)時候是溫和的、厚道的。第四十二回，林黛玉因在前日猜酒令時說漏了嘴，說出了《牡丹亭》和《西廂記》里的詞句，薛寶釵故意審她：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里都說的是什么？剛開始林黛玉還耍賴，待薛寶釵說出來。林黛玉的臉驀地紅了，立即上來摟住薛寶釵“好姐姐好姐姐”叫個不停，薛寶釵并沒有揪住不放，而是掏心掏肺地告給林黛玉，自己小時候也看過。無非是告訴黛玉，我們是同類人，我不會告密你的，盡管放心吧。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咳疾復發(fā)，薛寶釵來看她，在一番開導后，為林黛玉分析病源，建議她不妨多吃點燕窩，并將自己家的燕窩著人送來。這一回的回目叫《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其實就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的一次談心會。薛寶釵將心比心，嘆自己也是和黛玉一樣的人，以此來安慰林黛玉：“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边@一次長談，總算是解開了林黛玉之心結，林黛玉坦言：“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边@一段自我剖析，實在能說明林黛玉平日里確實是敵視薛寶釵的，而且處處防范她、刁難她。而且薛寶釵并沒有將林黛玉設想為自己的敵人、自己的對手，多是用寬容之心看待她，就像在第四十二回，惜春奉賈母之命要畫園子，薛寶釵給她代開材料單子，林黛玉玩笑她寫上“水缸箱子”之類，是把自己的嫁妝單子也寫上。薛寶釵不但不惱，還把林黛玉按在炕上，擰她的臉，逗她玩兒。林黛玉因想起前番的勸導，趕緊求饒：“好姐姐，饒了我罷?！毖氣O放她起來，說：“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fā)攏一攏?！摈煊褶D(zhuǎn)過身來，寶釵用手上去攏。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姊妹梳妝圖》呀！

這也是薛寶釵親和力之一種。她的親厚、平易，其實是隨處可見的。

可舉的例子還很多。賈寶玉被打，她悄悄地送來敷用的化瘀解毒丸藥來；襲人要給寶玉打幾個裝玩意的絡子，想叫她的丫頭鶯兒來幫忙打，薛寶釵二話不說，回道：“只管叫她來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喚的去處。她天天也是閑著淘氣。”輕輕松松地把人情給推了，讓人不覺得在心理上欠了好大情似的。

薛寶釵的細心、周到，真的是無處不在的。她的善解人意，是真誠的。

如果有人非要說她這樣做是別有用心的，那心理實在也是太陰暗了。這些對于薛寶釵其實都是自自然然的、本本分分的。她不會有其他的歪心思。

當然，在滴翠亭，她聽到紅玉和墜兒談論賈蕓送的定情之物（手帕）時，為怕生事，故意喊出：“顰兒，我看你往哪里藏！”以“金蟬脫殼”，嫁禍于人；抄撿大觀園時，她為力求自保，執(zhí)意要立即搬出大觀園去。這些小伎倆，也是她孤兒寡母、身單力薄，求安求潔的一種方式罷了。要頂真算瑕疵，這當然也是。

大觀園里的小道消息

《紅樓夢》的妙，也在于許多無以言說的小道消息。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路下來，八卦不斷。第三十六回，襲人升職（從丫鬟到準姨娘），就韻味無窮，細細看下來，總給人點點驚喜，蹊蹺連連。

最先發(fā)端的是王夫人白白地叫人送了兩個菜來，——這兩個菜來得莫名其妙，十分的無厘頭，還指名說是送給襲人的。賈寶玉粗心，說，可能今天菜多了，送來給大家吃的。襲人疑惑：巴巴的送兩個菜來做什么？這就奇了？薛寶釵正好在這：“這有什么奇的。給你的，你就吃了?！币u人還疑惑：從來沒這樣的事，倒叫人不好意思。這時薛寶釵開口了，開口之前還抿嘴一笑：“明兒叫你比這個更不好意思的還有呢?！闭f明薛寶釵早有預感。襲人聽了這話，不吭聲，便知內(nèi)中肯定有因。因為薛寶釵做人厚道，從不奚落人的。襲人便不再提了。

這事還要說到兩天前的寶玉被打。寶玉被打之后，王夫人疑惑，是誰告的狀？致使賈政發(fā)狠，把寶玉打成這樣。王夫人叫一個人過去，本只是想問問寶玉可好些了。襲人覺得王夫人找，還是自己去吧。去了之后，王夫人還怪：隨便來個什么人就行了，巴巴你來，寶玉那誰管？襲人說，還有其他丫頭呢。既來了，就談幾句吧。先問這會子可好些？可吃了什么？又給了兩瓶子香露。之后便沒話，襲人正要走，王夫人見身邊沒人，忽然問：我好像聽到寶玉被打，環(huán)哥在老爺面前說了什么，你可聽見？聽見了告訴我，我不叫人知道就是了。這時候就顯出襲人的老了。其實她是聽說了的，可是主子之間一事，奴才最好不要插嘴，襲人反應很快，并不遲疑，就說，沒有聽到什么，我只聽說是霸占了戲子的事。王夫人仍是懷疑的，說：既為這個，還有別的緣故。此時襲人卻岔開了話題：按說寶玉也該叫老爺管管了！

這一節(jié)真是見出了襲人的大局觀。她的妥帖、沉著、大方，有理有節(jié)，說話分寸拿捏，又低調(diào)又堅決等等，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丫頭口里說出的話了，完全是個有主張、能立事的主人的氣派了。難怪后來王夫人議襲人之事，薛姨媽說：“早該如此，她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边@個評價，對于襲人確實是準確到位、十分中肯的。

襲人與王夫人的一席談，徹底改變了她在王夫人心目中的形象?？梢哉f，形象立馬“高大”了起來。王夫人竟然說出感謝的話，并且竟下氣地哀求襲人：“你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難為你成全了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

話說回來，襲人和王夫人其實也是一個利益的共同體。有了寶玉，其實也是有了襲人的。寶玉壞了事，襲人也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襲人對寶玉的擔憂，也是出自內(nèi)心的。她其實是真心愛寶玉的，——寶玉十四五歲了，襲人還為繡肚兜，還要繡出新奇的花樣。所以她給王夫人掏心窩，雖講得極其婉轉(zhuǎn)，然道理明白，王夫人是認同的。

這是一次重要的會談。第三十六回，王夫人直接找王熙鳳下達了指令：“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鳳姐笑推薛姨媽：“姨娘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薛姨媽說：“早就該如此。”王夫人說：“你們哪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闭f這番話王夫人是含淚的，可見王夫人有點小激動，愛子之切也顯露無遺。

至此，襲人算是正式上崗：準姨娘了。工資也和趙、周兩位姨娘一個等級了。

大觀園里消息靈通人士多。很快這個消息便傳遍了賈府上下。第一個跑來祝賀的是林黛玉和史湘云。因為黛玉和寶釵當時同在王夫人屋里，是此消息的直接擁有者。倆人先把消息傳遞給了襲人，其時薛寶釵也過來了，見著襲人，問：“她們沒告訴你什么話？”寶釵穩(wěn)重，先試探襲人口風，襲人說，不過是玩話。這時寶釵知道黛玉等已經(jīng)說過，于是說：這可不是玩話，我也正要告訴你呢。

話音未落，有人來傳話，王熙鳳要見她。襲人前去，見了鳳姐，又要她去見王夫人。這算是正式組織任命了。襲人回來，只是悄悄地告訴了寶玉，寶玉喜之不盡：我可看你還老說回家去不？

當然這個消息并沒有完全公開（王夫人講先不必聲張，先渾著，等再過兩三年再說），可很快還是下人便都知道了。怡紅院里的幾個丫頭，首先敏感地感受到此事。襲人找碟子盛東西給湘云送去，卻發(fā)現(xiàn)一個瑪瑙碟子不見了，晴雯說是給探春送荔枝去沒要回來，由此扯出寶玉給奶奶和媽媽送桂花的插枝，因為是秋紋送的，秋紋竟得到了王夫人賞的衣服。這一下給晴雯抓住了：都是別人給剩下的，你還高興呢。之后便夾槍帶棒，說了一車轱轆的話：一樣這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或者太太又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里的分二兩銀子來給我，也說不定……看看，晴雯等已經(jīng)完全知道了此事。其實晴雯刺襲人也不是這一回了，在著名的“撕扇子”那一回，晴雯就說過：“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那里就稱得上‘我們了?！边@一回襲人終于是掙上了“姑娘”，可晴雯的反應還是這么強烈，所以說是“烈晴雯”，晴雯日后的命運也是她這個烈性子使然?！靶愿駴Q定命運”，在晴雯這里，是得到了印證的。

不過，襲人在自覺和不自覺中，已經(jīng)有了姨娘的款兒了。她對送海棠花來的婆子說：“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她已經(jīng)懂得了向下人們賞錢了。

要說消息的發(fā)布者究竟誰人？難道是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上門道喜，使大觀園的丫頭們都知道了王夫人的談話內(nèi)容？王夫人不是要求先“渾著”嗎？

曹公的高明就在于此。他并不寫明消息的來源和渠道，他只是告訴你，每一個人都是如何反應的。這些小道消息是誰傳的？怎么傳的？都無從知曉。只知道大觀園里的每個人，是帶著自己的“秘密”，說自己的話，行自己的事罷了。

責任編輯 冉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