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黃保真先生

黃保真先生去世后，他那面帶笑意，不緊不慢、侃侃而談的樣子，反而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總覺得應該為他寫點什么，但一時又想不好究竟應該寫點什么，也不知道何處可載。前不久，海南師范大學的周泉根先生給我發(fā)來了他已經(jīng)編好的兩卷本、六十多萬字的《黃保真先生文集》的書稿。說實話，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周泉根先生是黃保真先生晚年的學友和同事，我們曾在黃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上見過一面。沒想到，他對黃保真先生懷有如此厚重而實在的師友深情。他約我為此書作序，我不可能不接受。一是為周泉根先生的這種師友深情所感動：二是亦即此了結(jié)我自己的一樁心事。

黃保真先生自1979年調(diào)入人大，就同蔡鐘祥先生和我在一起，一起上“中國文學理論史”這門課，一起寫《中國文學理論史》這部書。雖然不能說朝夕相處，卻的確是三天兩頭見面。接觸中，覺得他和藹可親、樂于交談、令人輕松愉悅，所以我們很快就從工作上的同事變成了人生中的朋友。其間有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忘。那時，在工資制度上中國還是“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復雜勞動與簡單勞動層層倒掛”的年代，知識分子待遇很低。為了多少能夠貼補家用，黃先生夫婦辦了一家小書店。事成之后他立即來告訴我，并對我說：“以后你想買什么書，就跟我言語一聲，我按照出版社批發(fā)給書店的折扣價給你帶來?！蔽艺f：“你們辦個書店不容易，今后的經(jīng)營會很辛苦，有多少收益尚不可知：就按書上的定價帶給我，就已經(jīng)省了我不少事了，不要再打折扣?！边@樣的“討價還價”當然不會有結(jié)果：但后來我托他買的書，他實際上還是按照折扣價算的。這件事似乎很小，但我總覺得：一個人遇到一件事，在第一時間的想法是最真實、也最珍貴的。書店甫成，黃先生首先想到的不是為自己多賺幾個錢，而是給朋友多省幾個錢。這幾乎可以說是透明地展現(xiàn)了他的處世為人和內(nèi)心世界。

當然，我們在一起談得最多的還是學術(shù)。黃先生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科班出身，這方面的知識原比我多，交談中我自然受益匪淺。我也總是在出書之前先看他剛寫完的書稿。他分擔的清初那一章，包括顧、黃、王所謂“三大家”。這三位都是大學者、大思想家，各有豐碩的學術(shù)著作和宏大的思想體系，文學理論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一般治文論者，往往以所謂“專業(yè)”的眼光，僅僅注意他們有關(guān)文學的言論：至于他們的學術(shù)造詣與哲學思想，則只從其他思想史、哲學史論著中摘取幾句現(xiàn)成結(jié)論，在“生平簡介”中敷衍一下而已。而黃保真先生不是這樣，他是在考察了他們的全部著作、厘清了他們的整個思想體系之后，再由此出發(fā)去論述他們的文學理論的，故與其他同類著作面貌迥異。對于章太炎、王國維及其他許多人，他都是這樣做的。可想而知，這樣做要多花費多少時間、多付出多少艱辛?。〉?，認真想來：不這樣做對嗎？不這樣做行嗎？不這樣做寫出來的東西靠得住嗎？當時有人問我“黃老師的學術(shù)有什么特點”，我回答四個字：“林茂水深?！倍傲置睢闭労稳菀祝鞘情L期潛心的學術(shù)建設(shè)和積蓄的結(jié)果。記得某年的春節(jié)期間，一位人大的老師告訴我們：“你們黃保真大年初二就到科學院圖書館去看書啦！”他是親眼看見的?！傲置睢?，良有以也。

這里所說的黃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與上一段所說的他的處世為人，二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但我總覺得有。做人與做學問肯定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在更深的層次上，它們是生長在同一條心靈之根上、是依存于同一種生命底色的。黃先生的這種心靈之根和生命底色就是：真誠。黃先生名“保真”，可謂名副其實。

黃保真先生與蔡鐘祥先生，都是既有學術(shù)又有修養(yǎng)的人。古人云“道德、文章”?，F(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聽到這樣的話頭了：但每當我想起他們，心中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這句話。因此，我們的合作才能那樣美好。我曾在人大出版社2009年新排再版的五卷本《中國文學理論史》的《再版前言》中說過：“本書的撰寫方式也與眾不同。它既不是一人獨自承擔的，也不是多人執(zhí)筆、一人主編的，而是由我們?nèi)齻€人分工合作的。三個人不可能完全一致。因此，在撰寫過程中，既有充分的討論和協(xié)商，也有必要的保留和讓步。但這是真正朋友間的思想與學術(shù)的交流，我們的合作是融洽而愉快的。表現(xiàn)在書里，就是雖然各部分保持著各人的獨特風格，而全書又不失為一個連貫的整體。”這大概是學術(shù)合作的最佳狀態(tài)。我們本來是打算長期合作下去的。《中國文學理論史》完成之后，我決定轉(zhuǎn)入中國美學范疇體系的研究，并制定了計劃，明確了分工，而且已經(jīng)啟動。但后來由于種種一言難盡的原因，黃先生遠調(diào)海南，我也從中文系轉(zhuǎn)入哲學系，合作計劃也就大部分不了了之了。那篇《再版前言》接著說道：“當年促膝切磋、意趣融融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而如今，這一切都已經(jīng)成了美好的記憶，這部書也就成了這些美好記憶的載體。”那時說這些話，還只是因為三人的分離：而十年后的“如今”再看這些話，則已經(jīng)是“故人云散盡，余亦等輕塵”了。

我與黃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北京某醫(yī)院的病房里。那時他已經(jīng)做了腸結(jié)扎手術(shù)，不能吃，不能喝，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但見面時氣色還好，精神也好，而且依然親切善談。我曾問他：“聽說你退休以后還在上課？”他笑著重復說：“那是玩兒，那是玩兒。”這個“玩”字似頗可玩味。教師的職責可以屆時退休：但學術(shù)活動已經(jīng)化入黃先生的生命，生命不息就不會停止，也無法退休：即使那已經(jīng)不是他的職責。至于一般的輕松自如、游刃有余之意，還在其次。我告訴他，我退休后搬到了郊區(qū)的農(nóng)村，“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你還從來沒有去過，等身體好些了，請你去看看，玩玩兒?！彼f：“好哇！不知我能否闖過這一關(guān)，如果闖過了這一關(guān)，我一定去，咱們再好好聊聊天兒。”談話間，他不時地要水：因為醫(yī)囑不能喝水，看護人員不愿給他。他無奈地跟我說：“我不是要喝水，只是口干，要點水潤潤口?！边@時我才想到，一個不能喝水的人長時間說話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于是盡快告辭，同時反復表示，過些天再來。

不料、亦不出所料，在沉重的等待中，約一個月后，噩耗傳來……

黃先生去世后，我常常想，也多次向朋友們說：黃保真是個能做學問，而且實實在在地在做學問的人。如果再假以時日，環(huán)境再好一些，會取得更多的、或許比我更大的成果。他與我，雖然在屬相上有“虎”“兔”之別，其實年齡相差不到一歲。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去了，而我還在。這是為什么？有什么理由嗎？沒有！什么理由也沒有，就是兩個字：僥幸。區(qū)別僅在于僥幸與不幸。那么作為一個僥幸尚存的人，對于不幸已逝的故友，除了更深的惋惜、更深的懷念、更深的敬意，還有什么？還能有什么？

而今，聊可告慰黃先生的是：周泉根先生花費數(shù)年心血精心編選的《黃保真先生文集》，不久即將面世。這部文集對黃先生的遺文作了盡量周到的搜尋，深入細致的校勘，認真謹慎的整理，妥善得體的安排。我以為，這是周泉根先生以他個人的貢獻，代表黃保真先生的所有生前友好，對黃保真先生所作的最隆重的紀念。而本篇拙文，或不足以弁序此書，僅此向周泉根先生表達誠摯的感謝，向黃保真先生做一個老朋友的純粹私人的告別。

成復旺，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文學理論史》《中國當代的人學與美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