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保羅·奧斯特?。勖绹荼R·里德 張閱 譯
在《面有憂色》(BlueintheFace)以即興發(fā)揮為主的獨白戲里,里德插播了他發(fā)明的一種可翻起鏡片的老花鏡,顯露出他罕見的脾氣好一面??瓷先?,里德已將他那無所不在的陰影清清爽爽收拾妥當,留長頭發(fā),走出喪友之痛帶來的抑郁狀態(tài),抑郁,曾如雪球一般滾進他的上兩張專輯,《獻給德瑞拉的歌》和《魔法與失落》(MagicandLoss),如今他又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自己,機敏,情感流溢而魅力十足。這種令人歡喜的回歸,在他的新專輯《黎明飛旋》(SettheTwilightReeling)中再明顯不過了,其間沖擊著刺激挑釁的吉他聲,失真效果,還有緊迫而親密的感覺。專輯同名曲,以一段驟然將時間也彎曲的橢圓回旋漸強音收尾,你意識到,盡管傳奇的盧·里德外表看來飽受摧殘,但時光的風吹雨打對他還算友善。
“蛋蜜乳”是為《面有憂色》創(chuàng)作的片尾字幕歌曲(制作人是創(chuàng)建廠牌魯阿卡波普的戴維·伯恩),歌詞說“當我還是個年輕小伙,差不多這么大,從不錯過一杯巧克力蛋蜜乳?!?/p>
《煙》這部電影,場景設在當代布魯克林一家雪茄煙店,改編自保羅·奧斯特起先為《紐約時報》寫的“奧吉·雷恩的圣誕故事”。中心角色是由哈維·凱特爾扮演的奧吉·雷恩,他的雪茄煙店則是中心場所,其間進進出出的人們編織著不可預知的人際交集網(wǎng)絡;最重要的是他跟小說家及煙店老顧客保羅·本杰明(威廉·赫特飾)之間的關系,后者的生命被一個逃亡者拉希德(首次演戲的新人哈羅·佩里紐飾)拯救了。凱特爾自然到近乎第二天性的表演,吸引人心,如古巴手卷雪茄那般精巧地將奧斯特為《煙》創(chuàng)作的劇本卷存。
這兩部電影均由王穎(作品《喜福會》)導演,奧斯特都是合作者,后者寫了《煙》的劇本,并為《面有憂色》寫了詳細的角色分析。六天拍攝完畢的《面有憂色》,場景跟《煙》設在同一家雪茄煙店。此片是對布魯克林日常生活的自豪頌揚。這些基于奧斯特的筆記、以即興為主的表演,也由從麥當娜、羅西妮、吉姆·賈木許、邁克爾·J·福克斯、米拉·索維諾、杰瑞德·哈里斯到莉莉·湯普琳這一大幫迥異的紐約名人和演員客串擔當。真是歡樂、引人入勝、自然又相當瘋狂的一個半小時。
保羅·奧斯特首先是一位講故事的人,其次才是一位作者。他的第一部小說作品,《紐約三部曲》,是由三個短篇小說構成的文集,他用簡單卻技藝高超的敘事手法,創(chuàng)立了獨一無二的寫作角度,這種角度延續(xù)到他幾乎所有的著作;真相比虛構更奇特。他的寫作毫無矯飾,他的故事構建出開創(chuàng)性的、極其精彩的曲折迂回,模糊現(xiàn)實與虛構、人物身份與讀者身份之間的界限,也令我們分不清活著意味著什么,又為何落入此境。他這位作家,文風優(yōu)雅如雜技,技法嫻熟而顯著,是美國最重要的一位當代小說家?!拔矣浀茫乙詾楸R覺得無聊,狀態(tài)完全不好,拍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放進電影最終剪輯版里。盧自己也是一模一樣的觀點。我們一起走回我家,忙完一天工作后喝一杯,我倆都覺得沮喪,搖著頭,想忘掉一切?!冒?,這就是娛樂業(yè)。我們說,接著談論別的事情??涩F(xiàn)在每個看過那部電影的人都知道,娛樂業(yè)證明我倆都錯了。我參加的每一場《面有憂色》放映會上,盧的表演激起的笑聲最多,評論也最多。他搶了這部戲?!?/p>
——前言
奧斯特: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音樂真的可以成為你要干一輩子的事?你念高中時?
里 德:我得說,沒有!我的意思是,我曾經(jīng)想干你干的事。我想當個作家。當正經(jīng)作家。我整個大學時期都在寫作。然而,高中時我錄了張唱片,長島所有超好玩的酒吧我都表演過。接著我就跑去上大學了:理由之一,就是能逃避越南兵役。大學里我們只有酒吧樂隊。我在學校每年都玩酒吧樂隊,這能為我增加很多收入。但我們太爛了。我們簡直講不出口;其實我們爛到不得不經(jīng)常改名字。你年輕時候就開始寫作了?
奧斯特:我想我大概是在九歲十歲的時候開始寫作。差不多你找到吉他那會兒,我找到筆。
里 德:有點兒意思呢!
奧斯特:我愛寫作。我大概十五歲時,讀了《罪與罰》,醍醐灌頂。它給我一種感覺,小說還能這么寫,我認為是這次體驗讓我下決心自己也干下去。我說,“我要這樣度過我的一生?!闭麄€高中時期我都在寫。實際上,從那個時刻起,我就開始很嚴肅地寫作。我的意思是,像我現(xiàn)在寫作一樣嚴肅。很多年里寫的,大部分東西,真的是垃圾。
里 德:你應該聽聽我第一張唱片!不,我說的是45轉黑膠[“給我杠桿”(LeverForMe)/“太憂郁”(SoBlue),拉德幫樂隊(TheLades)作品,14歲創(chuàng)作]
奧斯特:可以想象。
里 德:你知道最好玩的是啥?出了個地下絲絨全編,那個應該非常好,很顯然,那上面有我們一開始錄的非常非常早的磁帶,不過我還沒聽。我看到紙媒上有人講,“真不可思議。他們的歌詞和聲音都太蹈襲別人了?!蔽覍Υ说幕貞牵懊總€人都不得不從什么地方開始?!?/p>
奧斯特:確實,我甚至能走更遠。去教了寫作,我作孽啊……
里 德:在哪兒?
奧斯特:……普林斯頓,那還是在八十年代。我干了大概五年?,F(xiàn)在,我一直覺得最有天分的孩子是那些交出最糟糕作品的人。要是我看到二十歲的學生能夠做出的東西,看起來像篇約翰·奇佛的故事,具有一定程度的能量和造詣,我就意識到那個人沒啥希望了,因為他已經(jīng)限定了自己的視野,沒有拓展邊際,沒有考驗自己,沒有嘗試做新鮮東西,他只是把他認為的年長者想要的東西反芻出來。而那些亂無章法的孩子,他們冒險,磕磕絆絆地摸索,這些是我覺得有希望的人。你懂的,太大的早期成就不是件好事。我認為你不會有發(fā)展。
里 德:我當然沒受過那個罪。這也不是我害怕的事。我十四歲出了第一張唱片。它在電臺播過一次,接著走衰,這就到了頭。然后我就玩酒吧樂隊,然后是為這個糟糕的低檔場所寫東西,這地方除了翻唱唱片,啥都沒有。所以,說到為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存下去我要干些啥,回想起來挺好玩的,我記得,我都好長時間沒想過這事兒了,我過去??础都~約時報》的招聘廣告版……
奧斯特:……這咱都干過……
里 德:……我會看著它,問自己,“你要是想找份真正的工作,你到底有能力干點啥呢?”就是說,我這個學文科的人,沒能力做任何事。至于受培訓:受什么訓?不存在嘛。我會看著這些廣告,開始讀“工資:叨-叨,叨-叨,叨-叨,”但我無法想象那個畫面,我穿著西裝,帶著簡歷過去。光想想我都要笑出來。申請什么工作?廣告文案,或許跟寫作有點關系……
奧斯特:……女士鞋及配飾的初級推銷員。
里 德:你有沒有想過,“我得過日子,我得去做點事”?
奧斯特:這對我來說是巨大的折磨。
里 德:你有過真正的工作嗎?
奧斯特:我有過幾百份工作。
里 德: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工作。
奧斯特:沒。我從沒干過一份真正的工作,它們都稱不上“職業(yè)”。我只打過零工。
里 德:我做過兩周校對工。我銼皮:實際上我高中時做過一份工作,把剛生產(chǎn)出來的堅果上的芒刺銼掉。我記得坐我旁邊那人,比我大三十歲,他說,“你知道,這里頭有未來?!蔽覠o法想象這有個什么未來!
奧斯特:我年輕時干過很多藍領活兒。我曾干過的最有趣的一個活兒,就是在哈萊姆區(qū)為七十年代人口普查做人口普查員。
里 德:[大笑。]
奧斯特:真是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我在一個團隊里……
里 德:……話說,你是怎么搞到那種工作的?
奧斯特:我剛從大學畢業(yè),我得找事做。我得賺點錢。
里 德:那就是你的學位帶給你的!
奧斯特:對的。我們屬于一幫精干組,出去敲那些沒上交表格的人的家門。
里 德:[放聲大笑]那些沒有上交表格的人![持續(xù)大笑。]
奧斯特:可是,你看,要是都……
里 德:……他們跟你說話嗎?
奧斯特:絕對的。實際上,有個老太太,應該上九十歲了,甚至可能接近一百歲,現(xiàn)在我意識到她是《煙》中艾瑟爾奶奶的原型。我直到幾天前才想到這點。
里 德:噢,真的???
奧斯特:我敲門,這位幾近失明的老太太讓我進去。我告訴她我是人口普查組的。她非常禮貌,房間沒開燈,她反正也看不見什么。她一度仔細打量我(我們面對面坐在狹小房間里的兩張床上)她仔細打量我,說道,“你知道的,如果你想開燈,就開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需要它,但你可能需要?!蔽艺f,“謝謝你。”于是我拉了從天花板垂下的繩子。“砰”,燈亮了,她瞇著眼再瞅我,看得非常細致,說道,“為什么。你完全不是黑人孩子!”結果我是踏入她家的第一個白人。我們在一起待了很長時間。她父母曾是奴隸。
里 德:她不能從你的聲音聽出來嗎?
奧斯特:她說,“好吧,我聽你聲音覺得你不是黑人,”但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白人會來到她的公寓。
里 德:一路遠道而來。
奧斯特:這太奇妙了。那么,你怎么說?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認為音樂是你可以當職業(yè)來發(fā)展的?
里 德:你提的問題實在是有意思。我覺得,就某種角度來講,“一年半之前?!?/p>
奧斯特:[持續(xù)大笑。]好吧。
里 德:你知道,我在很多方面都很搖擺不定,可還是要講,“好吧,現(xiàn)在咱們真得干點咱真得干的事。這還只是第一階段?!蹦阋庾R到,從某種意義上,這是場漫長的賽跑。如果你是從那些角度來看它的話。我們迄今為止才剛剛走上了這條路,還有大批人吵著嚷著叫你停下。他們會說,你懂的……“我覺得搖滾讓你保持年輕?!?/p>
奧斯特:……“夠了就是夠了?!?/p>
里 德:……“現(xiàn)在就放棄吧,趁我們還把你當成個人物,而不是……”
奧斯特:……對的,對的。
里 德:你是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可以干出頭的?就是,無論好歹,你已經(jīng)……
奧斯特:我差不多磕磕絆絆摸索了大概十年,在一些小型出版社出了幾本詩集,大約只有一百個人會讀。寫寫文章和評論……
里 德:以其他方式養(yǎng)活自己。
奧斯特:好吧,大部分是翻譯工作。我當時翻譯書。我越來越恨這活兒。又磨人,報酬又低。但我一直想要我所謂的自由。到最后,我成為自身貧窮的奴隸。境況糟糕。
里 德:是的。我完全懂你的意思。
奧斯特:我陷入了困境,在七十年代末,終于落得一團亂麻。那真是一場危機。那段時間我根本沒寫什么。我以為我完蛋了。這樣持續(xù)了一年,接著我慢慢擺脫了這種狀態(tài)。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漸漸又忙起寫作,再次饑渴地寫起來,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寫散文的。在此之前,我只發(fā)表過詩歌和評論。
里 德:真的?你看,你講的這個時間段非常好玩,因為在七十年代中期到后期,我有過一場糟糕的危機。那就是,我發(fā)覺自己有了些熱門金曲!我可以被稱為所謂的“搖滾明星”了!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有些人,那么小年紀就知道自己在干嘛,我對他們還真是好奇。我簡直是胡射的散彈加農(nóng)大炮。而且我發(fā)現(xiàn),有次巡演,在澳大利亞,我應得的每一份版稅都被偷走了!我過去五年內都沒有納稅記錄,我還藐視法庭,有張拘捕令,我銀行里沒錢,沒公寓,還被這幫人騙成冤大頭!我口袋里只有十五塊錢!
奧斯特:這可真令人欣慰。
里 德:說起危機!我卷進了一場長達十來年的訴訟!所以我總感到有這種威脅,我可能會輸?shù)艄偎?,他們會扣住我一切家當?/p>
奧斯特:但這是外部危機。我的意思是,你想一直做你正在做的事,只要你可以,對此你沒有懷疑過自己。
里 德:是我選擇這么干的。但這肯定令我懷疑我的智力。你是怎么掉進這檔子事兒的?
奧斯特:所以你會犯點嚴重錯誤。
里 德:難以置信!但我認識的很多人都發(fā)生過同樣可怕的故事,只是版本不同。你遭遇過什么類似問題嗎?
奧斯特:你瞧,你得明白,當作家就是不來錢的。我要交房租,桌上得有吃的,我只對這些感興趣。那就是我所有的熱望。直到最近幾年我才算有些緩沖余地。所以我大半輩子都活在邊緣狀態(tài)。這不是什么好活法,但要是你認準正在做的那些事,感覺不得不這么做,那你還有什么選擇?你沒有選擇。
里 德:你說得對!因為有時候,你也想考慮下你收到的某些建議,比如說:“回去干點有保障的正經(jīng)工作?!笔裁唇杏斜U??這些人橫豎都要被炒掉,老員工是最先走的人!
奧斯特:我也見過在美國企業(yè)界混了二十五年的我這個年紀的人長什么樣。他們看起來比我老十到十五歲。
里 德:這容易!我覺得搖滾讓你保持年輕。
奧斯特:我覺得寫作讓你保持年輕。任何藝術都能讓人保持鮮活,因為你不會退休。你就是一直做到你嗝屁。
里 德:要是不干那種你不能有任何表達的工作,你的熱血和活力也不會被工作榨干!如果正是表達能讓你喘口氣的話!
奧斯特:所以你為自由付出的代價就是奮斗。但是挺好玩兒;當時我破了產(chǎn),說的是十五年前,那時希莉和我剛開始同居,數(shù)分分錢過日子。可我們開心得要命,一切都好,兩人的工作都干得挺棒,她夜里一躺上床,就開始擔心我們怎么付房租。但我總是非常樂觀,就跟米考伯先生一樣;我會說,“別擔心??倳惺虑榘l(fā)生的。一切都會好的?!蔽乙恢痹卺尫艠酚^主義精神?,F(xiàn)在我們有了緩沖,錢也進賬了……
里 德:[放聲大笑。]
奧斯特:……她感覺放心、快樂了很多,興致勃勃地花錢,能讓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也非常滿意?,F(xiàn)在我成了那個焦慮的人。我不停在想,“事情好轉,但等著瞧吧。我知道,某塊大石會從天空掉下來,砸中我的頭……”
里 德:那正是我入選搖滾名人堂之后遭的罪。事情變得實在太好了,你要是膽敢享受這事兒,就會有非??膳碌氖掳l(fā)生在你身上。但我跟我一朋友聊過,就是帕蒂·史密斯,我挺難過的,因為樂隊里有個家伙死了,她說——我覺得這是一個看待事情的絕佳方式——“因為另外那個人不能到場,你得雙倍地享受這件事,才對得起他們?!?/p>
奧斯特:好建議!
里 德:接著她補了句附言?!澳钦媸翘y了!”但我琢磨這話,盡量記在心里。你不能浪費那個時刻,人太容易自我掩飾了。
奧斯特:讓我這么講吧。我們已到了這個年紀;我們已度過的時間,跟我們剩下的一樣多,甚至更多……
里 德:……至少已過半程……
奧斯特:……很多我們愛過、在乎過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在你的內心,你還帶著他們前行。你年紀越大,你的生命就更像在跟死人靜靜對話。這讓我非常難過,同時也非常安慰。你懂的,你年紀越大,你就更像是一種精神存在。你和幽靈們一起生活,他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你要是仔細傾聽,能學到很多東西。
里 德:好吧,我覺得自己在重新審視說過的這些事情……有個很受歡迎的寫作主題……人們總說:“有話現(xiàn)在就說,如果你等太久,發(fā)生些事情,你可能就再也沒機會說了?!苯Y果真是這樣。我遇到過一件事。有個朋友,他聽說地下絲絨有個成員死了,考慮到某些原因,他覺得會是我,我從答錄電話機收到這種難以置信的留言,就打電話給他,他說:“你沒事!”我說:“對!”
奧斯特:復活了!
里 德:對!這事讓我非常非常觸動。
奧斯特:是啊,有真情實感的瞬間。你理解他的感受而且……
里 德:……我肯定懂!不過,你什么時候……你剛才說你們曾經(jīng)幾乎一無所有地過日子,現(xiàn)在事情好轉了,就某些方面而言,卻讓你神經(jīng)更緊張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比方說,“也許我應該干點啥,做一錘子買賣,真的賺一大筆錢我才能喘口氣?”
奧斯特:在那段糟糕的危機時期,我確實做了兩三件瘋事。賺錢方案。我不顧一切地努力來一記快速絕殺,再把保險箱裝滿。我花了很多時間發(fā)明一種游戲,你懂的,紙牌游戲……
里 德:天哪!我做過一樣的事!我對你發(fā)誓……
奧斯特:這件事耗了我?guī)讉€月的時間。真是個好游戲。我去了各種類型的公司,還有紐約這里二月的玩具博覽會……
里 德:你走得可比我遠。那是款棋盤游戲。我的叫做“搖滾樂”,是那種壟斷大富翁游戲。目標是打入十大金熱門榜。
奧斯特:[大笑。]
里 德:什么事都會發(fā)生嘛。你擲骰子,往前走,它會寫:你剛剛獲得一份唱片合同。前進。于是你前進,接著你會丟點什么,可能是撿起一張“機遇”。上面寫:你的貝斯手吸毒過量了,或者進戒毒所了,或者后退。你的唱片公司甩了你!
奧斯特:我的是棒球游戲,用牌玩……
里 德:……你有沒有覺著,這很值得注意,我倆都經(jīng)歷過的事之一,就是“做游戲”!
奧斯特:不想工作的人找個出路??恳挥浛焖?、精準的絕殺致富。
里 德:但這是靠幻想度日的人才會干的事,他們?yōu)樽鍪裁床趴赡苜嵭╁X想的點子。我們會琢磨正經(jīng)事,把它當游戲!
奧斯特:是這樣的。
里 德:你瞧,我在講一個叫做“搖滾樂”的游戲,里頭所有這些糟糕事兒都在摧毀你努力在做的事!啊,真是好笑!你的游戲被拒了嗎?
奧斯特:是啊,被拒了。差不多要成了,但還是沒成。接著,我用筆名寫了一部偵探小說。我的意思是,這是完全體面的,我不感到羞恥,但它純粹是為錢寫的。可問題是,盡管我愿意賤賣自己,卻沒人肯要我。
里 德:[放聲大笑。]
奧斯特:我出版那本書最終賺了九百美元。九百美元!我想出賣自己!我準備好了。還是不行。
里 德:有人曾經(jīng)對我說起我的某張唱片,“這是真正的賣淫。你難道沒覺得你把自己賣了?”我根本想都沒這么想過!我說,“實際上,要是能賣我早就賣了!你懂的,就是沒人肯要我?!蔽矣行┓劢z,也是音樂人,他們對我說,“你怎么能讓別人翻唱錄制你的歌?”當然現(xiàn)在攔都攔不住他們了,但跳出這事來談,我會說,“你什么意思???”他們會說,“這是降格調的事!”
奧斯特:這實際上是種贊賞。
里 德:[放聲大笑。]是??!
奧斯特:真的是。要是有人想做你做過的事,這是光榮。
里 德: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也遇到過這種事,他們不喜歡你做的任何事,比如說,把你的作品拍成電影,或者寫成大綱,或者把它變成或改成另一種形式。
奧斯特:不,這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大多數(shù)人都會妥協(xié)個一兩回,但不是每個人。想想哈維·凱特爾。我提他的名字是因為我倆都認識他。哈維不久前告訴我,他拒絕了一部片酬三百萬美元的電影。他說,“我就是不想看到自己演它。我恨那個角色,我恨那部片子,我干不了?!彼黠@可以利用這筆錢的。這正是我很喜歡他的地方。
里 德:他可以用那錢拍《面有憂色》!
奧斯特:你在開玩笑吧?他都能拍兩部《面有憂色》了。他是還沒賣光光的少數(shù)知名演員中的一個。盡管不是他參演的每部片都是好片。但他認為這片可能會好,就去演,以真正的好狀態(tài)去演。他做出的那些決定,令我對他非常敬佩。
里 德:你能不能順便談談,《面有憂色》和《煙》這對奇跡,它們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
奧斯特:《煙》是從我應《紐約時報》約稿寫的那篇圣誕小故事開始的。
里 德:記得我在“時報”上讀過,當時我就很愛它!
奧斯特:然后,王穎在舊金山讀到它,認為它是個拍電影的好提案。
里 德:我能問你個問題嗎?現(xiàn)在我老愛問同一個問題。我能來問你倒是挺棒的。你真的遇到過奧吉這種每天從某個角落拍張照片的人嗎?
奧斯特:不,完全是編的。實際上,我是用迷惑每個人的方式來寫“時報”這個故事。我努力模糊真實與非真實事件之間的界限,事實證明它奏效了,這個版面的編輯邁克·萊維塔斯甚至雇了名攝影師來拍照,寫給“時報”的信件里,半數(shù)都在抗議,說“你們?yōu)槭裁床话l(fā)表奧吉·雷恩的照片?你們怎么能剽竊那個人?”他根本不存在!所以王穎讀完那個故事就想基于它做部電影。我有一年多時間沒有參與,我不想跟寫劇本有任何關系。漸漸地,他誘我上了船。
里 德:但你授過權給他…
奧斯特:我授權是因為他是個好電影人。
里 德:于是你說,“要是你有這個追求,放手去干,我不攔你?!睂Π??
奧斯特:確實如此。但是王穎領著我進去,我很喜歡跟他一起工作。他讓我介入,是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合作伙伴。我覺得,他是美國電影史上唯一積極追求一名作家來合作的電影人,合作得如此緊密以至于我倆的名字最后都上了這部電影。這件事真是非比尋常。
里 德:“橫掃第30周!”我記得看到過這個,還說過,“那肯定是讓人看得很開心的片子?!?/p>
奧斯特:它非常棒,我們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個結果?!睹嬗袘n色》產(chǎn)生于《煙》的排練過程。哈維跟吉安卡羅·埃斯波西托在那兒,他們說,“咱們即興表演來暖個場好嗎?”他們當然可以,他們演得實在太好笑太有趣兒了,于是王穎在他激情爆發(fā)的某個瞬間,轉過來對我說,“等我們拍完《煙》,干嘛不再拍一部電影呢?”所以我們也開始著手做這部了。就是我跟你聊的那會兒。我為啥打電話給你?很簡單,因為我們成了朋友,我又非常喜歡你,仰慕你的作品,我認為你嗓音的某些因素能在這部電影里發(fā)揮作用,因為這是把紐約嗓子。我們沒有任何計劃;如你所知,我們玩到飛起,效果不錯。很高興我們做到了——這么瘋的項目。六天拍完十天剪完。再回頭來說你,盧,我還有點事情想問你。你一直在做音樂,你感覺是越來越容易還是越來越難?你感覺已經(jīng)學會了一切,還是不得不持續(xù)不斷地重頭自學?
里 德:我不得不重頭自學,但學得快多了。因為我過去干過,我還記得,我記得相當快。
奧斯特:你抵達目標更快了。
里 德:絕對的。我學會了不去做某些事,我會小心繞開。
奧斯特:我覺得越來越難,我越來越老了也就越來越笨,不得不重學,重頭自學。經(jīng)驗唯一能幫到我的事,就是寫得不順的時候別太沮喪。這是很大的進步,因為當我年輕些的時候寫卡住,這本來是作家們要一直經(jīng)歷的事——你跑進死胡同,或者寫錯路子——我會很絕望。我很少能自己從這個問題里走出來?,F(xiàn)在,我要是撞了墻,會說,“好吧,該停筆了,把它晾在那兒好了,就這么走開,過兩三天再回來。搞不好你只需要睡上一夜?!?/p>
里 德:就是這樣。如果說經(jīng)驗只教會你這個,那你也甩掉更年輕的你多少里路。
奧斯特:我也是這樣。
里 德:我認為這是花招啦。你要是坐在那里說,“噢,我的天哪,糟了,又是這,又是那,我完蛋了,噢,叨-叨,叨-叨,叨-叨,”可實際上你在說,“你懂的,我要吃個披薩……”
奧斯特:確實,讀讀體育版新聞……
里 德:……可能看看尼克斯隊,“我們會回到這里的,不用擔心。”是要少擔心,一切都會好的。潮漲潮落自然發(fā)生。我認為這是我學會的唯一重要的事。我還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當靈感涌動時,放手讓行。不要拘泥于一個詞,或者某個特定細節(jié),不然你就會阻斷它。
奧斯特:對,就是一路向前推進。
里 德:一路直行。你隨時可以回來,但你要是想打攪,可以做點讓一切都脫軌的事,接著“啊-噢”,你陷入那種驚恐狀態(tài)。
奧斯特:好吧,最后一個問題,因為這是我沒做過的事,也無法跟你分享。都這么多年了,演出還會讓你感覺刺激嗎?
里 德:要是我有段日子沒做的話,我甚至無法想象,你該怎么做。當然,對我來說,寫歌也一樣。要是我有段日子沒寫任何東西,我會看著那些歌詞,甚至無法想象這是誰寫的。這非常非常奇怪,我真的希望從沒發(fā)生過。我真的希望我看看它,說,“我完全明白我是如何寫的,我知道怎么找回來?!钡@不是真的。就演出而言,我知道我真的喜歡和這些家伙一起表演,我知道這場秀能樂得翻天覆地。只是在這場游戲的這一特殊階段,我拼了命也想不出:“這是誰在演?”
奧斯特:有點像考慮游泳。天氣寒冷,你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跳進水里。轉眼你已經(jīng)在水里了,感覺很棒。
里 德:我知道我是干這個的,我知道我還干得飄飄然。這是那種所謂你要努力教自己記住的事。它鐵定是這種事??墒俏业挠洃浾娴暮軠\。但我每次表演都是真愛,什么都比不上一次現(xiàn)場演出帶來的狂喜。
奧斯特:我做過很多朗讀,但這不太像是同一回事。你只是在朗讀你的書,你沒有“表演”它。
里 德:話說,朗讀難道不是表演嗎?
奧斯特:從細微的方面說,它有可能更加節(jié)制。盡管我得講,之前在七月,我朋友阿特·斯皮格曼和我還在中央公園的“夏季舞臺”朗讀過。
里 德:我也干過。
奧斯特:站在這個搖滾舞臺上面對五千名觀眾,這對我而言是種新的朗讀方式。蚊子臉上飛,直升機頭頂呼呼響。
里 德:你不覺得這牽涉到表演嗎?你不認為這是場演出?
奧斯特:肯定是??墒沁@不像……這不過是我偶爾做做的事。
里 德:你不想放點音樂做背景嗎?
奧斯特:[持續(xù)大笑。]不。改天我們可以試試。
里 德:比如爵士樂。像那些五十年代的老家伙們常干的。
奧斯特:敲小手鼓。[持續(xù)大笑。]
里 德:在這兒打住就好。
奧斯特:我也覺得。
里 德:詞語與音樂的融合。
奧斯特:在這兒,我們都上臺了。
注:本對談選自《最后的訪談:盧·里德》(中信出版社,待出)。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