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枕本和傳世本的比較研究"/>
何 迪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9)
《水龍吟·雁》是蘇軾的一首不太出名的詞,但有證據(jù)表明這首詞在宋代流傳很廣,并受到了普通百姓的歡迎,以至于被刻在了作為日常生活器物的瓷枕上。
河南博物院藏《水龍吟·雁》瓷枕圖
該瓷枕1986年于河南省三門峽市某部隊工地出土,專家考證為宋代[1]器物。枕面長方形開光,上面墨書蘇軾《水龍吟》詞一首,其字詞與通行本頗有差異(瓷枕上的這首詞以下簡稱瓷枕本)。有些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該瓷枕以及上面的蘇軾詞與傳世本的不同[2-3],但只是把字詞上的不同歸因于瓷枕文字在書寫時的舛誤,并未注意到這種文字上的不同可能暗含著該詞版本的不同,即瓷枕本《水龍吟·雁》是與傳世本不同的另一個版本。而且,相對于傳世本,流行于民間的瓷枕本可能更接近《水龍吟·雁》的原貌。
在比較兩種文本之前,我們先來看一下傳世本的情況,原文如下:
露寒煙冷蒹葭老,天外征鴻寥唳。銀河秋晚,長門燈悄,一聲初至。應念瀟湘,岸遙人靜,水多菰米。乍望極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風驚起。
須信衡陽萬里,有誰家、錦書遙寄。萬重云外,斜行橫陣,才疏又綴。仙掌月明,石頭城下,影搖寒水。念征衣未搗,佳人拂杵,有盈盈淚。[4]518
傳世本來自于清康熙時陳廷敬、王奕清等奉康熙命所編寫的《欽定詞譜》[5]。詞中“乍望極平田”中的“乍”字在早期的傳世本中未見,為《欽定詞譜》所加,以符合格律要求。各傳世本所存《水龍吟》用字大體相同,只有標題及個別字詞有異。目前所知傳世本《水龍吟》最早見于《重編東坡先生外集》(1)《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刊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由明毛九苞校訂,康丕顯在揚州刊刻,一般認為其底本當傳自宋代[6],其題作《詠雁》。與通行本相比,“乍望極平田”作“望極平田浦”,“萬重云外”作“萬里云外”。明焦竑所編《蘇長公二妙集》中收入的《東坡詩余》二卷存此詞,與《外集》時代相近,其題作《詠雁》,“乍望極平田”作“望極平田”,其他與《外集》同。明末毛晉編《宋六十名家詞》,所收《東坡詞》十一卷存此詞,其內(nèi)容與《蘇長公二妙集》同,近現(xiàn)代詞集中所存此詞多以此為底本(2)朱祖謀《畺村叢書》所收《東坡樂府》、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等從毛本。。唐圭璋主編《全宋詞》[7]330、龍榆生校箋《東坡樂府箋》未題,但后者有引鄭文焯語“此題當作雁一字”[8]。曹樹銘《東坡詞》,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從之。
以上是這首詞傳世本的版本情況,這些文本大同小異,而瓷枕本則和它們有較大的不同。瓷枕本《水龍吟》原文校錄如下:
路(露)寒煙冷兼家(蒹葭)老,天外賓雁嘹唳。銀河秋伴(應為半)(3)此詞寫于八月中旬,秋半即為中秋,點明時節(jié)。具體論證見下文。,長門燈暗,一聲初至。莫厭消(瀟)湘,岸要(遙)人凈(靜),水多孤寐(菰米)。望長天□(疑“極”)布(浦)(4)“望長天”后面的字殘泐不全,從殘存字形以及文學傳統(tǒng)來看,殘泐的字應為“極”,此句應為“望長天極浦”。詳見下文。,徘徊欲下,依前被、風吹起。
須信行(衡)陽萬里,是誰家、錦書遙記(寄)。千重云斷,斜行橫陣,才疏又綴。仙掌月明,石頭成(城)下,影動寒水。念征衣未倒(搗),佳人拂杵,有嬰嬰(盈盈)淚。
可以看出,瓷枕本《水龍吟·雁》多用俗字代替與其讀音相同或相近的雅字。如用“路寒”代替“露寒”,“兼家”代替“蒹葭”等。宋人倚聲制詞,詞具有音樂文學性質(zhì),故瓷枕本應該來源于歌妓傳唱,工匠聽時人傳唱,記住后墨書在瓷枕上。歌妓、工匠或傳唱的普通人應該無意,也無力改動歌詞,即使傳唱過程中可能偶有偏差,但因為瓷枕的時代為宋代,去古未遠,可能較多地保留了東坡詞的原貌,不像傳世本那樣在文本流傳的過程中屢經(jīng)改竄。再者,瓷枕本詞句更接近于杜牧的《早雁》,如“仙掌月明”“長門燈暗”源于《早雁》中的“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莫厭瀟湘”“水多菰米”源于《早雁》中的“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歌妓、工匠等改動為與《早雁》相近的詞句的可能性比較小,故詞句可能更接近于《水龍吟》的原貌。因此,在把被俗字詞代替的雅字還原之后,字詞規(guī)范的瓷枕本自有其文獻??鄙系膬r值。然而并不能因此就簡單地認為瓷枕本在文獻學上優(yōu)于傳世本。除了傳播流布情況的不同之外,瓷枕本長于傳世本的原因主要在于瓷枕本與傳世本關鍵字詞上的不同。瓷枕本的用字和這首詞的時代背景、文本出處以及東坡表達的感情更加契合。
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考證此詞作于元豐七年甲子八月(1084)東坡離金陵赴儀真途中[9]??追捕Y《蘇軾年譜》中亦提到“約于八月十四日離金陵,王益柔(勝之)同行。過長蘆,赴真州”[10]。葉嘉瑩《蘇軾詞新釋輯評》認為該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八月中旬。是時,東坡陪同王益柔從金陵,經(jīng)儀真,去南都。在去儀真的路上,即景動情,思念暫住金陵的妻妾。反其意點化活用唐代詩人杜牧《早雁》詩意,而作詠雁以傳情”[11]886。
此詞主旨各家看法不一。石聲淮、唐玲玲《東坡樂府編年箋注》認為此詞重在說閨愁[12]393;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在“長門燈悄”條注曰“借用事暗喻遭貶身世”[4]520;《蘇軾詞新釋輯評》中講解此篇的饒學剛認為,該詞上片寫大雁南飛,隱喻蘇軾本人即將返回朝廷,下片寫鴻雁傳書,寄寓婦女思念征人之情,反襯其忠君之意[11]887。我們認為饒說是不準確的。詞中大雁乃由北往南飛至金陵,這與朝廷所處的位置并不一致。北宋都城東京在金陵和儀真的北面,方向正好相反,東坡不太可能反方向隱喻自己對朝廷的忠心。此詞作于中秋時節(jié),正是闔家團圓的日子,而詞的主題為詠雁,詞中又有大雁南飛、月明搗衣、佳人拂杵等和相思之情有直接關系的意象,因而我們認為,這首詞正是借詠雁來寫相思之情,而非閨愁和政治。
除同音借字所造成的不同之外,瓷枕本與傳世本的差異主要有以下幾處:
1.上片第一句后半部分瓷枕本為“天外賓雁嘹唳”,傳世本為“天外征鴻寥唳”。
2.第二句瓷枕本為“銀河秋伴(半),長門燈暗,一聲初至”,傳世本為“銀河秋晚,長門燈悄,一聲初至”。
3.第三句瓷枕本為“莫厭瀟湘,岸遙人靜,水多菰米”,而傳世本“莫厭瀟湘”作“應念瀟湘”。
4.第四句瓷枕本為“望長天□(疑“極”)布(浦),徘徊欲下,依前被、風吹起”,傳世本為“乍望極平田”(“乍”原缺,據(jù)《欽定詞譜》卷三十補),徘徊欲下,依前被、風驚起。
5.下片第二句瓷枕本“千重云斷,斜行橫陣,才疏又綴”,而在傳世本中“千重云斷”為“千重云外”。
6.下片第三句瓷枕本“仙掌月明,石頭成(城)下,影動寒水”,傳世本中“影動寒水”作“影搖寒水”。
這些不同,對于準確理解這首詞具有重要的意義。在分析第一處不同之前,我們首先來看一下第二處不同。
第二處主要是“秋半”與“秋晚”、“長門燈暗”與“長門燈悄”的不同。此處應是“秋半”而不是“秋晚”。首先,大雁八月從北向南開始遷移,稱為早雁。杜甫《月夜憶舍弟》中有“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奥稄慕褚拱住秉c出白露時節(jié),即八月。“邊秋一雁聲”說明來的是早雁,而不是季秋成群結隊而來的大雁。同樣,在《水龍吟》中有“一聲初至”,說明作者寫的是早雁,這與秋半時節(jié)相符。其次,詞中多檃栝杜牧《早雁》中的詩句,這從側面說明,東坡所寫主題與杜詩有一定關聯(lián)。而“銀河秋半”可能源自《早雁》中的“金河秋半”,故時間是秋半的可能性更大。再次,通行本所載“一聲初至”與“秋晚”時間自相矛盾,“一聲初至”寫的是仲秋八月,而秋晚是季秋九月。最后,從詞的內(nèi)容上來看,秋半正與下片化用杜牧《早雁》中的“仙掌月明”相呼應,寫中秋之景。通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瓷枕本所書“秋半”更切合詞意,也點出了“早”的主題。東坡正是以早雁寫思念的急切和迫不及待。
再就是“暗”與“悄”的區(qū)別?!扒摹睘椤凹澎o無聲”之義,常用來形容聲音,本身沒有昏暗、暗淡之義,用來形容“燈”并不合適,且用“悄”來形容燈的詩詞也少見。雖然此處用“悄”確實能與“一聲初至”相呼應,表達此時環(huán)境的靜謐。但是“暗”形容燈則不但自然妥帖,而且能極好地展示出作者的相思之深?!盁舭怠?,暗示的是羈旅中的詞人深夜未眠。中秋之夜,大雁的叫聲引起了詞人的相思之情?!盁舭怠薄盁魵垺钡纫庀笤诹b旅詞中常用來表相思,如李谷《侯家鷓鴣》“春宵思極蘭燈暗,曉月啼多錦幕垂。唯有佳人憶南國,殷勤為爾唱愁詞”[13]208、李中《離亭前思有寄》“耿耿看燈暗,悠悠結夢遲。若無騷雅分,何計達相思”[13]748等,都是寫詞人在暗淡的燈光下對情人的思念。故此處,“暗”“比”“悄”形容燈要自然貼切。而且蘇軾化用杜牧的《早雁》,后有“仙掌月明”,此句“長門燈暗”也應是化用“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的原句,工匠不太可能以杜牧的詩而改動詞句,因而,當時傳唱并為工匠獲悉的只能是“長門燈暗”,故東坡詞句本身更可能是“燈暗”。
回過頭我們再看第一處不同。詞第一句應是虛寫,描寫季秋時節(jié)以及此時大雁正常的大規(guī)模南飛的景象,用此來與仲秋時節(jié)就已經(jīng)開始往南飛的“早雁”做對比。第二句“銀河秋半,長門燈暗,一聲初至”描寫的才是現(xiàn)實之景,描寫此時天外就已經(jīng)傳來大雁嘹亮的叫聲,說明雁南歸之早,以此來突出大雁急切的思歸心情。而詞人以大雁自喻,表達對暫住金陵妻妾的思念。其原因是賓雁、露寒以及蒹葭等意象反映的是季秋之景。
我們先來看“賓雁”和“征鴻”的差異。賓雁一詞來源于《禮記·月令》。《月令》中說:“鴻雁來賓,爵入大水為蛤?!盵14]大雁季秋之月大規(guī)模飛經(jīng)中原去往南方,因而叫“賓雁”。杜甫《九日登梓州城》中說“客心驚暮序,賓雁下襄州”。這首詩寫于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賓雁”正好點明了季秋時節(jié)。賓雁又稱征鴻。征鴻最早出現(xiàn)于江淹《赤亭渚詩》,其中有一句“遠心何所類,云邊有征鴻”?!罢鼬櫋焙汀百e雁”大同小異,不過由于《月令》的經(jīng)典性,賓雁更能反映出此句寫的是季秋之景。另外,賓雁不合格律,這可能是后人改作“征鴻”的原因之一,關于此點,后文再議。
首句“露寒煙冷兼葭老”中的“露寒”也點明了季秋,這與“賓雁”所反映出的季節(jié)正好一致?!对铝钇呤蚣狻分袑懙溃骸昂叮旁鹿?jié)。露氣寒冷,將凝結也。鴻雁來賓。雁以仲秋先至者為主,季秋后至者為賓。”[15]“煙冷蒹葭老”寫的亦是季秋寒冷蕭瑟的氣象。而此處傳世本中成了“征鴻”,可能是因為二者意思相近。出現(xiàn)“秋晚”可能是因為一開始寫的乃是季秋之景,后人不明白季秋之雁和早雁的對比,為了時間的統(tǒng)一所以將“秋半”改為了“秋晚”。
第三處是瓷枕本“莫念瀟湘”與傳世本“應念瀟湘”的不同。石聲淮、唐玲玲《東坡樂府編年箋注》認為此句是囑雁飛向南方的樂土瀟湘[12]393;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認為此句是詞人希冀有少人無憂的安身之地[4]520。《蘇軾詞新釋輯評》中,饒學剛認為此句寫瀟湘為大雁樂土,無干擾且食物充足,隱喻東坡政治上獲得新機遇[11]885-887。饒說比較牽強,且與下片表達的相思之情并不相符。不過三者都認為大雁往南飛行,念及瀟湘樂土是說得通的。但是,我們認為此處“瀟湘”指的是荒僻之地。因為唐宋兩代對于“瀟湘”意象的理解是不太一樣的。北宋時期,湖南由于深處內(nèi)陸,受到交通的制約,經(jīng)濟發(fā)展緩慢,但是和唐代相比卻有了很大的進步,“湖南的幾個大城市如長沙、永州等,經(jīng)濟都有了較快的發(fā)展”[16]36。而且,在宋人眼中,“瀟湘不再是一個充滿瘴瘍之毒的蠻荒之地,而是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理想之地”[16]37。東坡參引杜詩,我們認為此詞是有擬古性質(zhì)的,他使用的“瀟湘”意象可能更接近唐人眼中環(huán)境惡劣的瀟湘,“岸遙人靜”正指出了這一點。菰米,古人稱之為“雕胡米”,常出現(xiàn)在詩詞中,如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媼家》“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陸游《村飲示鄰曲》“雕胡幸可炊,亦有社酒渾”。可見雕胡米并不珍貴,下層百姓主要是以此為食。綜觀詞意,蘇軾在這里是用典虛寫,瀟湘實際指的是大雁往南飛所經(jīng)之地。此句之意應與杜詩大致相同,即不要厭惡瀟湘簡陋的環(huán)境。不過蘇詞強調(diào)的是大雁不要厭棄和畏懼路途的荒僻遙遠,而要一直繼續(xù)飛下去,以此來寫對家人的思念之情。
再回到“應念”和“莫厭”,杜牧《早雁》中有“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一句,“莫厭瀟湘”有文本來源。書寫的工匠文化程度不高,亦無意改動詞句,“莫厭瀟湘”應為原句。由此看出,“莫厭”不僅有文本來源而且更加貼切,從詞句中可以看出,雁的行程很遙遠且荒僻,且瀟湘只是中轉的路程,不是終點,寫大雁克服這些困難而飛回,用“莫厭”把思念寫得委婉曲折。而“應念”則失去了這種曲折感,它給人感覺瀟湘是終點。該詞的妙處就在于思念的急切感和曲折感的交織,以及大雁的行程和心理活動的交織。
第四處不同體現(xiàn)在上片第四句。瓷枕本為“望長天□布,徘徊欲下,依前被、風吹起”,而傳世本作“乍望極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風驚起”。瓷枕本的“□布”應為“極浦”,理由如下:
首先,從字形來看,“□”字較復雜,不像是獨體字,形似“極”。“布”音與“浦”相近,按照瓷枕本用通俗易寫的字詞代替與其讀音相同或相近的文雅的字詞的特點,“布”即“浦”的轉寫。
其次,極浦來自久遠且影響巨大的文學傳統(tǒng)。極浦最早出現(xiàn)在《楚辭》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是《九歌·湘君》中的“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一是《九歌·河伯》中的“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王逸注曰:“極,遠也;浦,水涯也?!睒O浦即是指遙遠的水濱。后極浦又出現(xiàn)在大量詩詞中,如南朝梁江淹《雜體詩·效謝惠連〈贈別〉》:“停艫望極浦,弭棹阻風雪。”王維《登河北城樓作》:“高城眺落日,極浦映蒼山?!敝馨顝度骸ご笫罚骸盁煷鍢O浦,樹藏孤館,秋景如畫?!逼浣?jīng)典性和高頻率的引用,也讓它出現(xiàn)在此詞中的概率很大。
再者,極浦是遙遠的水濱。這也符合詞中“露寒煙冷兼葭老”“應念瀟湘,岸遙人靜,水多菰米”的環(huán)境描寫。
最后,時代最早且參考了南宋版本的《外集》,全句作“望極平田浦”,此句頗不通順。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應當是《外集》參考的南宋本原本就寫作“望極平田浦”。而“望極平田浦”又是原詞句“望長天極浦”的訛變,亦即這一較早的南宋本語句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訛變。發(fā)生訛變的原因大致如下:因“天”與“田”字音相通,“長天”很可能訛變?yōu)椤伴L田”。而“長田”一詞頗為生僻,很少出現(xiàn)在宋代詩詞中。所以在流傳過程中被人竄改為詩詞中常見的“平田”?!捌教铩币娪诙鸥Α睹┨脵z校收稻二首·其一》“香稻三秋末,平田百頃間”、王安石《將次洺州憩漳上》“平田鴉散啄,深樹馬迎嘶”等詩詞中。最后或由于傳抄時的疏忽,或由于刊刻時工匠的錯誤,使得本來已經(jīng)訛變的“望平田極浦”進一步訛變?yōu)椤巴麡O平田浦”?!锻饧穮⒄盏哪纤伪景l(fā)生訛變的過程應當就是如此。而在《外集》之后的《蘇長公二妙集》應當也參照了《外集》,但可能認為“望極平田浦”這一句不通順,所以刪去了“浦”,改為了“望極平田”。而《欽定詞譜》為了符合格律的要求又在此句起首處增加了一“乍”字,變?yōu)椤罢麡O平田”,遂為后世各本所宗。其演變順序可能是望長天極浦——望長田極浦——望平田極浦——望極平田浦——望極平田——乍望極平田。
“望長天極浦”比“望極平田浦”和“乍望極平田”好在哪里呢?第一,從文本傳播流傳的情況看,瓷枕本較早,而且工匠無意也無力改變文本,所以他們聽來的就應如此,更接近原貌。第二,從文學傳統(tǒng)和文學效果上看,瓷枕本更優(yōu),也更加貼近大雁往南飛所經(jīng)路程的環(huán)境。從感情色彩上看,《九歌·湘君》描寫的是湘夫人思念湘君的臨風企盼,《九歌·河伯》中“惟極浦兮寤懷”也是寫的日夜不停的想念,而《水龍吟》表達的也是蘇軾對暫住金陵的妻妾的思念,極浦用于此處也更符合全詞的情感表現(xiàn),而平田則沒有這種效果。
此外還有動詞“吹”和“驚”的不同。瓷枕本為“望長天極浦,徘徊欲下,依前被、風吹起”,此處依然在描摹大雁的心理,寫大雁返回南方的曲折和不易,實際上也是寫思念的曲折。思念和回家要克服很多牽絆和困難,但依然想回。表面看起來吹動大雁的風,實際上是大雁身上所負載的思念。這一句實際寫的是詞人的思念之情,吹動著詞人繼續(xù)向著目的地前進,表達出詞人對妻妾思念之急切。結合上面“岸遙人靜,水多菰米”的描寫,此處用“驚”與詞中所描寫的環(huán)境相違背,顯得很突兀,詞中所寫并沒有什么能夠“驚”到大雁,也沒有東坡《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中所寫的“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那樣受到驚嚇后的驚慌和委屈。但可能因為《卜算子》亦是詠雁之詞,且流傳甚廣,后世文人不明白詞意而改“吹”為“驚”??偟膩碚f,瓷枕本的“望長天極浦,徘徊欲下,依前被、風吹起”比傳世本更合理一些。
第五處是“千重云斷”和“千重云外”的不同。該句前半以大雁傳書的典故寫出對妻妾的思念。緊接著描寫大雁的飛行和飛行的狀態(tài),“斷”和“外”都寫出了大雁飛行了很遠這個結果,但此處用“斷”比“外”更好。一是“斷”寫出了大雁飛行的動態(tài)感。依據(jù)詞意,“斷”在此處同“絕”,即飛盡千重云之意。故“千重云外”只是寫出了大雁飛了很遠的結果。而“斷”是動詞,它不僅寫出了這個結果,也仿佛讓我們看到它千里飛行的過程。二是“斷”更帶有感情色彩,給人一種斬截利落的感覺。大雁穿越千重云,努力前進,“斷”寫出了大雁渴望歸家的急迫感和大雁長途飛行的艱辛。在這兩方面,“外”只寫出了靜態(tài)的結果,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大雁的動態(tài)和感情色彩,故“斷”字更好。
最后一處,瓷枕本是“影動寒水”,傳世本為“影搖寒水”。結合全詞,大雁“斜行橫陣,才疏又綴”地飛行千里后到達石頭城——詞人妻妾所在地。此處“動”描寫的是大雁一晃,快速地掠過寒水,表現(xiàn)出大雁急切的心情。而“搖”描寫的是大雁搖擺地、緩慢地飛過水面。此時已快到達目的地,思念之情應當更加急切。故按照詞意,此處用“動”比“搖”更符合大雁的狀態(tài)。但從格律上來看,“動”是不合格律的,但反而更加證明了瓷枕本更加接近于詞的原貌。因為蘇軾本就不太在意格律,其詩詞語句中多有不合格律的現(xiàn)象。蘇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非心醉于音律者”是歷代詞論家的共識。李清照就批評過蘇軾“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17]。后世因此對蘇軾多有批評,就連蘇軾最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都不能免。
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對《念奴嬌》詞校寫道:“東坡赤壁懷古念奴嬌詞盛傳千古,而平仄句調(diào)都不合格。”[18]《念奴嬌》因不合格律而受批評。朱彝尊《詞綜》中校訂為:“按它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diào)未協(xié)?!畬O吳’作‘周郎’,犯下‘公瑾’字?!涝啤鳌┛铡影丁鳌陌丁?。又‘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益非。今從《容齋隨筆》所載黃魯直手書本更正。”[19]《念奴嬌》亦因不協(xié)音律而受到后人的竄改。《古今詞論》也引毛稚黃語曰:“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diào)則當于‘是’字讀斷。論意則當于‘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論調(diào)則‘了’字當斷,論意則‘了’字應屬上句?!嗲閼ξ以缟A發(fā)’,‘我’字亦然?!庇缮鲜隹芍赌钆珛伞烦R虿缓细衤啥艿脚u并遭到竄改,且詞句在調(diào)與意之間存在爭議。上述“賓雁”與“影動寒水”便是如此,賓雁因不合格律或被改為意義相近的“征鴻”。而此處論意,“動”更符合詞意,但因“動”不合格律,或被后人改作“搖”字。
學者研究古代文學首重傳世文獻,其次為出土文獻等,而于古代瓷枕則不甚重視(5)現(xiàn)有瓷枕相關研究大多只是介紹和簡單的對勘,并未比較其優(yōu)劣。見孫發(fā)成:《宋代瓷枕》,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常存:《書于瓷枕——金代磁州窯文字枕研究》,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申家仁:《枕上的詩情——論古代瓷枕詩詞》,《九江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第38頁;沈天鷹:《金代瓷枕詩詞文輯錄》,《文獻》,2001年第1期,第162頁。。其原因大概有兩點:第一,文字尤其是詩詞文字,在瓷枕中出現(xiàn)并不多見。瓷枕并非專門為了書寫、保存、流傳文字而生產(chǎn),如同簡帛、碑銘和文書那樣。因而目前雖然已經(jīng)出土了相當多的文字枕,但文字在瓷枕中往往只是陪襯,其被學者關注的程度也遠不如瓷枕的燒造工藝、器型、圖案等。第二,出土瓷枕往往以民間日用為主。普通百姓識字水平不高,其對于瓷枕上的詩詞文字要求不高,只要枕上有當時流行的詩詞即可。另外,刻寫詩詞的工匠文化水平也不高,其刻寫的詩詞,普遍存在著以通俗簡易的字詞代替文雅難寫字詞的現(xiàn)象。因而瓷枕上的詩詞用字粗淺多舛,難以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
然而由于瓷枕上的詩詞來源和流傳的特殊性,使其在某些情況下比傳世文本更加接近原始文本。瓷枕上的詩詞,主要來源于深受百姓喜愛的流行詩詞,而工匠詩詞版本的最終來源,應當是人們口耳相傳的詞句。換句話說,瓷枕文本特別是詞的內(nèi)容來源,主要是通過聽覺獲得的,這在一方面使瓷枕文本字詞帶有通俗化的特點,另一方面也可以證明瓷枕文本更接近詩詞的原貌。
詞本是依聲而填、應歌而作的“音樂文學”。宋詞的傳播方式,主要有口頭傳唱和書面?zhèn)鞑纱箢愋汀K螘r詞刻印出版的較少,而且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接觸詞本的可能性也較小,故口頭傳唱傳播是主要途徑?!八未杓烁鶕?jù)其妓籍和服務對象的不同,大致可分為官妓、家妓和市井妓三大類。”[20]官妓、家妓,普通百姓因經(jīng)濟狀況難以供養(yǎng),柳永詞能達到“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盛況,主要是依賴于市井妓,從傳播范圍來說,市井妓的作用是勝于前兩者的?!八齻兌鄶?shù)是在勾欄瓦市、茶館酒樓,通過自己的演唱為市民提供娛樂,同時也將詞人的作品廣布民間。由于直接面對普通百姓,其傳播范圍更廣、效果更顯著。在古代傳播水平落后的情況下,歌詞演唱作為一種有效的傳播方式,在宋詞的傳播過程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正因為有了歌妓尤其是私妓的傳播活動,詞的傳播范圍才進一步擴大,從士大夫階層擴展到普通市民階層?!盵21]因是口耳相傳,其字詞存在大量同音借字的現(xiàn)象。從上述《水龍吟》中可以看出,詞中錯字較多,結構較復雜的字常用筆畫少的同音字代替。《鉅鹿宋器叢錄》中記載一個瓷枕“全枕止二十八字,而誤者四,其出自市人之手可知”[22]。市民百姓知識有限,刻寫詩詞時自然難以避免以俗字代替文雅字詞,因而顯得舛誤很多。然而另一方面,也正因為知識有限,傳唱的歌妓、刻寫的工匠和普通百姓都沒有改寫詩詞的動機或者能力。而且詩詞傳唱具有流行性,瓷枕上的詩詞多距其燒制時代不遠。更因瓷枕制作時代較早,埋藏之后不會再受到人為擾動和改竄,不像傳世文本常被后世文人、刻書家改動,故而瓷枕文本可能更接近于原貌。因瓷枕文本的上述特點,它的??眱r值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