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增
(曲阜師范大學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65)
王培友教授新作《宋元理學基本范疇及其詩學表達研究》已由南京大學出版社于2020年4月印制出版。該著主要特點有:
一、內(nèi)容豐富,具有嚴謹?shù)膶W理邏輯。該著研究的主要意圖,是對理學生成的北宋中期慶歷初年(1041)始至元朝滅亡(1368)期間的“理學——詩學”會通問題進行考察。該著研究的關(guān)鍵詞,主要是“理學范疇”和“詩學表達”。課題研究的關(guān)注重心,是理學基本范疇的生成、流變及其在詩學批評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中的“表達”問題。這里的“表達”,從理學范疇、理學家的詩學批評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文獻層面來說,主要是指固化了的文獻形態(tài)的“呈現(xiàn)”問題,也就是這些種類的文獻的內(nèi)容、表現(xiàn)方式和外在形態(tài)問題。從理學實踐主體、詩學批評主體和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集于一身的個體來講,其“表達”主要是指主體的思想觀念、志趣等的內(nèi)容、形式及其表達方式等。而就理學體系的構(gòu)成來講,作為知識形態(tài)的理學是由“概念”——“范疇”——“命題”等拾級而上,最終建構(gòu)為知識之“體系”??梢?,從“范疇”入手,可兼顧“概念”與“命題”乃至“體系”來深入探討理學之基本層級的意蘊或內(nèi)容,有效把握理學體系的主體部分。但是,理學“范疇”數(shù)量很多且彼此之間多有糾結(jié)纏繞,難以從一個恒定的角度來予以區(qū)分認識。而且,從研究策略而言,絕不可能也無必要對理學的諸多范疇來深入探討。該著的主要關(guān)注對象為“理學——詩學”會通研究,內(nèi)在地決定了只需要選擇那些與詩學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范疇”進行研究就可以了。這樣一來,該著研究在“范疇”的選擇上必然要求:其一,要選擇那些在理學體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核心或骨干范疇進行研究;其二,所選擇的“范疇”應(yīng)在理學家的詩學批評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有可借考察的“表達”或者“呈現(xiàn)”的足量文獻。為此,該著“正文”部分甫始即對“宋元理學基本范疇”的類別與數(shù)量、宋元理學家基于理學范疇的詩學批評、宋元理學家基于理學范疇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等進行考察,以說明宋元理學基本范疇的詩學表達問題具備歷史客觀真實性,為本課題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二、作者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該著采用以“問題”研究為導向的研究方法,始終把研究重點聚焦在與理學基本范疇及其相關(guān)的詩學“表達”問題上。該著擇取了與宋元理學家的文道觀念、詩歌作品內(nèi)容、詩歌作品表達方式、詩歌作品風貌及審美訴求等五個層面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理學基本范疇”進行考察,力圖對其話語來源、流變及詩學表達等問題進行個案式的深入研究。該成果的突出特色首先是具有宏闊的思想史視域,許多問題能夠提高到哲學的層次上來論述。該著選擇了以下理學基本“范疇”及其詩學表達問題的若干層面進行研究:
其一,對宋元“理學——詩學”會通問題在文道觀念層面上的基本范疇及其呈現(xiàn)問題進行研究。在這個層面上,“文以載道”及其在詩學批評的體現(xiàn)形式——“因詩求道”,以及“文以載道”的極端形態(tài)——“作文害道”等,是“理學——詩學”會通問題在實踐主體思想、觀念層面上的“表現(xiàn)”。而“因詩求道”涵涉了實踐主體的文道關(guān)系處理方式、文道觀念內(nèi)容及形態(tài)、理學思維對詩學批評思想和詩學審美認知等的影響等。因此,就宋元“理學——詩學”會通問題研究而言,“因詩求道”較之“文以載道”“作文害道”等更有代表性。
其二,對宋元“理學——詩學”會通問題在詩歌作品內(nèi)容層面上的基本范疇及其呈現(xiàn)問題進行研究。在這個層面上,包括“尊德性”“心性存養(yǎng)”“孔顏樂處”“觀天地生意”“觀物”等,都可算是宋元理學詩的重要主題類型。但是,這些主題類型是有交叉的??紤]到“尊德性”主題幾乎與其他主題類型都有關(guān)聯(lián)性,而“孔顏樂處”為宋元理學的核心范疇之一,且具備相對獨立性。因此,該著選擇這兩個主題類型來進行研究,就比較有代表性。
其三,對宋元“理學——詩學”會通問題在詩歌作品表達方式層面上的基本范疇及其呈現(xiàn)問題進行研究。在這個層面上,包括“觀物”“格物致知”“發(fā)明”“象物比德”等皆可視作宋元理學詩的重要表達方式。其中,“格物致知”范疇因其在理學體系中的核心地位而更有代表性。該著選擇“格物致知”范疇為考察對象,對我們深入探討宋元理學詩的表達方式是頗為有益的。
其四,對宋元“理學——詩學”會通問題在詩歌作品風貌及審美訴求層面上的基本范疇及其呈現(xiàn)問題進行研究。在這個層面上,包括“巧賊拙德”“玩物從容”“氣象近道”“溫柔敦厚”“清淡”等,皆可視作宋元理學詩的主要審美訴求或基本風貌。該著選擇“清淡”范疇為考察對象,目的在于揭示宋元理學家的審美訴求對理學詩創(chuàng)作實踐的影響或作用。為了更好地展示宋元理學基本范疇與詩學表達問題的關(guān)系,該著在“余論”部分,還專設(shè)了“宋元理學其他基本范疇的詩學表達問題舉隅”,來概述其他若干范疇的詩學表達問題,更為全面地展示本課題研究的典型性價值。
三、該著運用詞源學的方法,對許多概念、范疇、話語、命題作發(fā)生學的考察,循名責實,一一厘清其內(nèi)涵意蘊,體現(xiàn)出扎實的文獻學功底。如該著第三章對“尊德性”話語含義及其詩歌主題類型進行了研究。作者認為,自二程標榜“體貼”而強調(diào)“德性”開始,宋元時期理學家對“尊德性”“道問學”的認知發(fā)生極大歧異。朱熹、陸九淵及其門人弟子,圍繞著“尊德性”或者“道問學”話語而在多方面拓展、深化了相關(guān)儒學范疇的理解。該著首先對“尊德性”的文化來源進行了考察。該著認為,“尊德性”話語之中的“德”“性”以及實現(xiàn)“德”“性”的方法、途徑,乃至“尊德性”的目的求“道”等,都是在先秦時期長期流行的重要話語[1]115。比較而言,北宋中期發(fā)軔的“宋學”,與宋元理學“尊德性”話語之生成及其含義流變之關(guān)系更為直接。宋元時期理學家的“尊德性”話語,從其生成的文化環(huán)境而言,除受到“宋學”發(fā)軔期諸先生影響之外,也受益于彼時盛行的佛教主要流派的“心性”學說。從學術(shù)思想淵源而言,邵雍、周敦頤、張載、二程,直至朱熹、陸九淵、呂祖謙等人,無不對佛教浸淫甚深。而北宋時期佛教主要流派及其代表人物的“心性”觀,大都來自對唐、五代的已有觀點的繼承,少有創(chuàng)新。因此,該著認為,北宋時期佛教徒從性情論、心性論等入手來會通儒釋道,其目的雖有推揚佛教之用意,但他們對于情性、心性問題的認識,卻已入儒家心性學說肌理[1]123-125。這就會對那些對佛學有深入探究的理學家如張載、二程等人產(chǎn)生直接而深遠的影響。該著在考察后認為宋元時期理學家之“尊德性”話語的蘊含主要有:其一,“德性”為“天之正理”。此一含義自張載揭出之后,為二程、朱熹等理學家所承認?!白鸬滦浴币虼硕哂辛恕巴圃S”“敬重”諸如天理、道、性、命乃至于重德、重理等含義。其二,“德性”為“道體”“心體”“性體”等。從目的論而言,“尊德性”就等同于存養(yǎng)心性、默契道體、求道等。其三,從“尊德性”之目的性方面來看,程朱理學之“尊德性”與“克己復禮”“明德”“格物致知”等所實現(xiàn)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尊德性”與“道問學”只是入門的途徑不同而已,其目的是一樣的,兩者并無高低之分?!白鸬滦浴迸c“道問學”也沒有明確的界限;陸九淵心學學派之“尊德性”與“明心”“發(fā)明本心”“格物明心”,在目的性上是一致的,陸九淵及其門人后學常以“尊德性”來概括其學說要旨,“尊德性”因之而統(tǒng)領(lǐng)、統(tǒng)攝“明心”“發(fā)明本心”“格物明心”等話語范疇[1]125-134。由此看來,扎實的文獻學和思想史視域的詞源學研究方法,在相當程度上保證了該著的研究水準。
四、該著具有前期大數(shù)據(jù)分析和廣泛的文本閱讀基礎(chǔ),立論堅實,所得研究結(jié)論客觀公允。該著在對若干宋元基本理學范疇進行考察后,進而深入到宋元理學詩的主題、表達方式和風格面貌等層面,對理學詩類型化特征的概括方面也提出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該著認為,宋元理學家的“孔顏樂處”主題詩歌類型主要集中于五個方面,并對之進行了極為詳盡的考察。如該著認為,不受外物干擾的“德性定止”之樂為“孔顏樂處”主題詩歌的重要特征。該著列舉了周敦頤、程顥、楊時、胡宏、羅從彥、陸九淵、孫應(yīng)時、郝經(jīng)、吳師道等人的相關(guān)詩作來說明。作者認為,不管是程朱學派的大多數(shù)理學家還是陸九淵心學學派諸儒,抑或是元代以崇朱學為基本學術(shù)特色的理學家,在創(chuàng)作或書寫“孔顏樂處”主題詩歌時,大都重視對“德性定止”之樂的書寫。但總的趨向是這些理學家以書寫“孔顏樂處”為主題的詩歌,呈現(xiàn)出明顯的理性走強而審美的、感性的色彩逐漸減弱等特點[1]145-173。再如,該著認為,“觀天地生意”之樂亦為“孔顏樂處”主題詩歌的重要類型。作者指出:體貼“天地生物氣象”或者“天地萬物生意”“庭草不除之意”等,都是實踐主體借以“體貼”天地“生生不已”之“仁”體境界,也是實現(xiàn)“天人合一”以至于“物吾與也”的途徑。由此,宋元理學家詩歌對 “觀天地生意”命題非常重視,現(xiàn)存有大量的詩篇來抒寫這一主題。該著接著舉例予以說明。如胡宏詩作《和王師中》其二:“衡陽一帶飛清霜,梅李爭春開出墻……一止一行皆自得,憤時堪笑屈沉湘?!痹撝髡哒J為,本詩述及衡陽一帶春天晚景,傳遞出詩人由觀景而悟及的天地生意,表達出自己與天地生機打成一片,而對包括仕進在內(nèi)的各種事物抱有俯仰進止純?nèi)巫匀坏膽B(tài)度。詩篇因景而及情,不過這里的“情”是與性體相統(tǒng)一的“情”,作者詩中所“悅”乃是于靜觀而悟及的“達生”。這顯然與理學家強調(diào)的“守靜”“心要放在腔子里”“觀天地生意”以體會天地與人的“生生不已”之氣息相通相一致[1]167。上述可見,該著基于前期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歸類與處理的方法,是有效的、得當?shù)摹?/p>
該著尚有其他一些值得重視的研究創(chuàng)獲。如該著注重“詩”與“思”的會通,所切入的研究視角總是在“理學”與“詩學”相關(guān)的關(guān)節(jié)點上。該著具有跨界思維的特點,能夠從“理學”與“詩學”相結(jié)合的角度來闡述“理學詩”的規(guī)定性要素,不僅對文學史的研究有啟發(fā)意義,在理學的研究上也做出了貢獻。該著關(guān)注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并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尊重,顯示出良好的學術(shù)風范等。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論述了。
必須指出的是,該著以個案例證式的認識論決定下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為課題結(jié)構(gòu)方式,必然受制于枚舉法的例證式選擇所限。比如說,以個案例證法來組織課題架構(gòu),就容易受研究者的主體知識素養(yǎng)、文獻視閾和研究境界等影響,所要研究的“問題”的選擇上往往隨意性較大,稍不注意很容易見木忘林,忽略了對研究對象的本質(zhì)、規(guī)律和屬性特征的探討。再就是,既然是對研究對象的“問題”進行選擇研究,那就容易遺漏若干相對來說較為重要的“問題”。這些都是以個案例證方式構(gòu)建研究架構(gòu)所必須注意的重要問題。所幸的是,該著在這些主要的學理問題上都有所思考,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這些問題[1]225。當然,該著雖然確立了從五個層面來提煉所要研究的“問題”,但目前看來,受制于篇幅容量,總體上所能解決的問題還是較少,期待作者將來對本書修訂時再有較大的補充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