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今書探秘*

丁 進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鄭玄《周禮注》大量稱引“故書”，對“今書”也偶有稱引。根據(jù)“故書”與“今書”對立情況，我們可以通過鄭玄稱引的“故書作某”推導出“今書”的情況?！吨芏Y》“故書”“今書”的性質到底是什么？古今學者對“故書”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但關于“今書”的研究則非常罕見。楊天宇《杜子春對〈周禮〉今書的?？奔班嵭Χ判５娜∩帷肥顷P于《周禮》“今書”的專題論文。[1]247-257該文是關于杜子春與“今書”關系的個案研究，對于《周禮》“今書”缺乏全面討論，因而有必要研究《周禮》“今書”的實質?！吨芏Y》“今書”與“故書”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今書”問題不解決，“故書”問題也不可能獲得全面解決。從“故書”到“今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今書”這種現(xiàn)象？它們的經(jīng)學史意義如何？本文試圖揭開這些秘密。

一 今書對故書做了改動

由于《考工記》是另外一部文獻，我們排除《考工記》，從《周禮》天、地、春、夏、秋五官一百七十余處“故書”“今書”中除去部分重復文字，得一百五十余例。我們對這一百五十余例作了分類研究，發(fā)現(xiàn) “今書”是對“故書”的有意改動，改動原因包括糾錯、補漏、去衍、通假字替換、變更俗字五種，其中以本字替換通假字最多。由此可見從“故書”到“今書”是同一文獻在傳播過程中發(fā)生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否影響了文獻意義表達？我們試舉兩例。

《秋官·翦氏》有：“掌除蠧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鄭玄注說：

蠧物，穿食人器物者，蠧魚亦是也。攻禜，祈名。莾草，藥物殺蠱者，以熏之則死。故書蠧為櫜。杜子春云：“櫜當為蠧。”[2]889

根據(jù)鄭玄注的敘述，既然“故書蠧為櫜”，那么與之對應的“今書”就可以推測當做“蠧物”。杜子春的意見是“櫜”當為“蠧”，可見“今書”采用了杜子春的意見，將故書“櫜”直接改為“蠹”。從“櫜”到“蠹”，“今書”做的是將誤字改為正字的糾錯工作。

《秋官·赤犮氏》說：“掌除墻屋，以蜃炭攻之，以灰灑毒之?！编嵭⒄f：

蜃，大蛤也。搗其炭以坋之則走，淳之以灑之則死。故書蜃為晨。鄭司農云：“晨當為蜃。書亦或為蜃。”[2]889

本例“故書”作“以晨炭攻之”，鄭司農認為“晨當為蜃”，并且指出“書亦或為蜃”。晨與蜃音近而誤?！敖駮币罁?jù)鄭司農的意見并參考鄭司農所見或本，將誤字“晨”改為正字“蜃”。由此可見，“今書”是根據(jù)學者的研究成果對相關字作了相應改動的新版本。

“今書”將“故書”的通假字改回本字，這樣的改動便于漢人閱讀，這種情況有九十八例。例如“故書”的“賓貢”，“今書”作“嬪貢”；“故書”的“率射夫”，“今書”作“帥射夫”。其余“遂昌之”之于“遂倡之”、“擊付”之于“擊拊”、“典銅”之于“典同”、“淫裘”之于“廞裘”……不一而足。通過將“故書”通假字改回本字，《周禮》在傳播過程中發(fā)生的一些偏差被克服了，“今書”更接近原作者的思想，同時《周禮》文本更符合漢代人們的閱讀習慣，促進了《周禮》的傳播。

“今書”對“故書”的糾錯多達四十八處?！敖駮睂Α肮蕰钡募m錯主要包括糾正次序錯誤、糾正文字傳抄錯誤兩種。其中以糾正文字傳抄錯誤數(shù)量最多，如“吉”抄成“告”，“舉”抄成“與”，“互”抄成“巨”，“焉”抄成“馬”，“二”抄成“三”，“更”抄成“受”等，而“觵撻之罰事”是對“觵撻罰之事”錯亂次序的糾正。

“今書”對“故書”的文字糾錯和通假字替換這兩項占“今書”“故書”總差異的95%以上。其余有補脫一處，用字棄俗從雅兩處，從俗字一處，去衍文一處，正句讀一處。由此可見，“今書”在忠實于“故書”內容的大前提下作了文獻修訂工作，其中的糾誤、補脫、去衍、正句讀提高了文獻質量，使文獻更接近原作?！敖駮睂⑼僮诌€原本字的做法實際上是服從漢人閱讀需要，屬于經(jīng)學史上的“通其讀”。這種“通其讀”有得有失：“得”在于減輕了《周禮》閱讀的困難；“失”在于“勇于改經(jīng)”，對于文獻原貌有所損害。

從“故書”到“今書”，《周禮》文本經(jīng)歷了一次修訂過程。杜子春、鄭司農的研究屬于?？睂W研究，不改動經(jīng)文，只提出觀點。但“今書”是一個作了修訂的本子，修訂的原因不是為了保存文化，而是便于閱讀和傳播文化。

二 今書改字的依據(jù)

“今書”憑什么改字？前人沒有論及這個問題。我們試圖從鄭玄《周禮注》中探尋蛛絲馬跡。我們發(fā)現(xiàn)“今書”對“故書”的改動實際上是根據(jù)杜子春、鄭司農等學者的研究成果對《周禮》經(jīng)文所作的文字修訂。改動的第一大依據(jù)是杜子春的校勘成果，第二大依據(jù)是鄭司農的?？背晒４送膺€有一部分改動依據(jù)不明，我們暫稱為“不明依據(jù)”。在一百五十余例中，“今書”從杜子春說改字的有六十五例，從鄭司農說改字的四十五例，合計從杜子春、鄭司農說改字的超過70%。

(一)今書從杜子春說改字

表1中“今書”從杜子春說改字六十五例，其中“類別”是“今書”改字原因的分類，我們主要依據(jù)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判斷“今書”改字的原因。

在以上六十五例中，通假三十五，糾誤三十。杜子春的意見屬于學術研究，并沒有直接改動原文。但以上六十五例是將杜子春的意見作為依據(jù)對經(jīng)文直接改動。從“故書”到“今書”實際上就是一個修訂過程，與劉向校書相似，通過多本比勘，重新繕寫，形成新的定本，這個定本就是《周禮》“今書”?？槍懗伞敖駮钡臅r間一定在杜子春完成自己的研究成果之后，因此“今書”不會早于杜子春時代。又由于鄭玄《周禮注》所引一百八十七例“杜子春云”沒有出現(xiàn)“故書”“今書”字樣，可見杜子春時代《周禮》尚未有“故書”“今書”之別，“今書”產生的年代當在杜子春撰寫《周禮》相關著作之后。

(二)今書從鄭司農說改字

鄭玄《周禮注》引“鄭司農云”合計七百余處。這七百余處“解詁”包括對《周禮》文本的?？倍龡l，對詞匯的訓詁一百九十三條，名物解釋一百九十條，制度闡釋七十七條，對經(jīng)義的解說二百五十條。由于鄭玄《周禮注》采用鄭司農說數(shù)量龐大，我們以簡馭繁，從七百余條中選擇與“故書某作某”有關部分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今書”采用了鄭司農四十五條意見，見表2。

表1 今書從杜子春說一覽

司爟糾誤司爟爟?yōu)闊鳠鳟敒闋兎篙R糾誤大馭軷作罰罰當為軷傳道糾誤訓方氏傳為傅傅當做傳生而萌之通假薙氏萌作甍甍當為萌除蠧物糾誤翦氏蠧為櫜櫜當為蠧牡橭通假壺涿氏橭為梓梓當為橭午貫象齒通假壺涿氏午為五當為午貫金錫竹箭糾誤職方氏箭為晉晉當為箭祭兩軹糾誤大馭軹為車開當做軹

表2 今書從鄭司農說一覽

(三)今書從不明依據(jù)改字

我們將不能明確找到今書改字根據(jù)的歸為一類。這一類也有四十二條之多，具體情況見表3所列。

表3 今書從說來源不明一覽

以上四十二例改動，一部分當是校勘者根據(jù)杜子春、鄭司農以外學者們的意見，另一部分當是修訂者憑借自己個人的學識所作判斷。例如《地官·序官》有泉府一職，鄭玄注引鄭司農說：“故書泉或作錢。”“故書”正本作泉，或本作錢?！敖駮辈粡摹肮蕰被虮?，而從“故書”正本，可見“今書”?？闭咭缽臐h代習慣用法。例如《地官·族師》：“各掌其族之戒令政事，月吉則屬民而讀邦法?！编嵭⒄f：

鄭司農云：“故書上句或無事字?！倍抛哟涸疲骸爱敒椤录?。書亦或為‘戒令政事，月吉則屬民而讀邦法’?！盵2]718

依據(jù)鄭注，“故書”此處至少有兩種版本，或本作“掌其族之戒令，政月吉”，正本作“掌其族之戒令政事，月吉”。杜子春?？睘椤案髡破渥逯淞?，正月吉”當從“故書”或本?！敖駮毙？闭卟粡亩抛哟赫f，從“故書”正本。

又如《春官·樂師》：“燕射，帥射夫以弓矢舞?！编嵭⒄f：“故書射夫為射矢。”又引鄭司農說：“射矢，書亦或為射夫?！盵2]794可見“今書”從鄭司農所說書的或本。

三 今書的性質

從“今書”采納校勘成果的來源看，“今書”主要采納杜子春、鄭司農的校勘意見，適當吸收我們所不知道的其他學者?？背晒?，同時適當采納了“故書”正本、“故書”或本，形成與“故書”有一百五十多處文字差異的新版本，這個《周禮》本子從文獻質量看顯然高于河間獻王發(fā)現(xiàn)的先秦舊書《周禮》版本，是一個精校本。由于鄭司農也稱引“故書”，而“故書”正是由于“今書”的出現(xiàn)才會被稱為“故書”。這種情況說明鄭司農時代“今書”已經(jīng)出現(xiàn)；可是“今書”又吸收了鄭司農的研究成果，說明“今書”產生于鄭司農作《周官解詁》之后。這種看似矛盾的情況表明“今書”也有一個演變過程，并且不斷完善，因而也有不同的版本?！敖駮弊钤绲谋咀赢敵霈F(xiàn)在杜子春之后、鄭司農作《周官解詁》之前，而鄭司農為杜子春的學生，那么“今書”早期編者一定是和鄭司農同時代人。鄭玄看到的“今書”則為“今書”的遞修本，又經(jīng)過了編者多次?？焙透膭?。由此可見“今書”已經(jīng)自成系統(tǒng)，從鄭司農到鄭玄，“今書”逐漸成為東漢《周官》的主流版本。由此我們認為，“今書”是吸收了從杜子春到鄭玄之間幾代學者?？背晒摹吨芏Y》修訂本。

對于《周禮》版本的?？焙茉缇烷_始了，大多數(shù)學者依照古學傳統(tǒng)精神，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看法，但不改字。然而稍早于鄭司農，某位學者吸收了前人特別是杜子春的?？背晒?，對《周禮》經(jīng)文作了全面的校勘整理，并直接改動經(jīng)文，形成新的版本。此后，又有學者在這個本子的基礎上繼續(xù)吸收鄭司農等人的?？背晒纬筛油晟频摹吨芏Y》版本。這個版本就是鄭玄所稱的“今書”；原來未經(jīng)改動的本子就是鄭玄所稱的“故書”，由此形成東漢《周官》“故書”與“今書”的兩個版本系統(tǒng)。“故書”與“今書”在內容上區(qū)別非常小?！敖駮辈糠直３至恕肮蕰闭竞汀肮蕰被虮镜谋咀?，又根據(jù)學者的?？背晒?，對“故書”文字做了改動?！肮蕰庇帽驹醋?，“今書”用區(qū)別字；“故書”用通假字，“今書”用本字；“故書”有錯訛，“今書”糾正了錯訛。

評價數(shù)據(jù)主要通過資料及文獻查閱、野外實地勘測、走訪技術員以及對農戶開展問卷調查等途徑獲取。同時，通過查閱當?shù)亓謽I(yè)部門的年鑒資料，包括自然、人文、社會經(jīng)濟等，獲取復合經(jīng)營模式的相關信息，并進行交叉驗證，從中選取詳實且可靠的評價指標及參考依據(jù)，確保數(shù)據(jù)的科學性和代表性。

這樣，我們可以對《周禮》“故書”“今書”作一個明確的判斷：“故書”是漢末學者公認的西漢河間獻王所發(fā)現(xiàn)《周禮》古文本的抄本和遞抄本，基本上保存了河間獻王先秦古文本的文字結構面貌，但也有傳抄造成的差異?！敖駮笔菛|漢學者根據(jù)學術界，特別是杜子春和鄭司農的研究成果，對河間獻王先秦古文本的傳抄本進行?？闭硇纬傻男卤?，改正了古文傳抄本的一些文字錯誤，還原了一些通假字的本字。

四 關于今書編者的思考

雖然我們確定了《周禮》“故書”和“今書”的主要聯(lián)系和區(qū)別，揭示了“故書”和“今書”的主要特征，但是我們還不能確定這個影響《周禮》學研究一千多年的“今書”編者是誰。我們用排除法對《周禮》“今書”編者做一個外圍的探討。

(一)杜子春、鄭司農都不是今書的編者

杜子春的?？背晒敖駮贝蠖嘤枰圆杉{，但實際上“今書”也存在不從杜子春說的情況?！短旃佟仍住氛f：“出其度量淳制，祭之以陰禮?！编嵭⒄f：“故書淳為敦，杜子春讀敦為純，純謂幅廣也。制謂匹長?！盵2]685但“今書”作淳，不從“故書”作敦，也不從杜子春說作純?！短旃佟さ鋴D功》職文說：“掌婦式之灋，以授嬪婦及內人女功之事赍?！编嵭⒄f：“故書赍為資，杜子春讀為資?！盵2]690杜子春從“故書”作資，“今書”作赍，不從“故書”和杜子春說。這種情況表明“今書”對于杜子春說的取舍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所取所舍大多合理；同時也證明“今書”的編者不是杜子春。

鄭司農是杜子春的弟子，鄭司農自己稱“故書”也有數(shù)條，說明鄭司農已經(jīng)有“故書”的概念。杜子春不使用“故書”概念，鄭司農使用了“故書”，有沒有可能鄭司農就是“今書”初版的編者？如果鄭司農是“今書”初版的編者，那么“今書”應該全部采用鄭司農的校勘成果，但“今書”并不是這樣。

《天官·籩人》職文有：“羞籩之實，糗餌粉餈。”鄭玄注說：“故書餈作茨。鄭司農云：‘茨，字或作餈，謂干餌餠之也?！盵2]672可見鄭司農認為作“茨”是正確的。根據(jù)鄭玄說，作“茨”的是故書，那么作“餈”的就是“今書”。鄭司農所用本子作“茨”，是“故書”。他所說的“字或作餈”是鄭司農所見或本，這個作“餈”的或本顯然被“今書”采納，卻沒有采納鄭司農認為正確的“茨”字。

《天官·玉府》職文說：“若合諸侯則共珠盤玉敦?！编嵭⒄f：“故書珠為夷。鄭司農則云‘夷盤’或為‘珠盤’?！盵2]678可見在鄭司農時代，作“夷盤”是主流的正本，作“珠盤”是非主流的或本。鄭司農認可作“夷盤”。在鄭玄看來，作“夷盤”的是故書，那么作“珠盤”的是今書，可見今書采納了鄭司農所見或本，沒有采用鄭司農認為的正本。

再如《夏官·司士》職文經(jīng)說：“司士掌群臣之版?！编嵭⒄f：“故書版為班。鄭司農云：‘班，書或為版。版，名籍?！盵2]848鄭司農所說的“書或為版”，傳世本即作“版”，“今書”采用了鄭司農所見“書”或本，不采用鄭司農心目中的正本。

鄭司農如果是“今書”的編者，那他就是“今書”的創(chuàng)始人，“今書”系統(tǒng)即使遞修也不應當放棄鄭司農的觀點，但在以上數(shù)例中，“今書”沒有選擇鄭司農說。我們由此反推，鄭司農不是“今書”的編者。

(二)鄭玄不是今書的編者

鄭玄《周禮注》底本從“今書”，楊天宇作了論證。我們在這里關注鄭玄對“今書”的態(tài)度。《春官·肆師》說：“以歲時序其祭祀及其祈珥?！编嵭⒄f：

序，第次其先后大小。故書“祈”為“幾”。杜子春讀“幾”當為“祈”，“珥”當為“餌”。玄謂“祈”當為“進禨”之“禨”；“珥”當為“衈”。禨衈者，釁禮之事。[2]768

這一段涉及兩個字：一個是祈字，另一個是餌字。杜子春從“故書”，讀“幾”為“祈”；同時認為“珥”當“餌”?！吨芏Y》“今書”從“故書”及從杜子春說，改經(jīng)文“幾”為“祈”；但不從杜子春第二個意見改“珥”為“餌”，保持“故書”的“珥”不變。鄭玄不贊成杜子春對這兩個字的解釋，以為“祈”當為“禨”，“珥”當為“衈”。鄭玄的這個意見是正確的。如果“今書”為鄭玄所編，“今書”當從鄭玄說將“祈”改為“禨”。

相同情況還有許多?！肚锕佟と恕氛f：“凡幾珥沈辜用駹可也?！?鄭玄注說：“玄謂幾讀為刉，珥當為衈。刉衈者，釁禮之事。”[2]882但鄭玄所見“今書”仍作“幾珥”，而不是鄭玄所認為地當做“刉衈”。

《秋官·行夫》說：“居于其國則掌行人之勞辱事焉，使則介之?！编嵭⒄f：“故書曰夷使。鄭司農云夷使，使于四夷則行夫主為之介。玄謂夷，發(fā)聲。”[2]899可見鄭玄認可《周禮》故書作“夷”，但鄭玄所見“今書”則沒有“夷”字。

鄭玄自己所引用的“今書”也不是完全統(tǒng)一的版本，從《鄉(xiāng)師》職文注“今書多為屯”看，“今書”也有不同的版本。如果鄭玄是此書的編者，他怎么會有“今書”或本？由此可見，《周禮》“今書”是鄭玄心目中標準的版本，他遵從“今書”，只在注中標明自己的學術觀點，因此他不是“今書”的編者，而是“今書”忠實的傳播者，從以上情況看，可以將鄭玄排除在《周禮》“今書”編者之外。

(三)馬融不是今書的編者

《周禮》“今書”的編者有沒有可能是張恭祖、馬融中的一個？鄭玄曾從張恭祖學習古文,馬融是鄭玄最重要的老師，由他們中間的一位編成了《周禮》“今書”，然后傳給了鄭玄也不無可能。例如西漢禮學大戴禮師法和小戴禮師法在《儀禮》傳本上就有不同，十七篇排列次序有比較大的差異。這兩個學派將各自的《儀禮》?？背晒鳛閷W派共同的資源傳授下去。由于張恭祖沒有留下任何著作，我們難以考證他與《周禮》“今書”的關系。《馬融》曾撰《周官傳》，該書雖然遺失，但前人尚有部分引用傳到今天。如果將其中與《周禮》有關的部分輯出來，與鄭玄所說《周禮》今書做一個比較，看看二者的關聯(lián)度，不失為一條路徑。我們從《周禮注》賈公彥疏中找出兩條，從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中找出一條，這三條可作為將《周禮》“今書”說與馬融《周禮》說比較的例子。

《大宗伯》云：“以禬禮哀圍敗?！辟Z公彥疏：

此經(jīng)本不定。若馬融以為“國敗”，正本多為“圍敗”，謂其國見圍，入而國被禍敗，喪失財物，則同盟之國會合財貨歸之，以更其所喪也。[3]759

馬融《周官傳》以為當做“國敗”。今書作“圍敗”，不從馬融說。如果《周禮》今書為馬融所改，他應當直接對經(jīng)文進行改動。但《周禮》“今書”此處沒有改動?？梢姟吨芏Y》“今書”的作者不是馬融。

《考工記》“鮑人之事”說：“茍自急者先裂，則是以博為帴也?！?鄭司農“帴”讀為“翦”，鄭玄以為“翦者如俴淺之淺。或者讀為羊豬戔之戔”。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馬融說，以為“音淺”。[4]138按照《周禮》“今書”的習慣，如果作者為馬融，當改回本字作“淺”。

《考工記》“梓人為簨虡”有“以胷鳴者謂之小蟲之屬”。鄭玄注說：“胷鳴，榮原屬?！辟Z公彥疏說：“馬融以為胃鳴?！盵3]925賈公彥認為胃在六府之內，其鳴又未可以為狀。骨鳴亦難信，皆不如作“胷鳴”也。可見《周禮》“今書”?？闭邠裆贫鴱?，不采用馬融說。如果?？闭邽轳R融，他必然改動經(jīng)文此處的“胸鳴”為“胃鳴”。

我們排除了杜子春、鄭司農、馬融、鄭玄等學術大師編輯《周禮》“今書”的可能。受資料限制，我們不能確切地指明誰編輯了《周禮》“今書”，不過我們確定了《周禮》“今書”最初出現(xiàn)在杜子春與鄭司農之間，或許也是一個小小的安慰吧。

五 從今書看東漢《周禮》學的轉變

“今書”產生以后，《周禮》學告別了“故書”時代，此后“故書”存在的意義主要是作校勘的參考。《周禮》“今書”與“故書”問題不僅僅是?？睂W和版本學問題，更重要的是“今書”的產生標志著以《周官傳》四篇為標志的西漢《周禮》學的終結，《周禮》學由此轉向，從注重《周禮》現(xiàn)實意義和應用價值的研究走向《周禮》的文字、音韻、訓詁和名物制度的知識問題研究。

西漢《周禮》學發(fā)端于河間獻王。收在《漢書·藝文志》禮類《周官經(jīng)》之后的《周官傳》四篇是最早的《周禮》學著作，班固、顏師古都沒有指出《周官傳》四篇的作者是誰，鄭玄也沒有征引，這部著作也僅見于《漢書·藝文志》，估計在東漢就已經(jīng)失傳。王葆玹認為《周官傳》四篇為西漢河間學者所作。[6]150我們贊成此說，認為此書為河間獻王一派所作。第一，班固《藝文志》依據(jù)劉歆《七略》，有所改動一般注明“出”哪些篇、“入”哪些篇，禮類班固只注“入《司馬法》一家，百五十五篇”，可見《周官傳》非班固加入。第二，劉歆《七略》完成于王莽攝政之前，因而可以判斷《周官傳》非劉歆所作。第三，又劉歆之前，習《周官》的學者集中于河間，因而我們贊成此書為河間學派所作。

河間《周官》學奠定了西漢《周官》學的基本特色，那就是注重《周禮》的應用。河間獻王君臣利用《周官》編寫著作，開創(chuàng)了《周官》應用學的先河。他們利用《周官》中部分材料，編寫了《樂記》，試圖為恢復西周禮樂文明提供思想資料。《漢書·藝文志》說：“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盵5]1712河間獻王君臣還對《周官》的官制有過初步的研究，《漢書·藝文志》儒家類列有《河間周制》十八篇，這部著作為河間學派研究西周制度的著作，其性質當與《樂記》相似，也是為重續(xù)西周禮樂文明提供制度借鑒。

西漢《周禮》學的高峰為王莽以《周官》改制。包括王莽以《周官》稅民、以《周官》改地制、以《周官》改官制、以《周官》改服制，將《周禮》變成王朝推行政治、經(jīng)濟制度改革的主要依據(jù)，這是中國歷史上《周禮》制度第一次被中央級政府所采納。王莽還利用《周官》對國家祭祀制度進行了改革?！稘h書·郊祀志》引王莽改祭禮說：《周官》天墬之祀樂有別有合。其合樂曰：“以六律、六鐘、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祀天神，祭墬祇，祀四望，祭山川，享先妣、先祖。凡六樂，奏六歌而天墬神祗之物皆至。”[5]1265

然而《周禮》這次作為王朝主要意識形態(tài)的時間非常短暫，隨著劉歆被王莽所殺以及王莽的倒臺，以《周禮》的名義進行的社會改革戛然而止，《周禮》學由官方之學再次成為民間之學。此后《周禮》學研究從發(fā)掘《周禮》的思想和制度直接服務于社會改革轉變?yōu)閷Α吨芏Y》文本本身的研究?！吨芏Y》“今書”的出現(xiàn)標志著《周禮》學的這一轉變的形成。這個轉變的奠基人是杜子春，關鍵人物是鄭司農，而集大成者為鄭玄。但《周禮》“今書”學并不具備今文經(jīng)學意義，與《周禮》“故書”一樣，他們還是屬于古文經(jīng)學系統(tǒng)。因而鄭玄在《儀禮注》中稱引今文、古文，在《周禮注》中稱引“故書”“今書”，區(qū)別非常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