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做魚頭湯,我爸很是拿手。去菜市場,要一個花鰱魚頭,賣魚的如果跟你熟,會很慷慨地一刀連魚頭帶大半截魚脖子肉一起遞來,只收魚頭的錢?;丶?,魚頭洗過,切開,便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刺啦”一聲大響,水油并作,香味被激出來;煎著,看好火候,等魚身變成焦黃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黃酒、蔥段、生姜片,燜住鍋,慢慢熬,起鍋前不久才放鹽,不然湯不白。熬完了,湯色乳白醇濃,伸筷子下鍋,仿佛深不見底;舀一勺喝,濃得掛嘴;多喝幾口,覺得嘴都黏呢。魚尾也能入湯,熬完后,魚尾膠質(zhì)、魚頭皮、魚脖子上的白肉,半墜半掛,飽綻酥融,好吃;魚腦滑如豆腐。舀半碗湯在碗里,拌米飯,冬天都能吃得額頭見汗。
做鹵雞爪,我爸也很拿手。哪怕沒有老鹵水,只把雞爪抹一層生抽,油炸一遍,看雞爪泛金黃色,便撈起,擱涼,放在黃酒里泡著;哪天想起來了,就和鹽、花椒、黃酒、腐乳、砂糖一起慢煮,煮完了再蒸一遍,看雞皮褶皺,仿佛要脫骨滑落了,就能吃了:下酒下粥均可,蒸完了雞爪的汁還能拌米飯,香甜。
他當(dāng)然還會做其他菜,但唯獨這兩樣讓我外婆贊不絕口。概因我外婆出身貧苦,勤儉持家慣了,是個做紅燒鱔魚都舍不得扔掉鱔尾巴的鐵公雞。魚頭雞爪,本來是下腳料,我們這里的人都不會做,見我爸能這么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我外婆甚為欣慰,覺得找到了摳門的新訣竅。
據(jù)我媽說,她老人家當(dāng)年每次吃飽了雞爪,就對我媽說:“我看他不會虧待你的。你看,他對個雞爪都這么好!”
“他對雞爪好,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不是屬雞嗎?”
“真是胡說八道,這都哪兒跟哪兒?。 ?/p>
當(dāng)然,以上和以下這些故事,非我所能目見,只是耳聞罷了。
我親外公過世時,留下我外婆,外帶我媽(時年四歲)和我舅舅(時年一歲)。我外婆會吵架,會打牌,會縫褂子,會編蒲扇子,會種花,會養(yǎng)雞鴨鵝貓狗,但是一個寡婦,養(yǎng)不活女兒和兒子,只好嫁了我后外公——當(dāng)然,我也管他叫外公。
我外公先前也結(jié)過婚,打前房帶來個女兒,公主一般。燉雞湯,“公主”吃雞腿,我媽和舅舅吃雞脖子和爪子。熬魚湯,“公主”吃魚肉,我媽和舅舅啃魚頭、魚尾。饅頭,“公主”吃肉包子,我媽和舅舅吃白面花卷,蘸點兒腐乳。我媽把雞脖子上絲縷的肉、雞爪的掌筋、抹勻了腐乳的花卷給舅舅吃,嘆一口氣。外婆看了,抹抹眼角,沒話說。隔三岔五,她偷偷攤個面餅,給我媽和舅舅吃——還得留心,別讓外公發(fā)現(xiàn)少了面粉和砂糖。
我媽二十四歲時,當(dāng)了紡織工人,認(rèn)識了當(dāng)時在外貿(mào)公司做事的我爸。在我媽和我爸還沒締結(jié)姻緣之前,頗有點兒周折。我媽編手套、打毛衣、做自行車手把兒,我爸請她去吃餛飩、吃湯包,圍著我爸轉(zhuǎn)的一群當(dāng)?shù)匦』镒訒r不時還請我媽吃馓子、油條。最后,我媽請我爸回家吃飯。我爸坐下來,就看見我外公擰住的眉毛。
據(jù)我外婆說,當(dāng)時做了一桌子菜:煮花生、燉雞湯、熬魚湯、攤面餅、紅燒鱔魚,外公的眉頭都皺進肉里了。我爸并沒有見肉眼開,沒命搶吃,卻教我外婆魚頭、魚尾怎么熬湯才好喝;雞爪其實也可以吃,廣東人就吃。我外婆和我媽聽得連連點頭,我外公便心頭不喜。等我爸去得多了,我外公發(fā)現(xiàn),他自己吃到的雞腿、魚肉、鱔魚越來越少,哪怕吃到,也不再有羨慕的眼光盯著他。經(jīng)常是我爸一來,就在廚房幫忙:做魚頭湯,做鹵雞爪。做完了,外婆、媽媽和舅舅一起圍著吃,眼睛都盯著我爸,聽他說他看過的書里的事,出差時遇到的事,他喝過的酒,看過的電視節(jié)目,他在湖里游泳時的樂趣。在我外公看來,吃魚肉、吃雞腿,樂趣一半在吃,一半在家里人的艷羨?,F(xiàn)在,艷羨沒了,他不是家里的中心了。
據(jù)說,我外公為這事兒,就生氣了。某一次,他忽然就發(fā)作起來,拿起門后的竹棒,揮起來就打:“讓你不要來,讓你不要來,你還來!”竹棍用的時間長了,由綠變黃,硬而且韌,外面泛油光,揮起來呼呼帶著風(fēng)聲,打得我爸血沿著發(fā)際線直淌。
據(jù)說,聯(lián)防隊、衛(wèi)生站和派出所的人都來了——其中幾個是我爸的朋友——見了血,嚇壞了,問我爸是怎么回事。
據(jù)說,當(dāng)時衛(wèi)生站的人已經(jīng)幫我爸包好了額頭,血也擦干凈了。我爸托著額,看看屋里一圈人,說:“沒事。我自己滑了一跤,撞了門。沒啥事兒,不用打破傷風(fēng)針?!?/p>
據(jù)說,他把人勸走后,從我外公手里拿過竹棒,用手一拗,“啪”的一聲,竹棍脆生生地折了。接著,他就對我外公道:“今天你打我,這事兒算過去了。但這是最后一回。我游泳、跑步,也會打架,打你這樣的十個不在話下。以后你再欺負(fù)他們幾個,我就揍你。你欺負(fù)一次,我揍一次。”
據(jù)說,從那之后,我外公忽然就轉(zhuǎn)了性,變拘謹(jǐn)了,變老實了,變慈祥了。他讓我舅舅吃雞腿,勸我媽媽吃鱔絲,隔三岔五還問我外婆:“那個誰,啊,怎么不來家吃飯???”據(jù)說后來,他和我爸、我舅舅,組成了相當(dāng)默契的搭檔,比如用竹片編雞柵欄,比如念著“一、二、三”一起搬五斗櫥,比如托木梁上的葡萄架。每次我爸幫著辦完事,我外公就會很熱情地問:“吃不吃蘋果?。俊?/p>
很多年后,我長大了,每逢跟外公出去吃東西,他還是挺喜歡點魚頭湯(冬天就放一點辣子),點鹵雞爪(還來點兒小酒)。那時候雞爪在我們那兒已經(jīng)叫鳳爪了,很流行;魚頭湯也有館子專門做了。我外公就很得意地跟我說:“你知道吧,這些流行之前,你爸爸就給我們做上了——是好吃!”
(劉 振摘自中國華僑出版社《孤獨的人都要吃飽》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