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手釋冰
1977年,留了幾次級的二表哥沒考上大學。好在作為職工子女,二表哥被安排進了姨媽所在的一個國營食品廠做機械維修工。
一晃就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食品廠倒閉了。二表哥便在大表哥的安排下去一所小學當保安,工資不高,但足以糊口。
這期間,姨父因病去世,姨媽像一只守著舊巢的老鳥,眼看著大表哥、三表哥、四表哥一個個離開小窩成了家。30多歲依然單身的二表哥就成了她的心病——以二表哥這樣的條件,要找一個武漢女孩做老婆是不容易的。
二表嫂和她的前夫是云夢農(nóng)村人,當時帶著不到1歲的兒子劉浩,到漢口來給開餐館的親戚做幫手。那個親戚跟姨媽是鄰居,后來開餐館賺了錢在武昌買了新房,老房子就騰出來給二表嫂一家三口住。一直住了七八年,劉浩都上小學了。二表嫂和男人平時忙,劉浩放學了就往姨媽家跑,做作業(yè)、吃晚飯,他喊姨媽“奶奶”,喊二表哥“李伯伯”,好得就像一家人。
不幸的是,1998年夏天,二表嫂的前夫在幫餐館采購青菜的路上,騎著的三輪車鉆到了大貨車底下,當場人就沒了。二表嫂不愿意拖累親戚,想帶著劉浩回鄉(xiāng)下娘家。親戚勸她不要回去,讓她盡管放心地住在老房子里——城里好歹比鄉(xiāng)下強,再熬幾年兒子就大了。
二表嫂便留在了武漢。她從親戚的餐館里出來,自己在巷子口擺了個炸面窩的攤子,旁邊是一桶熱豆?jié){,一天能賺上四五十塊錢。她那時只盼著劉浩早點長大,考上大學,自己就回鄉(xiāng)下老家過日子。
姨媽同情她,幫她接送劉浩上下學;二表哥也同情她,早起上班前都幫她出攤子。
2000年“三八”節(jié),姨媽做媒,二表哥娶了二表嫂,沒有大辦酒席,只請了他們親兄妹一起吃了頓飯,我們這些親戚過了很久才知道。二表嫂說,她不在乎這些形式,只要二表哥對她和孩子好就夠了。
這一年,二表哥43歲。
二表嫂帶著劉浩搬到了姨媽家。二表哥夫婦住閣樓,姨媽把臥室讓給劉浩,自己則在小廳里支了張床。每晚聞著油煙味睡覺,她還笑呵呵地說:“總算有孫子挨著睡覺了,多享福。”
劉浩從前喊二表哥“伯伯”時,不知道有多親熱,可真成了一家人,親近還是親近,倒是很少張口稱呼了。
劉浩小升初時,二表哥對二表嫂說,想花些錢把孩子的戶口轉到武漢來,免得上初中還得交借讀費。那時子女的戶口大多是隨母親的,也就是說,要轉就得轉兩個人的,得花好幾萬塊錢。
二表嫂不同意,她知道那幾萬塊錢就是二表哥的半條命。她一直鼓勵劉浩好好念書,聽說考上大學就能轉成城市戶口了。不過,二表哥執(zhí)意要轉。
戶口落定后,二表嫂想讓劉浩改姓李,她認為這是對二表哥最好的回報。二表哥不同意,他說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人總是有私心的。姨媽總想讓二表嫂再生一個孩子,無論男女,總歸是二表哥親生的。老人家無數(shù)次明示、暗示,二表嫂就是不表態(tài)。拖了三五年,眼看劉浩上了高中快要考大學了,二表嫂還是沒應允,姨媽心里就對兒媳婦有了隔閡,認為她跟自己的兒子不是一條心,又覺得自己的兒子太老實。
無論姨媽怎么說二表嫂的不是,二表嫂都不生氣。姨媽前腳嘮叨不停,她后腳就喊“媽”。只有二表哥總是沉默,好像這事與他無關。
劉浩天資不算聰穎,但好在讀書特別用功,武漢伢會玩的娛樂項目他一個都不會。饒是如此,他的成績也始終處在班級的中游,幾乎全無拔尖的時候。
劉浩高二那年,下晚自習回家,在巷子口被一輛小車撞倒在地。待二表哥兩口子聞訊趕過去時,肇事車輛已逃之夭夭。二表哥站在路邊攔車,路過的出租車一看血淋淋的現(xiàn)場,都不敢停留,旁邊有人提醒打120,二表哥說等不及了。當下一輛的士駛過來時,二表哥在路邊“咚”的一下就跪在地上了:“師傅,幫個忙,救救我兒子,再不去醫(yī)院,他這腿就廢了……”
司機是個好人,不但停了下來,還幫忙把劉浩抬上車。手術后,劉浩的腿保住了,但是由于天黑,巷子口路燈昏暗又沒有監(jiān)控,想要找到肇事車是不可能了,幾萬塊錢的醫(yī)藥費只能自己掏。
那段日子,二表嫂總是暗自落淚,覺得拖累了二表哥?!疤貏e是那一跪,傷了他多少男人的元氣?!比欢耸掳l(fā)當晚,二表嫂再也沒在二表哥臉上看見著急的樣子。劉浩在醫(yī)院里洗澡、上衛(wèi)生間,都是二表哥一手操持。
劉浩因此耽誤了一個月的課,回到學校以后學習更加拼命了。臨近高考的那一兩個月,他簡直成了一部學習機器。高考結束填錄取志愿的時候,他填的都是武漢的大學。
最后,劉浩考取的是武漢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所有老師都說,以劉浩平時的成績看,他簡直是黑馬中的黑馬。錄取通知書送達時,劉浩還在老巷子口幫他媽炸面窩,他拿著通知書飛一般地跑回家,他的奶奶已經(jīng)望眼欲穿了。二表哥下班回家,姨媽顫顫巍巍地把錄取通知書遞到他面前,二表哥“笑得至少有5分鐘合不上嘴”。
吃晚飯時,劉浩突然提出,自己要改姓李。他畢恭畢敬地放下碗筷,起身對二表哥說:“爸,我覺得只有等我考上大學了,我才有資格跟您的姓。”
二表哥望著二表嫂,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那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令二表嫂終生難忘。姨媽則當場老淚縱橫。
從此,這個家庭一年只有一個季節(jié)——每一天都是這一家四口的春天。
李浩在整個大學期間幾乎沒跟家里要過生活費,獎學金和勤工儉學的收入就是他的經(jīng)濟來源。拿到第一筆獎學金時,他給二表哥買了一件淺色的夾克衫。
姨媽對李浩說:“這是你爸這么大歲數(shù)第一次穿新衣服。以前總是撿你大伯和叔叔們的衣服穿,他長得又矮,穿著總是不合身,現(xiàn)在他也有兒子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