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韓愈《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瀧岡阡表》與袁枚《祭妹文》皆為我國哀祭散文的珍品,被并稱為“古代三大祭文”。這三篇祭文同為哀祭親人而作,皆破體為文出新意,真情篤意蘊于中,同時又各有其特色之處,韓文以情為源,手法多樣;歐文一筆雙寫,彰父德母節(jié);袁文景中繪情,思舊傷今。這三篇祭文通過跨越時空的思親對話回響出同樣動人的聲響,悲切感人的同時也讓我們受益良多。
關鍵詞:《祭十二郎文》;《祭妹文》;《瀧岡阡表》;對比閱讀
作者簡介:劉效言(1996-),女,漢族,江蘇淮安人,江蘇師范大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0-0-02
一、異曲同工之妙
三篇祭文雖憑吊之人各不相同,一為親侄,一為胞妹,一為雙親,且作者的文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個性也不盡相同,但是對親人逝世同樣的悲切哀痛,對祭文舊有體例的革新都讓這三篇祭文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破體為文出新意
祭文作為一種文體,本就有以鋪排郡望、藻飾官階、歷敘生平、歌功頌德為主的固定格式,且就形式來說“述哀之文,究以用韻為宜”[1],而韓愈、歐陽修和袁枚三人卻都選擇破體為文,即突破舊有祭文的格式,根據(jù)自身情感的需要,在內(nèi)容上以連綴成篇的家庭瑣事表現(xiàn)其情感,在形式上則從韻體、駢儷體等形式推廣到用散體自由抒寫,棄駢就散,這不可謂不是一種對于文體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正如林紓在《韓柳文研究法》中所說:“祭文體,本以用韻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徹心,不能為辭,則變調(diào)為散體。[2]”
首先在形式上,三篇祭文中皆大量使用散體,使得全文通達流暢,便于抒發(fā)感情,痛意難掩,便如奔騰之水洶涌而出,痛至極點,又如幽泉細流,難以遣散,只在筆下縈回。但值得一提的是三位作者卻并未完全棄置駢體,而是在散體為主的情況下,駢散相間,如“生不能相養(yǎng)于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等皆為駢體。除此之外,韓文在此使用了諸多語氣詞,也、乎、耶等不同語氣詞交錯相間,極大地表現(xiàn)出感情的起伏變化,也較好的展現(xiàn)出散體行文的優(yōu)越性。如清代古文家劉大櫆說:“文貴變……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中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jié)變,字句變,惟昌黎能之。[3]”
其次在內(nèi)容上,三位作者也基本是按照時間順序,選取家庭瑣事連綴成篇,取材之事皆是尋常,但細究無不真切感人。韓文是從其與十二郎幼時相依為伴起筆,后來三別三會未能如愿,繼而是十二郎之死帶來的哀痛,從而追思死前之事,最后又一一陳述后事安排。而歐文則按時間順序以“有待”貫穿全文,先以居家廉潔、奉親至孝和居官仁厚三件事敘其父的品行與經(jīng)歷,又追念其母勤儉節(jié)約、教子仁孝的高貴品德,從而使文章井然有序。袁文同前兩篇文章相同,思舊時起筆,從素文的下葬起,死因的自責,幼時的嬉笑玩樂,歸家的“瞠視而笑”,家中的扶持相伴,死前之情形,葬后之景皆按時間順序細細寫來。值得一提的是,三篇文章都同時采用了對話的形式,歐文大量對話貫穿文章,而韓文和袁文更是以一、二人稱的運用使得全文更加悲切可感。
(二)真情篤意蘊于中
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是為雖是叔侄,卻實同兄弟的侄子十二郎所寫,文中詞句,均言出肺腑,為至情之語。從兩人幼時“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兩世一身,形單影只”,三別三會終未能如愿,到募地聽聞噩耗,不由發(fā)出“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的悲切疑問,本以為自己年老力衰,還擔心十二郎會抱“無涯之戚”的韓愈,甚至懷疑此為夢境,而后對十二郎病情的疏忽,不能親自下葬的自責等都讓其悲痛止不住的迸發(fā),不禁發(fā)出“彼蒼者天,曷其有極”的痛呼,情之深,悔之切,痛之至,自然悲痛也沒有了盡頭。《古文觀止》中曾有對韓愈《祭十二郎文》的評語:“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嘗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4]”至情之語在噴薄的感情中迸發(fā),已不是為作祭文而作,而且深情實感的流露,悲切哀痛難以自抑,自然字字是血,字字是淚。
歐陽修的《瀧岡阡表》則是為雙親所作,同是至情之語,肺腑之言,明代薛瑄曾評此文:“凡詩文出于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于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歐陽公《瀧岡阡表》,皆所謂出于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作詩文,皆以真情為主。[5]”全文以一“有待”貫穿始終,將對父母的追思與哀痛蘊于回憶的點點滴滴中,時刻銘記父母之言,字里行間,父母的音容笑貌宛如猶在眼前,無法忘卻。
袁枚作為“性靈說”的倡導者,本就主張為文須有“真情”,認為“提筆先須問性情”。王文濡在《清文評注讀本》中也稱其“純從至性至情中流出,先生之文,亦性靈之文也。一句一淚,一字一淚,沉痛之語,慘不忍讀。[6]”從素文之死因的自責起,便是字字血淚,幼時的嬉笑玩樂,歸家的“瞠視而笑”,家中的扶持相伴,“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迸f事種種有多溫馨,此刻便有多般悲痛,死前未能相見終讓袁枚“抱此無涯之憾”。又追想日后碑前之景,后代之繼,又不免悲切“汝死我葬,我死誰埋?”對素文逝世的哀痛和自己后無歸處的悲哀,都讓袁枚之情難以自抑,流瀉而出。
二、細品各有千秋
三篇祭文都堪稱千古祭文,但是細細品來,除了上面所述的相同點外,它們又各自以其獨特的亮點屹立于萬千文章中,韓文對其細膩情感的多重刻畫方式,歐文一碑雙表,一筆同彰父德母節(jié),在刻畫人物形象上亦有獨到之處,而袁文景中繪情,思舊傷今,今昔對比,更是凄涼。
(一)韓文以情為源,手法多樣
韓文雖是以時間順序行文,但從其表達的多重情感,以及其感情刻畫的多重方式的角度,亦可將全文細細切分。韓愈在此文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是豐富而復雜的,首先是對其家族和自身的不幸之感,“少孤”,后又“兄歿南方”,且“上有三兄,皆不幸早逝”,繼而“兩世一身,形單影只”。曲折的身世,讓韓愈深感不幸。而對于仕途的追逐又讓他深感對家庭的虧欠,仕途的跌宕起伏也讓漂泊如影隨形,因此三別三會未能如愿,最終使韓愈抱憾終身,對他來說是萬般遺憾的。其次又有對“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的強烈質(zhì)疑和悲憤,韓愈自覺年老體衰,唯恐自己早逝,又不得相見,擔心十二郎因此抱無涯之戚,卻是上天讓此戲劇化的顛倒過來,因此韓愈對此是質(zhì)疑且悲憤的。繼而則是萬分的愧疚與自責,無論是對十二郎病情的疏忽、不知逝去時日,還是生不能相伴,死亦不能親自為其下葬,都是永久難以彌補的虧欠,對此韓愈又是萬分的愧疚與自責。
而對于復雜情感的刻畫,韓愈在敘述的同時夾雜了議論和抒情。敘述上文已提及,通篇皆是通過追溯往事連綴而來,但在其中又有議論抒情夾雜其中,如對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的感慨,便是通過議論,得出了“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的結論,而抒情則貫穿全文,文末尤甚,“彼蒼者天,曷其有極!”的悲痛之情更是讓人動容。除此之外,一些反問,排比,反復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也讓韓愈更好的刻畫了其復雜細膩的情感。因此全文細細品來,復雜的情感蘊于其中,重重刻畫又使其纏綿悱惻,回環(huán)往復,幾乎令人溺斃其中,難以抽身。
(二)歐文一筆雙寫,父德母節(jié)
歐文不同于其他兩篇祭文的最大特征便是一碑雙表,一筆同彰父德母節(jié)。這也是歐陽修對祭文舊體的創(chuàng)新之處,他打破了舊體一碑單表、就一人論其事的窠臼,一筆多用,一碑雙表同彰父德母節(jié)。歐文先是通過母親口吻精選父親的三件典型事例——居家廉潔,奉孝至親和居官仁厚,刻畫父親的高潔品行,又在第三段順理成章地過渡到母親勤儉持家,教子仁愛的高貴品德,繼而達到一筆雙寫的精妙地步。如敘其父親居家廉潔之事,自然寫至“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由此便順勢引出了母親“子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簡約”,“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由此居家廉潔之事例,既正面寫出了父親廉潔的品行,又側面表彰了母親的賢惠與節(jié)儉,一筆雙寫,可謂精妙。
(三)袁文景中繪情,思舊傷今
袁文之特色便是借景抒情,將眼前之景與舊時之景結合,今昔對比,更添凄涼。從文初便是眼前上元羊山歸葬之景和舊日幻想下葬之景相對比,一句“寧知此為歸骨所耶?”令人難掩心中悲痛。此后又回憶起舊時素文聽先生授課,與“我”并肩而坐之景,繼而又想至因此“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之時,又引起作者內(nèi)心之悔意。而童年時的嬉笑玩樂,同捉蟋蟀,眼前確是“今予殮汝葬汝”,昔日歸家,“瞠視而笑”,如今素文已不在人間。絕高氏而歸后,素文便扶持一家,袁枚患病,素文通宵照看,又以趣事聊資一歡,舊時之景還歷歷在目,如今已無處喚她。又想至素文逝世前之情形,“未時還家,四肢猶溫,一目未瞑”,而今日“除吾死外,當無見期”。
而筆者認為最傳神兩處之景則為文末,一段是袁枚幻想日后碑前之景,“羊山礦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蓖ㄟ^幻想,作者忍著痛意寄予了尚且美好的一樁心愿,同時也是為了慰藉素文的亡魂。另一段則為袁枚離去之時的回望之景,“紙灰飛揚,朔風野大”,凄涼的場景讓人難掩哀痛,同時也顯現(xiàn)出袁枚心中難遣之痛意,連猛烈的朔風似乎也難以刮散。此情此景融為一體,似是永遠定格了這一凄涼的畫面,又像是暗示此情此景將永不消逝。
注釋:
[1](清)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M].長沙:岳麓書社,2015.626.
[2]林紓.韓柳文研究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3.38.
[3]吳文治.韓愈資料匯編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3.1201.
[4](清)吳楚材, 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330.
[5](明)薛瑄.薛瑄全書[M].太原:山西人民出出版社, 1990.1190.
[6]張燕瑾.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504.
參考文獻:
[1]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2]劉東楠.唐代祭文研究[D].鄭州:鄭州大學碩士論文, 2008.
[3]于海生.至情出至文 至文感人心——《祭十二郎文》與《祭妹文》比較閱讀[J].文教學通訊.2001(22).
[4]徐中原.韓愈散文風格論略[J].陜西教育學院學報.2008(01).
[5]滿春燕.情真自然成至文——簡評《祭十二郎文》[J].語文學刊.2012(02).
[6]陳穆.評韓愈、歐陽修、袁枚的哀悼文章的代表作[J].鹽城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