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杜荷語,現(xiàn)就讀于長安大學(xué)。河南鄭州人,河南省青作協(xié)會員,四川省南邊文化藝術(shù)館文學(xué)創(chuàng)作委員會會員。作品入選《中國最美愛情詩選》、《新世紀新詩典》等書,文章見于《哲思》《花火》《鄭州日報》等。
前兩天,媽媽無意中跟我提起,對門要搬來新鄰居了?;秀遍g,我意識到,那房子已經(jīng)空了兩年多。而我,喝不到白爺爺親手泡的茶,也已然七百余天。
在人間長了這二十多年,我也算喝過不少茶。
有的茶名貴,品呷的工序也格外講究。欣賞罷叫人眼花繚亂的功夫,青瓷白釉里斟來薄薄的一盞,澄透似玉,抑或是琥珀。大抵,還須配上些清詞雅句才談得上相宜。
有的茶,則要隨性的多。不見貴客,不商要事,只親朋鄰里間小聚,茶也不必瞧人臉色,且順著水波隨意打卷兒、舒展。這時候,所謂規(guī)矩通通拋之腦后,不拘你倚著、坐著還是立著,只管抱著手中容器“胡吃海喝”便是。
前者,品的是情調(diào);后者,喝的是情誼。倒也無關(guān)優(yōu)劣。
這些茶,有令我感到驚艷的,也不乏讓我在某段時日里愛不釋口的。但白爺爺?shù)牟?,卻獨獨讓我魂牽夢縈,無法忘懷。
在我約莫十五六歲的時候,對門白爺爺?shù)睦习閮夯忌狭艘环N?。喊柶澓DY。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
從那時起,那扇門緊閉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老人的一雙兒女有時會過來探望,鎖著眉頭來,又緊皺著臉離開。門后的歡聲笑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爭吵、哭泣和死一般的沉寂。
我傍晚放學(xué)的時候,常常能看到白爺爺一個人坐在樓棟門口的小馬扎上,低著頭,靜默不語。手里的報紙早被攢成一團,只剩個模糊而扭曲的輪廓。
有一回,夜里十一點多。我洗漱完正準備休息,門鈴?fù)蝗豁懥?。打開門,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搓著手站在陰影里,面露難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囡囡,你們家有沒有茶葉?能借我點兒不?老婆子鬧著要喝我泡的茶。我好些時都沒搗鼓這玩意兒了,這大半夜的也沒處買。打擾你們了,真是對不住、對不住……”
白爺爺?shù)纳ひ魶鰶龅?,略微帶著點沙啞,落在心上舒服而妥帖。雖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番請求,我聽來卻沒有絲毫不耐。
他是地道的南方人,打江南水鄉(xiāng)某個詩畫一般的小鎮(zhèn)出來。在中原工作生活了這么多年,骨子里的溫文柔和卻未曾抹去半分。
我連連地答應(yīng)著,趕忙跑進屋去告訴媽媽。媽媽聞言一怔,輕嘆了口氣,手中的動作卻沒停。
她極其敏捷地拿了個大紙袋,將壁櫥里一罐尚未啟封的信陽毛尖擱了進去,然后又從廚房的抽屜里找出半塊云南普洱茶餅,一邊包裝一邊囑咐我:“告訴爺爺,這是熟普,是暖胃養(yǎng)胃的,他們可以放心喝?!?/p>
見我拎著袋子急匆匆地跑出來,白爺爺?shù)娜擞邦濐澪∥〉鼗瘟藥谆?,不停地道謝:“誒喲,不用這樣子的……不用的……真的是麻煩你們了……謝謝,謝謝囡囡,謝謝你爸媽……”
第二天恰逢周末,我出門和同學(xué)約飯。下午回家時,和白爺爺在樓道相遇。他見了我,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執(zhí)意要把我讓進家門喝茶,我再三推辭不過,只好從命。
這是我頭一遭用搪瓷缸子喝茶,冷不丁地被新奇感觸得一機靈。缸子實在是很老了,杯體摔得坑坑洼洼,頂上的紅漆小字與圖案也已斑駁,模糊不清。我輕輕地捧起它,感受著它跳動的溫度和脈搏,想象著幾十年前白爺爺與黃奶奶兩雙年輕的手合覆在上面的模樣。
搪瓷的觸感很是特別,不似玻璃的滑潤,也不似不銹鋼的生硬,自帶一股讓人安心的氣場。
切斷成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碎茶,浮沉在上了年紀的器皿里,打著旋兒起舞。淺褐微黃的茶湯似乎也染上了歲月的味道,步履蹣跚地在唇齒間蕩漾、回甘,仿佛在吱吱呀呀地訴說著陳年舊事。
黃奶奶喝到了茶,似乎情緒不錯。她窩在藤椅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白爺爺聊天兒。
“老頭子,以前你愛喝的也不是這個啊,那個茶,叫啥來著?”
“蟹目香珠,四川產(chǎn)的?!?/p>
“唉,你瞧我這記性,越來越不中用了。”
“這有啥的,你放心,我都幫你記著呢。還能減輕點你的負擔(dān)不是?”
白爺爺說著,從貼身的口袋掏出一個本子,得意地朝老伴兒搖了搖,“從66年咱倆好上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所有大事兒,我都抄了一遍在這兒。應(yīng)有盡有,你怕啥?!?/p>
黃奶奶像個孩子一樣咧開嘴笑了,松弛的皺紋堆疊在一起,如同一圈一圈的年輪。
我不由得也跟著笑起來。茶香裹著思緒,淡淡地漫漶開來。一室安詳。
時光溜得飛快。家屬樓跟前的法桐葉生了又落,嫩綠再泛黃。
黃奶奶已漸漸認不得人,有好幾次都把我錯喊成“韻竹”。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她女兒的名字。
在我印象里,韻竹阿姨工作忙,不常來,來了也總是放下東西點個頭就走。雖然黃奶奶從來不說,但我想,她的心里,應(yīng)當(dāng)是時時刻刻都念著女兒的吧。
屋子、醫(yī)院、家屬院,三點一線,對面的日子連貫地重復(fù)著。照舊,黃奶奶的話,就是白爺爺心目中的“圣旨”。
她哭鬧,他撫慰;她撒嬌,他哄著;她深夜想吃糖葫蘆,他二話不說騎著三輪跑半個城去買;按照她的意思做好的菜,她轉(zhuǎn)頭推開,他毫無怨言地吃掉;她最愛喝他泡的蟹目香珠,他便把那手藝,練得行云流水……
蟹目香珠——多么好聽,多么有嚼勁!我頭一次如此認真地,去記一款茶的名字。
每次去白爺爺家,他泡的一準兒是這款茶。未曾放一片花瓣,卻花香四溢。撲面而來的鮮爽從頭到腳鉆入五臟六腑,洗去我滿身疲憊。頓時,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朵花了。
這茶,也沒辜負了好名字:一顆顆黑色的茶果呈米粒狀凸起,委實像是螃蟹的眼睛,簡直不能再形象了。
以至于此后我每回看到螃蟹,總想去撥弄一下它的眼睛。它們米粒一樣橢長,瞪起來時一半可以突出翹起,其勢威武、不甘示弱,好似隨時可以揮刀進攻的樣子。
黃奶奶說,蟹目有點像白爺爺生氣時候干瞪眼的模樣。不過偶爾瞪眼,嘮嘮叨叨不停的她便會戛然噤聲,根本不需要作勢揮爪。
白爺爺笑著反駁,他早就習(xí)慣了她整天在他耳畔聒噪。說這話的時候,他習(xí)慣性地掰撇著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叭叭作響。
茶不會醉人,可黃奶奶老是喝得“微醺”,然后拉著白爺爺?shù)氖帜钸叮骸澳阋郧袄舷游覈Z叨,我以后可管不著你了。我都快,把你給,忘了?!?/p>
每當(dāng)聽到“忘”這個字眼,白爺爺總會下意識地往后一縮,緊接著兩只眼圈猝然泛紅,淚水悄然滑落。
“你忘了我,我沒忘了你,不就行啦?”每每,背過身去的白爺爺再度轉(zhuǎn)回來,就又變成了一副笑臉,字里行間帶著顫抖的打趣。說著,便扯過黃奶奶的手,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畫下“正”字的一筆。
然而,病魔終究是不懂得疼惜人的。不久后,黃奶奶還是把白爺爺給忘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黃奶奶離開了她最愛的蟹目香珠和那個總給她泡茶的老頭子,到遙遠的天上去了。
黃奶奶走后,白爺爺不再泡茶。
大一寒假,白爺爺在被兒子接走前,邀我最后一次去喝茶。其貌不揚的蟹目香珠,融盡茉莉花香,平素不言不語,燙水一激,便是滿室花開絢爛、春光旖旎,道盡所有深情——老婆子,請喝茶,飯我去煮哇,菜我去炒哇,碗我去刷哇,衣我去洗哇……
白爺爺說:“囡囡,其實我沒那么難過。你奶奶臨走前,喝到了我泡的茶?!彼统鲂”咀樱娩摴P鄭重其事地又畫下一筆。
茶霧繚繞,我們透過朦朧的淚眼對視,彼此心照不宣。我知道,黃奶奶離開了,可她又永遠都不會離開。
也許,當(dāng)下的我們見過太多海誓山盟說著永遠的感情,但別忘記,有一種毋庸言說的愛,能夠跨越生死和山海,熔鑄成我們的生命圖騰,溫暖而滾燙。
只是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喝過那般暖、那般充滿愛意的暖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