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shù)學院藝術(shù)人文學院 | 王薇
據(jù)《廬州府志》述,虢季子白盤出土于清朝道光年間的陜西寶雞虢川司,后由時任陜西眉縣縣令徐燮所得,徐燮離任時又千里迢迢將其運回故鄉(xiāng)常州。太平天國初期,太平軍占據(jù)常州,虢季子白盤落于護王陳坤書之手,護王藏盤于府中。直至劉銘傳進駐護王府,手下軍卒不識寶物,竟作馬槽之用。[1]后劉銘傳覺此盤之風華,遍尋大家學者考辨,不得確切。建盤亭以紀,書《盤亭小錄》:“寂寂青山,悠悠白云,一重闕案,百尺孤亭,世有識奇好事如楊子云者,覽而補證之,則更幸甚!”[2]
劉銘傳逝世前,囑子弟后人護此盤。倭寇平后,國內(nèi)仍時局不安,新興軍閥蠻橫匪夷之氣盛行,雖常受兩任國民黨安徽省政府主席劉鎮(zhèn)華、李品仙及時任肥西縣縣長隆武功所迫,仍固守此盤。后劉氏一族流離異鄉(xiāng),埋盤于院中,種草與槐樹以隱之。直至1949 年9 月91 日合肥解放,劉家人捐虢季子白盤。
在《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中,郭沫若先生考據(jù)《后漢書·西羌傳》所引《竹書紀年》“夷王命虢公率六師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獲馬千匹”,推論其中所言虢公乃虢季子白,“伐太原”、“獲馬千匹”也與虢季子白盤銘文所記之事有關(guān),得出虢季子白盤制作于周夷王時期的結(jié)論。[3]劉啟益先生亦認為虢季子白所記時期應(yīng)該為周夷王時期。[4]
王國維則認為該盤銘文“唯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與周宣王十二年正月朔三日剛好吻合,故虢盤制作年份應(yīng)在周宣王時期。[5]唐蘭先生在1950 年4 月3日作《虢季子白盤的制作和歷史價值》一文,從出土地、周朝王年考辨、西周虢國與春秋小虢、銘文文體等角度論證虢季子白盤的制作時代,證實宣王十二年即紀元前816 年正月初二。孫次舟在《虢季子白盤年代新考》一文中提出該盤年代應(yīng)于春秋時期,楊樹達亦言該盤為春秋初期所作,唐先生否認此二人觀點。接著,唐蘭也批判了部分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不重視西周銅器銘文的變動性,而僅以文字形式有所不同為由對其年代妄加推論,甚至忽視對出土地的考究等現(xiàn)象。[6]在《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一書中,唐蘭先生重申虢季子白盤應(yīng)制作于周宣王時期。據(jù)馬承源著《中國古代青銅器》載,虢季子白盤制作于周宣王時期,是現(xiàn)存最大的商周水器。
自虢季子白盤現(xiàn)于研究者與公眾,釋其銘文者眾多,當前易尋覽的文獻也不少,故在此結(jié)合數(shù)版讀文、斷句、釋義,加以綜述。
各研究者對于虢季子白盤銘文的讀文略有差異,然大意出入不大,斷句則版本眾多,以董志翹與楊琳所編《古代漢語》、唐復年《金文鑒賞》、吳云《虢季子白盤釋文》、(日)白川靜《金文通釋選譯》及古銘與徐谷甫選編《兩周金文選·歷代書法萃英》為例,其讀文、斷句皆有出入之處。
吳云在1866 年最早考釋虢季子白盤銘文,在《說文》、《詩經(jīng)》、《左傳》等資料的基礎(chǔ)上進行論證。吳云認為虢季子白盤是虢季子白制作,記述子白征伐獫狁取勝而受周天子嘉獎的事件;認為“搏伐獫狁”是《詩》中的“薄伐獫狁”,現(xiàn)今釋“搏”符合文義;“執(zhí)訊五十”中的“訊”,據(jù)《詩》解釋,是生擒并訊鞫的意思;“桓桓子白”中的“桓桓”狀其容貌的威嚴;吳云言“伯父”為“子白”無疑,據(jù)《禮》天子同姓謂伯父,且有“虢王季之穆”之說法,認為“王曰伯父”中的“伯父”就是子白;“賜用弓,彤矢其央”一句,吳云將“弓”、“彤矢”釋為彤弓彤矢,“央”如《詩》“旅旋央央”之“央”,意為所賜弓矢央央然鮮明。[10]
陸懋德認為銘文“執(zhí)訊五十”一句中“五十”二字在此處的解釋并不通,此二字在銘文中字體較小且筆力較弱,多數(shù)人只見過照片或拓片,未見真器原文。后來陸先生于北京親見原器,加以研究,斷定此二字非原鑄,而是后人補鑿而成且為誤補,他考證眾多西周同時期青銅器銘文,推斷此處銘文應(yīng)為“千”,原文本義應(yīng)是另一數(shù)字,且按通常戰(zhàn)事,俘虜之人應(yīng)當多于斬殺之人;“折首”即指斬首,“執(zhí)訊”即俘虜。[11]
郭沫若將“壯武于戎功”的“壯”加以考究隸定,并探究讀音,認為將“壯”讀為“將”或“壯”均可。[12]
陳夢家提出該器銘文中“壯武于戎功”的“壯”見于毛公鼎,用作將,“壯武于戎工”與不其簋“肇敏于戎工”一樣,并認為郭沫若釋為“壯武”亦可講通。“桓桓子白,獻戎于王”一句中的“戎”字的考證,陳夢家先生則引許翰之說。此外,至于“賜用弓”的“弓”字,陳夢家認為器物之上“弓”字偏左,其右半應(yīng)有“鄉(xiāng)”字,因被損壞而不顯,此字才被視為“弓”,且宜侯矢簋、白晨鼎、文侯之命和《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所賜皆為“彤弓、彤矢”。[13]
唐復年結(jié)合《說文》及毛公鼎考釋,釋“壯武于戎功”的“壯”為 “壯”,并非如毛公鼎一般釋為“將”。[14]
王輝在考究古字與異體的情況下,將“壯武于戎功”中的“壯”釋為“壯”,并以傳世趙亥鼎的銘文為佐證。[15]
楊樹達認為“經(jīng)維四方”的“經(jīng)”當讀為“隻”,其依據(jù)為《說文》所載:“隻,規(guī)隻,商也。一曰:隻,度也。”至于“經(jīng)維四方”之義,“經(jīng)”謂經(jīng)營,謂規(guī)度,與《詩》云“經(jīng)營四方”相類似。此外對于“先行”之義,楊樹達先生結(jié)合不其簋銘文“白氏曰:……余來歸獻禽……”,認為由于子白有折首執(zhí)訊的功勞,需歸來獻禽于周王,所以先行。如此解釋,后兩句“子白獻戎于王”文義也可承接,兩器銘文內(nèi)容亦互相契合。[16]
對于“經(jīng)維四方”的釋義,陳邦懷認為楊樹達的說法略有牽強,贊同舊讀“經(jīng)維四方”,并釋其意為經(jīng)營維制四方。[17]
圖1 虢季子白盤 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
圖2 虢季子白盤銘文 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
胡殿咸亦認為“經(jīng)維四方”應(yīng)譯為“經(jīng)營四方”[18]。方濬益研究“搏伐獫狁”的“搏”,認為該字從干,為“博”,并在進行隸定之時發(fā)現(xiàn)它與石鼓文同;再與不其簋、宗周鐘、兮伯吉父盤中相應(yīng)字體進行對比,得出該字可以通作“搏”的結(jié)論。[19]
孫治讓認為“經(jīng)維四方”的“經(jīng)”應(yīng)釋為“絇”,該字從形體上來看應(yīng)為“絇”的異文, 右從系左從句,經(jīng)典中通用“拘”為“絇”字;《書·酒誥》曰:“厥或誥曰群飲, 汝句佚, 盡執(zhí)拘以歸于周”,是說“執(zhí)絇”,與《書》所言“執(zhí)拘”義正同。[20]
劉心源考證“桓桓子白”的“桓桓”與陳侯因齊敦相應(yīng)銘文同。[21]
馬承源于《中國古代青銅器》中,考定虢季子白盤的制作時期、器物類型、銘文字數(shù)、文體形式等內(nèi)容,將“獫狁”、“洛水”的意義進行解讀,并將銘文進行了通篇翻譯,以白話文的表達方式助讀者了解此器。他還提出,銘文中“獫狁”的速讀音與“匈”音相同,即西周時代對匈奴之稱。[7]
日本著名漢學家白川靜在其著作《金文通釋選譯》中考釋《述林》、《大系》、《文錄》、《文選》、《通考》、《積微居》等文獻,參考王國維的《觀堂集林》及高鴻縉、陸懋德等人所著文本,結(jié)合《詩》、《說文》,對虢盤銘文進行研究[9]
洪家義在《金文選注繹》中參考郭沫若、陸懋德、唐蘭等人的著作,研究虢季子白盤的制作年代、銘文布局字形、文字考釋,并譯銘文。[8]
另有梁寧森、鄭建英著《虢國研究》,考釋子白的姓名,整理提出在學術(shù)界的兩種不同觀點:一為伯、仲、叔、季是虢國的四族,二為伯、季是分封之初的仲、叔的分支。而依據(jù)西周時期的分封制與宗法制,后一說法可信度較低。[22]
武王克商后,為鞏固周王朝的統(tǒng)治,分封眾多同姓諸侯,《左傳》提及虢仲、虢叔乃王季之子、周文王母弟,其所封之國便是兩個重要的姬姓國,此事馬融、《國語·晉語四》也有所提及。[22]
周初有兩個虢國分別為東虢與西虢,然而何人封西虢、何人封東虢則有所爭議。后來,在周厲王、宣王時期,西虢國舉國遷徙于今三門峽一帶,分為南虢、北虢,以黃河為界。[26]
那么,虢季子白盤是西虢之物還是東虢之物?虢季子白是否是西虢的人物?該盤銘文所記之事是否與西虢東遷有關(guān)?
雖東虢、西虢之名有所爭議,但此二虢的封地地理位置是很明確的,其中,本文所涉到之西虢始封于今陜西省寶雞附近。故,出土于陜西寶雞的虢季子白盤應(yīng)是西虢的器物,而子白也是西虢的人物。
西虢是軍事強國,虢君常隨周王統(tǒng)領(lǐng)軍隊,征伐戎族。虢仲盨銘文曰虢仲與“王南征”;虢季子白盤銘文曰虢季子白“搏伐獫狁”;《今本竹書紀年》亦載“虢公率六師伐太原之戎”。
西虢在周王朝時期政治地位亦十分顯赫?!蹲髠鳌酚兴d,西周初,虢叔虢仲位列文王卿士。穆王時有虢城公位列三公。此后,亦有虢宣公、虢公長父,周宣王時有虢文公。可見西虢貴族備受周王朝重用與寵信,占據(jù)西周時期重要的政治地位。
研究者們對于虢季子白這一人物具有不同的考釋。
高鴻緩提出不其簋涉及的白氏與虢盤的子白絕非一人,他認為虢季子白中的季為字,子白為名。重要證據(jù)是本銘中“丕顯子白”、“桓桓子白”、“王孔嘉子白義”等詞句,以此認為“子白”為名。至于后面提及“王曰白父”,則如周公子伯禽,伯為字,禽為名;又如康王時稱魯公伯禽為禽父。
王國維認為虢季子白盤銘文“唯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與周宣王十二年正月朔三日吻合,故子白是周宣王時期虢國的國君。但王國維與郭沫若對于虢季子白盤中王年的考辨不一致。
郭沫若先生分析:“‘《漢書·西傳》夷王衰弱,荒服不朝,乃命虢公率六師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獲馬千匹?!焦创穗郊咀影?,太原即《禹貢》所出之太原,在山西中部。俞泉即不其簋之西俞,此言‘搏伐獫狁于洛之陽’謂之北洛水之東也,地望正合?!蓖瑫r郭沫若先生認為不其簋與虢季子白盤為同時期器物,銘文中的“伯氏”即是虢季子白,不其簋所言的事件亦為征伐獫狁的戰(zhàn)事,只是虢季子白與不其身份地位不同,在此戰(zhàn)中擔任不同的角色,分別取得了各自的戰(zhàn)績。[27]
王程遠將周成王時期與周宣王時期周王朝的發(fā)展進行對比,認為成王十二年為成王親征第五年,姜太公與召公尚在,國力強盛,獫狁不可能入侵到宗周附近的洛水,而宣王時期國勢衰微,四方入侵的情況嚴重,宣王繼位十多年也就短暫地出現(xiàn)了“宣王中興”,因而虢季子白盤銘文所記的戰(zhàn)事更有可能發(fā)生在宣王時期,而子白也就是宣王時期的人。
吳云言虢季子白盤銘文之中“伯父”為“子白”無疑,據(jù)《禮》天子同姓謂伯父,且“虢王季之穆”的說法,認為“王曰伯父”中的“伯父”是子白。[10]
陸懋德認為虢季的名稱無明確記載,因此虢季子白盤的制作者或許是名“虢季”而字“子白”的人,也有可能是名“虢季子”而字“白”之人。[11]
唐蘭以虢宣公子白鼎為證,反駁郭沫若的觀點,認為子白是虢宣公之子,因而子白非虢公而為虢國的公子,并非國君,此人同虢季氏子組器中提及的人可能是兄弟,虢季子白盤的子白與不其簋的白氏也并非同一人。[6]
楊樹達雖然贊同白父即子白的說法,但不贊同以經(jīng)傳中天子稱同姓之臣曰伯父、異姓之臣曰舅這一說法加以推斷,因為金文中未曾出現(xiàn)此種例證。[16]
陳夢家與陳介棋有此說法:“子白亦可解釋為子伯。”其依據(jù)在于宣公子白可能為《紀年》中的虢公翰。[13]
受陳世輝先生觀點所啟[28],梁寧森、鄭建英在他們的著作《虢國研究》中將虢季子白歸為西虢時期的人物,且認為虢季子白盤與虢宣公子白鼎等器銘中提及人物為同一位子白?!峨絿芯俊愤€考釋了子白的姓名,整理提出存在于學術(shù)界中的兩種不同觀點:一為伯、仲、叔、季是虢國的四族,二為伯、季為分封之初仲、叔的分支。但依據(jù)西周時期的分封制與宗法制,后一說法可信度較低。[22]
對于虢季子白盤中所提及的人物的研究,主要可概括為以下幾種觀點:子白為西虢國君于周宣王時期征伐獫狁;子白為西虢國君于周夷王時期征伐獫狁;子白為西虢國君之子于周宣王時期征伐獫狁。諸觀點皆有所依據(jù),議論眾多。諸多觀點中相同之處便是此人來自虢國,因征伐獫狁而受周天子嘉獎。
青銅盤,在不同研究者的文本中有不同的論述,大多說法為青銅盤屬于水器?!抖Y記·內(nèi)則》曰:“進盥,少者奉盥,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北P和匜是一套盥洗器,匜用以沃水洗手,盤用以承接洗過的水。青銅盤常見的器型為圓腹而圈足,可以散氏盤為例。目前較為常見的青銅盤的盤口圓徑一般為30-40 厘米,高一般為十幾厘米,青銅盤作為一種水器,即使用水量大,亦可反復倒水,其規(guī)模確實沒有過大的必要。
反觀虢季子白盤,呈長方形口,四角有矮腳,長137.2 厘米,寬82.7 厘米,通高約39.5 厘米,重225 公斤,[29]其形狀與規(guī)模與一般青銅盤有所差異。
朱鳳瀚在《古代中國青銅器》中將青銅盤歸于水器,并以虢季子白盤為例證之一。[30]臺灣學者許進雄曾在其論著中提到,虢季子白盤規(guī)模巨大,是因為其作用為洗浴,是泡溫水澡的器具。其依據(jù)在于甲骨文的“溫”字形像是一人立于一器具上,故他推測當時人們洗浴方式即是如此。[31]然而此言缺乏文獻與其他器物的印證,畢竟若虢季子白盤具有如此功用,為何見不到其他形制類似的古器被定性為洗浴水器,且又有何必要在一件實用器物之上刻以具有紀事性的銘文?因而筆者推論以朱、許為例的類似論調(diào)并不確切。
虢季子白盤并非典型的水器,其形制規(guī)模并非青銅盤普遍之態(tài),不能如一般青銅水器一樣加以看待。虢季子白盤擁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
虢季子白盤紋飾優(yōu)美,周飾蟠虺云紋,其口緣下部周飾竊曲紋,器物腹部飾有波曲紋(又稱環(huán)帶紋),四面各有兩個銜環(huán)獸首,環(huán)作索狀,古樸大方。虢季子白盤規(guī)模宏大,給予了制作者較為寬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紋飾、獸首、底座,皆表現(xiàn)了西周時期青銅器制作的工藝水平。難得的是,在制作過程中制作者并未因創(chuàng)作空間宏大而極盡奢華,致使走向繁瑣堆疊的道路,而是利用氣勢磅礴的器形與紋飾在表現(xiàn)貴族地位的同時,體現(xiàn)居上位者的大氣與為人臣者的高尚,可見虢季子白盤氣韻獨到之處。
虢季子白盤的銘文書法亦頗具風格,結(jié)體有著往大篆演變的趨勢,可以說此乃籀文,且字體剛勁、縱橫成行、筆勢均勻、矞遑茂雋,具有較高的研習價值。另外,該銘文不僅僅是西周歷史、少數(shù)民族歷史研究的重要文獻,同時是壯麗優(yōu)美的史詩,盤銘韻律優(yōu)美、句式工整、言辭洗練、朗朗上口,為研究古代文學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總之,我們可以將虢季子白盤視作一件兼具歷史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的器物,它不僅僅可作為研究西周歷史的重要證物,更是探討西周藝術(shù)的重要途徑。
不少學者如陳夢家、于省吾、雷海宗等指出,盡管中國古代青銅記憶的高超水平已然被世界公認,但古代中國人從未使用青銅制作過農(nóng)具,僅有少量手工工具,故所謂“青銅時代”的革命并非是一種社會生產(chǎn)力的革命,“青銅時代”發(fā)展的并非是生產(chǎn)力,而是禮制與社會組織關(guān)系。
首先,中國古代青銅器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應(yīng)用于生產(chǎn),其主要價值并非在于功用,更多在于完善禮制、宣傳宗教、維護社會關(guān)系乃至“可以用來作為衡量文化和社會的一個標準”。以虢太子元戈為例,此戈出土于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地,制作時期應(yīng)于春秋。作為出土于墓穴的器物,此戈應(yīng)是陪葬用品,具有禮器屬性的同時具有實用器具的形制。虢季子白盤亦是如此。以“盤”為名卻不具有常見的盤的形制,上有銘文及紋飾,具有文案載體的特性,銘文所記之事亦體現(xiàn)了該盤并非是實用器具,而是王對臣下表示贊揚與表彰的方式,其作用接近于近現(xiàn)代獎杯、獎座。
其次,二里頭遺址的發(fā)掘向世人呈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即在青銅制品開始使用后,農(nóng)民仍在使用石頭制作農(nóng)具。陳夢家認為,青銅技藝出現(xiàn)以后,貴族所控制的工匠可以使用青銅制作禮器、兵器、樂器乃至一部分容器,而平民則無法用青銅為自己鑄造工具。虢季子白盤、虢宣公子白鼎、鄭虢仲鼎、虢叔簋等一系列虢國具銘器皆與虢國國君、公子、功臣等在當時具有高貴身份的人物有關(guān)。如此看來,使用青銅器具本身是否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種社會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呢?
虢盤的非功用價值是不可忽視的,它除了是一種文案載體,還含有其它價值與意義。
虢季子白盤的銘文記載了周王賜盤予子白并宣揚其征伐獫狁的功勛之事,那么虢盤在此可以被視為一種獎勵品,此種獎勵并非是物質(zhì)獎賞(例如土地、金錢、奴隸等),而是一種具有象征性的嘉獎,給予被嘉獎?wù)邩s譽感,這種精神嘉獎實則比物質(zhì)嘉獎更被人重視。
奧地利藝術(shù)史家、理論家阿洛伊斯·里格爾曾指出,“monumentality”(“社會性”)不僅僅存在于人們“有意而為”的事物(例如紀功柱、紀念碑、方尖碑、崇高人物造像等)中,還可以出現(xiàn)于“無意而為”的事物(遺址、傳世古器物等)中;美國學者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亦得出“紀念碑可以是任何形式”[32]的結(jié)論,認為紀念碑的概念不應(yīng)僅僅局限于一座令人敬畏的建筑或一件人造物,更可以是一塊不經(jīng)加工的石頭、一顆樹、一塊磚、一個十字架……此二人的論斷實則將紀念碑的概念范圍無限擴大。
雖然以虢盤為代表的一系列青銅器具皆可與西方社會的紀功柱、方尖碑等具有類似功用,即表示對于某人某種功勞的嘉獎,但是這兩者還是有很大差異。最為顯著的差異在于,紀功柱、方尖碑等西方社會用以嘉獎功績之物,皆在外形、形制及功用上都具有一致特點,即無實用價值。而像虢盤這樣的青銅器物,在外形上具有實用器具的特點與性質(zhì),實際上卻又不會被使用。又如虢季氏子組壺、虢宣公子白鼎、虢叔旅尊,皆具有實用器具的外形且不具備崇高奢華的形制,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紀念碑”的屬性,卻可推測在當時情境之下無人會考慮其實用價值,亦具有上述研究者所言的“社會性”。
中國古代具有“社會性”的青銅禮器,又可被稱為“重器”,其“重”或許不僅僅在于宏大的規(guī)模,亦在于重于泰山的精神涵義與政治意義。一件禮器在特定情境之下,作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器物,其重在于禮,其崇高在于制。此類具有紀念意義的青銅器物,可以說是一種嘉獎?wù)吲c被嘉獎?wù)咧g的社會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君主在處理自身與人臣關(guān)系時,需要一種媒介來維系,此類青銅器物則扮演了這種角色。此類器物的存在甚至還維系了嘉獎?wù)吆笠崤c被嘉獎?wù)吆笠嶂g的關(guān)系,虢季子白盤銘文末尾所言“子子孫孫,萬年無疆”,正是周天王在嘉獎子白的同時,期望與這位被嘉獎?wù)叩暮蟠S系同樣和諧且穩(wěn)固的關(guān)系,另有虢宣公子白鼎銘文末“子子孫孫永用為寶”、虢季氏子乍殳鬲銘文末“子子孫孫用寶為享”、虢季子組卣銘文末“子子孫孫永寶用”等例證。
本文論及虢季子白盤器物及其銘文,首先以了解虢季子白盤的發(fā)現(xiàn)與各研究者研究成果為目的,又涉及虢季子白盤斷代研究、銘文匯考,從而得以掌握虢季子白盤的歷史與藝術(shù)價值。虢盤作為一種以器物為形式存在的實物資料,在歷史研究過程中具有極高的考證價值,其銘文以器物為載體,將歷史文本留存于今,為歷史研究提供了一手參考文獻。同時,虢盤的器型、銘文乃至銘文內(nèi)容,皆為相關(guān)藝術(shù)研究提供了契機。此外,虢盤亦可作為討論中國古代青銅器是否具有“社會性”的有效論證之一,其器型的特殊性、規(guī)模的宏大、紋飾樣式、文本載體的屬性,皆顯露出虢盤的非功用價值,其中更是內(nèi)涵周朝禮制觀念、文化理念,體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關(guān)系。
注釋:
①于巫鴻著《中國古代藝術(shù)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中被譯為“紀念碑性”,亦有譯法為“紀念性”。
②在古銘、徐谷甫選編的《兩周金文選·歷代書法萃英》中釋為“惟”。
③此處唐復年在《金文鑒賞》中斷句為“王各周廟宣榭,宴食”。
④吳云在《虢季子白盤釋文》中釋為“伯父”。
⑤此處唐復年在《金文鑒賞》中斷句為“賜用弓、彤矢,其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