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謂，才華與“溜須”齊飛

李開周：專欄作家，理工科出身，做過測量和預(yù)算，癡迷歷史。2006年開始職業(yè)寫作，著有《武俠物理》《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擺一桌絕妙的宋朝茶席》等書。

宋真宗（968年—1022年）

名趙恒，宋朝第三位皇帝。宋太宗趙光義第三子，995年被立為太子，997年即位。在位前期，勤于政事，北宋進入經(jīng)濟繁榮期，史稱“咸平之治”。在位后期，沉溺于封禪之事，廣建宮觀，勞民傷財。

丁謂（966年—1037年）

字謂之，兩浙路蘇州府長洲縣（今江蘇蘇州）人。北宋宰相、奸臣，與王欽若等人并稱為“五鬼”。先后任參知政事（副相）、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正相），封晉國公。因作惡太多，最后被罷相，貶為崖州（今海南省三亞市）司戶參軍。

寇準（961年—1023年）

字平仲，華州下邽（今陜西渭南）人。北宋政治家、詩人。為人剛直，被太宗重用，升任參知政事。真宗即位后，先后在工部、刑部、兵部等部任職，1004年出任宰相。后因參與宮廷權(quán)力斗爭，被丁謂等人排擠，數(shù)被貶謫，終雷州司戶參軍。

在《夢溪筆談》中，沈括講了一個有關(guān)工程學(xué)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年—1016年），皇宮失火，大殿要重修，任務(wù)交到了大臣丁謂手上。丁謂考察地形，計算工時，籌備物料，制訂計劃。然后，他把工匠召集起來，進入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不是建房，而是在大街上挖溝。那溝既深又寬，沿著街道，曲曲折折，把汴河跟皇宮連通起來。

就是這條水路，解決了重修大殿所需建材的運輸問題。陜西的巨木、豫西的條石都被裝上船，順流而下，從黃河漂到汴河，從汴河漂到皇宮，本來需要耗時半年才能備齊的建材，不到一個月就盡數(shù)到位了。之后，在丁謂的指揮下，工匠開始重修宮殿。修造用土來自新挖的那條溝，翻修完畢，留下大量破磚爛瓦、渣土等建筑垃圾，剛好又將新溝填埋。

沈括總結(jié)說：“一舉而三役濟，計省費以億萬計?！保ā秹粝P談》補卷2《權(quán)智》）丁謂僅僅是挖了一條溝，就一舉解決3個問題（建材運輸、工程取土、垃圾回填），將工程總費用降到最低，幫朝廷省下億萬開支?？梢娺@個丁謂聰明多智。

沈括還講過一個故事，也與丁謂有關(guān)。1008年10月，宋真宗東封泰山，8位大臣一路護駕，丁謂在列。封禪完畢，真宗要賞大臣，準備給每人發(fā)一條鑲金嵌玉的名貴腰帶。當時，丁謂是財政大總管，知道真宗只有7條玉帶，他還知道，真宗自己系著一條腰帶，名曰“比玉”，比那7條玉帶都要名貴。

丁謂使出一計，向真宗建議道：“不須發(fā)尚衣帶，且可服之以謝，侯還京師，別賜可也?！保ā秹粝P談》卷22）現(xiàn)在有8個大臣，皇上您只有7條玉帶，每人分一條是不夠的，微臣知道皇上想把自己的腰帶添進去，您可千萬別這么做，因為您的腰帶太名貴了，我們可當不起。您可以按照品級順序，先賞那7條玉帶，誰的品級最低，等回到京城，再從宮廷寶庫里拿一條給他也不遲。

品級最低之人，就是丁謂自己。宋真宗認為丁謂先人后己，大公無私，欣然采納了他的建議?？墒且话l(fā)玉帶，8個大臣集體向真宗謝恩，只有丁謂沒玉帶，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宋真宗皺了皺眉，對太監(jiān)說：“把朕那條‘比玉拿來，去給丁愛卿系上?！本瓦@樣，丁謂如愿以償，得到了那條最名貴的腰帶。

故事講到這里，一直沒說丁謂是誰。他曾是寇準的下屬，后來成了寇準的對頭。寇準其人，眾所周知，電影、電視劇和戲曲里都沒少演他，總操著一口濃重的關(guān)西口音，總能用雞賊的巧計對付奸臣。不過，真實的寇準從不雞賊，反倒是性情豪爽，脾氣剛直，經(jīng)常對同僚和下屬發(fā)飆，偶爾跟皇帝當面爭執(zhí)。跟寇準比起來，丁謂才是雞賊。

丁謂打小就聰明。3歲那年，他見同族哥哥們行冠禮，覺得好玩，也鬧著戴冠。祖母說：“汝能諷五七言詩數(shù)十章，當從汝?！保ǘ≈^《青衿集》自序）只要你能背上幾十首古詩，奶奶就給你戴冠。丁謂連夜背詩，到了第二天，幾十首古詩，一口氣背下來，一字不差。

丁謂還勤奮好學(xué)。剛滿14歲，他就通過了地方官舉行的解試，成了舉人;20歲時，他寫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和策論，聲名鵲起;26歲，他去拜見文壇領(lǐng)袖王禹偁，王禹偁讀完他的文章，贊不絕口：“自唐韓愈、柳宗元后，二百年始有此作?！保ā端问贰ざ≈^傳》）將丁謂比成韓愈和柳宗元那樣不世出的奇才;27歲，丁謂考中進士，名列第四，僅次于狀元、榜眼和探花。

這樣的丁謂，進了官場自然如魚得水。他當通判（相當于副市長），當轉(zhuǎn)運使（相當于副省長），當安撫使（相當于省委書記），當三司使（相當于財政部長），在江西、福建、四川、河北都任過職。他既審過案，也平過叛，既管過錢，也帶過兵，不管在哪個崗位上，都把工作完成得出色。別人查不了的案子，他雷厲風行搞定;別人理不清的賬目，他三下五除二就理清了;不但把賬理清，他還能創(chuàng)立新的賬表和稅則，匯編成冊，上報朝廷，為全國官員立下標桿。他甚至非常勇敢，曾經(jīng)單槍匹馬闖進叛賊山洞，靠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對方歸降。無論是工作、管理，還是應(yīng)變能力，丁謂都表現(xiàn)得很突出，堪稱天才型能臣。

作為宰相，寇準能力強，脾氣大，喜歡嘲笑人，輕易不服人，卻很欣賞丁謂，屢次向宋真宗的老師、元老重臣李沆推薦丁謂。李沆說：“丁謂確實有才，但是人品有問題，不可以提拔他?！笨軠史磫柕溃骸跋穸≈^這么聰明的人，就算您想壓制他，能壓制得了嗎？”

寇準說得對，沒人擋得住丁謂平步青云的勢頭——因為他不僅有能力，還擅長拍馬屁。宋真宗愛慕虛榮，想學(xué)秦始皇封泰山，群臣大多反對，丁謂揣摩帝心，變著法兒地迎合。他當?shù)胤焦贂r，必向真宗奏報祥瑞，還用實物證明，例如遮天蔽日的仙鶴和成千上萬的靈芝草。宋真宗擔心封禪會勞民傷財，丁謂就努力籌款，想盡辦法增加財政收入，解決皇帝的后顧之憂。宋真宗釣魚，魚不上鉤，丁謂寫詩：“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龍顏上釣遲?！币馑际囚~兒為啥不上鉤？因為在陛下這樣的圣明天子面前，它們自慚形穢，不好意思上來嘛！

丁謂有才，所以能拍精致的馬屁。連“溜須”這個詞，都是后人根據(jù)他的故事創(chuàng)造出來的。

寇準當宰相那會兒，丁謂當副相，兩大相臣一起用餐，寇準的胡須沾上了飯菜，丁謂親自上前，給寇準擦拭。寇準認為這樣做太過分，批評道：“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也？”你是副宰相，屬于朝廷重臣，怎么能降低人格，給我這個宰相擦胡須呢？“溜須”一詞指代巴結(jié)、討好之意便由此而來。聽了寇準的批評，丁謂有何反應(yīng)？《宋史》上記載：“甚愧之，由是傾構(gòu)日深。”意思是說丁謂被批評惱了，懷恨在心，從此開始陷害寇準。

想陷害寇準，就得抓住寇準的把柄。丁謂極有耐心，逐步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真宗重病期間，他與執(zhí)掌實權(quán)的劉皇后攀上關(guān)系，進而逐個整倒寇準在宮里的內(nèi)應(yīng)，最后一舉發(fā)難，說寇準妄圖廢立太子。丁謂的舉報讓宋真宗大為震怒，寇準很快被發(fā)配嶺南，丁謂便成了事實上的宰相。

丁謂當上宰相后，少數(shù)朝臣依附他，多數(shù)朝臣批判他。批判的理由有兩條：一是忘恩負義，構(gòu)陷寇準;二是希圖上意，慫恿真宗封禪，把國家財政折騰出一個大窟窿。

皇帝封禪要大建行宮，減免賦稅，犒賞臣民，升許多人的官，確實是一件非常耗錢的事。丁謂支持封禪，對財政不利，全國上下假造祥瑞，更是讓朝臣和國民道德水平集體滑坡。但是在皇權(quán)的威逼利誘之下，并非只有丁謂一個人支持封禪，許多有聲望的大臣最后都支持了，其中還包括寇準。因為不支持就會被降級、罷官，為挽回官位，寇準也像丁謂一樣虛報祥瑞，投宋真宗的歡心。

丁謂當宰相時，結(jié)交的私黨并不多，其中有王欽若、陳彭年、劉承珪、林特四個人。他們都是聰明多智，才能出眾，只因為跟丁謂一個鼻孔出氣，不隨大流批判丁謂，所以被主流輿論罵為“五鬼”。在主流輿論的批判下，丁謂等人不得不將全部的聰明才智拿出來，借助皇權(quán)的力量，用陰謀詭計將反對派一一斗倒。

與其他朝代相比，宋朝大臣相對有風骨，在皇權(quán)面前不那么噤若寒蟬。但宋朝大臣也特別喜歡“抓壞蛋”和“斗小人”，一個人的行政能力無論有多強，無論為國家做出多大貢獻，只要在私德上不符合“君子”的要求，那就成了奸邪，被群起而攻之。就像才華出眾的丁謂，本質(zhì)上并不算太壞，之所以成為奸臣，很大程度上是被道德衛(wèi)士們逼出來的。在那樣的官場生態(tài)和環(huán)境中，試問能有幾人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