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宗《湖山平遠圖》評析

張白露

（東莞理工學院 機械工程學院，廣東 東莞 523808）

《湖山平遠圖》是明代畫家顏宗的真跡，是目前所見廣東最早的繪畫作品，繪制年代約在明景泰元年（1450）①陳敬宗于景泰二年（1451）正月題寫的《湖山平遠圖記》，明確指出“今地官主事顏宗所作”，根據(jù)《南?？h志》《廣東通志》，顏宗于景泰二年（1451）升兵部車駕司主事，因此，據(jù)卷尾陳敬宗跋，張珩亦認為此卷之作當在景泰元年顏宗任主事之時（張珩《木雁齋書畫筆記：繪畫二下》，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451-455頁。，為廣東畫史稀世珍品，具有重大的學術研究價值。

一、顏宗生平

顏宗（1393—1459），字學淵，廣東南海人，明永樂二十一年（1423）舉人，明正統(tǒng)（1436-1449）年間出任福建邵武縣知縣，景泰二年（1451）升兵部車駕司主事②《南?？h志》：“以景泰辛未九年滿考（1443—1451），無公私過，馳恩父母，升兵部車駕司主事三年（1451-1454）轉(zhuǎn)員外郎?！蔽臏Y閣四庫全書本《廣東通志》卷四十五、三十三記載：“景泰二年（1451）滿考，擢兵部車駕司主事，轉(zhuǎn)署員外郎。”陳敬宗于景泰二年（1451）正月題寫的《湖山平遠圖記》明確指出“今地官主事顏宗所作”而朱萬章在《顏宗》一書中提出天順元年（1457）升兵部車駕司主事，應該有誤。，景泰五年（1454）轉(zhuǎn)兵部員外郎，天順三年（1459）因奔母喪，卒于歸途中。

顏宗為官“平易愷悌，置義倉，以救荒憫旱為先”［1］2，是一位深受百姓擁戴的好官。

顏宗善畫山水，初學黃子久，后學李成、郭熙，以雄渾見勝。顏宗是廣東畫史上第一位有畫跡傳世的畫家，在汪珂玉《珊瑚網(wǎng)畫錄》、張丑《清河書畫坊》、顧復《平生壯觀》等明清兩代書畫著錄中，均有顏宗的《江山圖》《江山萬里圖》《蒲術軒卷》等畫跡流傳③見朱萬章《顏宗》，嶺南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11-12頁?！，F(xiàn)藏于廣東省博物館的《湖山平遠圖》是至今確定為顏宗作品的惟一真跡。

《湖山平遠圖》絹本設色，縱30.5厘米、橫511厘米，卷后另紙有明陳敬宗（1377-1459）于景泰二年（1451）正月題寫的行書《湖山平遠圖記》。據(jù)朱萬章先生研究，《湖山平遠圖》曾為嶺南名家風雨樓主鄧秋枚所鑒藏，后流入上海徐伯郊家中，再后來隨徐氏流傳到香港，20世紀60年代，國家為保護文物撥?？钍召徎貒F(xiàn)藏于廣東省博物館［2］，是研究顏宗及其生活時代廣東繪畫水平、繪畫發(fā)展的寶貴資料。

二、《湖山平遠圖》的空間圖式

（一）以“平遠”作為整體空間布置

《湖山平遠圖》以平遠作為整體的空間布置，畫卷以依稀的平坡煙靄徐徐展開，平遠、高遠、深遠交融互攝，空間連綿不絕，景色跌宕起伏，氣勢連貫，意境深遠，布景精到。

“遠”是中國山水畫空間構成的基本圖式，所謂“平遠”者，按照陳敬宗題寫的《湖山平遠圖記》：“無大山喬岳峻險之勢足以障隔其曠達之觀，而原隰之衍迤江湖之渺茫，極目于萬里之外如在咫尺其間?！雹訇惥醋诎稀逗狡竭h圖記》。通觀《湖山平遠圖》，畫卷以連綿不絕、煙波浩渺的江湖為紐帶，或江湖寬闊，帆船穿梭；或山高水長，長空雁陣；或叢樹茂盛，疏枝密葉；或村舍仙閣，溪岸小橋。畫卷高潮迭起，層次分明，平淡中有平疇沃壤、春水方足、無窮之雅觀。

（二）以“全景”式表現(xiàn)為空間構成重心

“全景”式表現(xiàn)是五代、北宋山水畫的理想圖式，根據(jù)這種圖式，畫山水應該“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間立意定景”［3］123-127，要有“泉石嘯傲、漁樵隱逸、猿鶴飛鳴、塵囂韁鎖、煙霞仙圣”［3］123-127的景致內(nèi)容，更要符合“可行、可望 、可游 、可居”的理想境界［3］123-127，這是南宋之前山水畫構成的主要特征，如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董源《瀟湘圖》等五代、北宋時期的經(jīng)典作品，無不是大幅面全景式展現(xiàn)。

《湖山平遠圖》完全契合五代、北宋時期“全景”式山水畫空間構成的美學特征，畫幅宏闊、洲渚掩映、山高水長、綿亙無盡，在天地之間，有人物、動物、屋宇、樓閣、舟楫等一應俱全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有怡然的騎驢者、童仆、驅(qū)牛者；有登高的山行客、販夫走卒；有背薪的樵夫、耕者、鋤者；有挑水人、村居者、嬉戲村童；有江上漁父、網(wǎng)者、釣者、船戶、舟中對談的隱士等，人物形態(tài)豐富，各自獨立又互為照應。畫家運用大小、疏密、濃淡、高低起伏變化等手法，使山石、樹木、舟楫、煙霞仙勝、村舍凡夫等形象以不同的層次推移遞進，以此形成空間結構上的照應，以變化無窮的空間布置來創(chuàng)造清雄奇富的連環(huán)勝景，這種鳥瞰式的全景布置，與后世的以簡為尚、以表現(xiàn)“蕭條淡泊”境界的文人山水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以表現(xiàn)世俗生活場景為主題內(nèi)容

《湖山平遠圖》是一幅展示世俗生活場景的宏闊山水畫作，畫面充滿了人們生活的生動趣味，畫中人物或“孜孜于稼穡之謀”①，亦或“汲汲于魚蟹之利”①，世俗村民忙碌且又樸素的日常生活、捕魚春耕的現(xiàn)實場景進入了山水畫，代替了元代隱逸士人空靜冷逸心境，恰如其分的人物情節(jié)與寧靜的山水景色，動靜相映，雖平遠幽靜，但鶯飛魚躍，升平盛世，尤其是漁舟浦溆、長空歸雁一起互為生命律動的印證。

從《湖山平遠圖》所繪水牛耕犁、長空雁陣、嫩芽吐芳、草木呈翠等物象看，畫面描繪的是春天播種時節(jié)的景色，境界曠達、煙林清廣、煙霞仙勝，儼然一副欣欣向榮、引人入勝的春季播種、游趣之美的世俗生活畫卷。

從《湖山平遠圖》所繪江湖寬闊、帆船穿梭、草木繁茂、堤岸溪坡看，應該是表現(xiàn)湖泊水系較多的江南一帶風光，也有人認為《湖山平遠圖》所畫景致更像是來自北方河谷、山川及相連的原野景色［2］。但無論如何，學者們普遍認為《湖山平遠圖》所畫景致并非畫家長期生活的珠江流域一帶風光，由此推斷，顏宗的《湖山平遠圖》并非來自寫生。

三、《湖山平遠圖》的“李郭”風格

“李郭”指北宋初李成與北宋末郭熙，后人常常以“李郭”或者“熙成”連稱，以示他們在山水畫風格上的繼承關系和相似性。

《湖山平遠圖》在寫真狀物、平遠淡逸之景表現(xiàn)方面，與北宋李成《喬松平遠圖》《曉嵐平遠圖》、郭熙《樹色平遠圖》《早春圖》等作品屬同系風格，無論是作品布局、筆墨，還是意境表達都有很多相似之處，煙林清曠、山林藪澤、氣象蕭疏、枯枝虬曲、縈帶曲折、飛流危棧、斷橋絕澗、煙云晦明，此平遠淡逸之景正是李成畫風“平遠之色有明有晦”的寫照，而蟹爪樹、卷云皴更似郭熙《早春圖》筆法，從這些畫法特征來看，《湖山平遠圖》承“李郭”風格已無可爭議，如圖1、圖2。

圖1 顏宗《湖山平遠圖》局部

圖2 郭熙《樹色平遠圖》

“李郭”風格在北宋為全盛時期，當時畫院內(nèi)外學李成者蔚然成風。李成的山水畫在空間布置上以平遠險易之景為主，“煙林平遠之妙，始自營丘。”［4］現(xiàn)存李成的作品都是“氣象蕭疏、煙林清曠”的平遠特色。郭熙的山水畫繼承并發(fā)展了李成的畫法，1117年宋徽宗在垂拱殿接見郭熙的兒子郭思時說：“至今禁中殿閣盡是卿父畫，畫得全是李成?！保?］123-127可見李成對郭熙的影響，蟹爪樹和卷云皴是郭熙山水畫兩個最突出的造型特征。元代時，若干重要畫家都曾從事與“李郭”風格有關的創(chuàng)作，如棠棣、朱德潤、曹知白、盛懋、吳古松、王淵、朱裕、商琦等，他們是“李郭”畫派的忠實追隨者，特別善畫“李郭”式的樹石表現(xiàn)，“李郭”風格山水畫在他們筆下再次得到盛極一時的發(fā)展。

明代時，江浙一帶政治經(jīng)濟穩(wěn)定發(fā)展，帶動了文學藝術的興盛，畫壇格局形成了以地區(qū)和畫家集團劃分的門派特征，但“李郭”影響猶存。明末詹景鳳（1520—1602）《跋饒自然山水家法》中說：“大都學畫者，江南派宗董源、巨然，江北則宗李成、郭熙，浙中乃宗李唐、馬遠、夏圭，此風氣之所習，千古不變者也。”［5］由此可知，明代山水畫雖派系林立，但均不出此三系。有明一代，習“李郭”者雖不絕于畫壇，然并沒有形成氣候，“李郭”的影響遠不及另外兩個宗系。

顏宗所處的明前期，仿南宋四家的“院體”山水畫風流行，學者往往宗法劉（劉松年）、李（李唐）、馬（馬遠）、夏（夏圭），濃筆重墨，水墨蒼勁，雄健、豪邁、剛強、自信。從《湖山平遠圖》大量“李郭”式符號看，顏宗并未追隨南宋“院體”主流畫風，而是延續(xù)已經(jīng)式微的“李郭”一脈，“使郭熙一路的風格得到傳承?！保?］

細品《湖山平遠圖》，雖有明顯的“李郭”風格，但也并非一味地模仿“李郭”，顏宗畫寒林不似李成用筆豪鋒穎脫、墨法精微、畫風文秀的特征，顏宗用濕筆濃墨較多，蒼潤淳厚，更接近郭熙的畫法，但又非郭熙嚴謹寫實?！逗狡竭h圖》大量點苔與濃墨點葉，更有董源山水畫天真浪漫的氣息，而疏松的筆意，又有元人意境深遠之妙。如果說宋人得李成之質(zhì)、元人得李成之意，那么顏宗是得李成之趣。明代著名宮廷花鳥畫家林良曾從顏宗學畫，自稱“顏老天趣不可及也！”［1］2“趣”不僅是筆墨和藝術表現(xiàn)，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湖山平遠圖》反映的是世俗生活場景，有積極樂觀欣欣向榮的氣息，而沒有李成作品平遠冷峻空逸之境、元人繪畫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以及院體繪畫劍拔弩張的氣勢；《湖山平遠圖》更接地氣，畫法更加渾厚樸素，畫家糅合了宋人筆墨、元人意境和個人情感，將宋人嚴謹寫實的筆墨變?yōu)樵俗匀坏氖杷?，賦予了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和筆墨的理解。

四、《湖山平遠圖》的藝術成就

《湖山平遠圖》是一幅表現(xiàn)技法嫻熟的作品，而非一般文人畫逸筆草草之作，也非精工細刻之功。畫中糅合宋元筆意，遠山濕筆暈染，中景山巒、坡岸，筆墨輕重不一，表現(xiàn)平林煙靄、縹緲連綿、境域?qū)掗煛o拘束之態(tài)；近景山形巍峨，林木蒼潤，秀媚中見淳厚，蟹爪樹、卷云皴造型特征突出；全幅大小濃淡、筆法靈便的苔點，或是茂林、雜草，亦或是礬頭、碎石，增加了山石樹木的體積感和質(zhì)感；《湖山平遠圖》雖有宋人筆墨圖式，卻無宋人劍拔弩張的氣勢，又擯棄了元人山水畫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在空間布置和筆墨細節(jié)中，表現(xiàn)了人間溫暖生活的趣味，如圖3。

圖3 顏宗《湖山平遠圖》局部

然而，高居翰認為顏宗的畫“完全是折衷之作，揉和了李、郭及馬、夏的傳統(tǒng)”“很明顯，畫家在追慕舊法”［6］。言外之意，顏宗山水畫創(chuàng)新不足，模仿舊法有余。《湖山平遠圖》與“李郭”畫派的重要傳承人王詵《漁村小雪圖卷》、郭熙《樹色平遠圖》、許道寧《漁父圖》等作品比較，無論在構圖上還是在表現(xiàn)技法上都有諸多類似，顯然是一脈相承，有明顯的宋人風貌。

客觀地說，顏宗作為“文學既優(yōu)，復工于畫”［7］的文人身份的畫家，其作品既能恪守畫理，又能體現(xiàn)文人畫的詩意和旨趣，并不像歷史上一般文人畫逸筆草草之作，已是難得；特別是明前期，嶺南廣大地區(qū)并未形成如江浙一帶的畫家群和流派，因為不存在以某種風格或者某個地區(qū)命名的畫家群和門派，廣東地區(qū)的畫家仍然各自為政，各隨其好，其創(chuàng)作主要是依據(jù)個人興趣模仿學習他人，因此，作為沒有以“團派”和“圈子”集體風格出現(xiàn)在畫史上的個體畫家，顏宗更多的是追摹與折中［8］。與此同時，“明代山水畫，競尚摹仿，號為名家者，其畫要皆有所師法?！保?］250明初期和中期山水畫創(chuàng)新不多，多是學習宋元，比如明初院體李劉畫派、初中期浙派馬夏遺規(guī)、中期吳門派，都以繼承宋元為主，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顏宗會追隨宋元遺風。但顏宗能融北方山水畫風于南方畫中，畫法嫻熟、境界曠達，且筆墨、章法、結構皆合乎畫理［10］。

五、結語

廣東繪畫從明初顏宗一直上溯到唐朝末年僖宗時期避亂蜀中的南海畫家張詢，在長達500余年的時間里，基本上是一段空白，山水畫更是無跡可尋。從明初開始，畫家所在地域逐漸向南方偏移，廣東繪畫較前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特別是宮廷花鳥畫家廣東南海人林良（約1428-1494）對后世影響很大，顏宗在中國繪畫史上的聲譽和影響雖不及林良，但其畫作《湖山平遠圖》堪稱國寶。雖然《湖山平遠圖》還保留著宋元時期山水畫的某種圖式特征，但不再有宋元山水畫的荒寒、清冷、寂靜和蒼涼，世俗村民的日常捕魚、春耕點綴于畫面，給人其樂融融積極向上的祥和感受。更為可貴的是，《湖山平遠圖》作為廣東現(xiàn)存最早的繪畫作品，技法嫻熟、布景精到，雖平遠幽靜，但動靜協(xié)調(diào)，筆墨、章法、結構皆合乎畫理，是明初廣東山水畫發(fā)展水平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