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飛
填沒了50 多年的中張家巷河浜重新疏通了??吹綀蟮?,我興致勃勃故地重走,修舊如舊的老房子、石駁岸、小拱橋,無不勾起我兒時的記憶。拿起手機,我向遠在北京的慶民現(xiàn)場轉(zhuǎn)發(fā)水巷美景,暢敘那些有趣的少年往事。慶民是我兒時同伴,我們在中張家巷同住了8 年。
一
60 年前的中張家巷是平江路上一條500米長的小支巷,西頭連著平江路,東頭牽手老倉街,巷口1 號是土地廟,前頭歪脖子老槐樹,根子穿過駁岸縫隙,脹裂的口子像挺大的肚子,壓迫著原本就不寬敞的河口,只有小船勉強能過。我們住在2 號大院里,家門口的那段河浜駁岸30 米長,全用上好花崗巖條石砌成。東西兩端各有一個河埠頭,上下8 層臺階。岸上4 個纜船石栓一字排開。聽6 號里林好婆說,這樣氣派的碼頭大有來頭,早年是2 號大宅富貴官家專用,鄉(xiāng)下小船隔三差五會送來時鮮果蔬。
清早的河埠頭特別涼爽,阿婆們揣著一只只腳盆踏著臺階下到河灘,浸泡起一家人頭天晚上的換洗衣服。棒槌上下飛舞,此起彼落。人多擁擠,不要緊,阿婆們自己會調(diào)整,幾個人汏,另幾個就坐在臺階上等,掬一把河水汏一把面孔,有一句沒一句地講東講西,說說笑笑。
9 點鐘,載滿新鮮蔬果的鄉(xiāng)下小木船出現(xiàn)了。只要看見, 阿婆們總會老遠就叫住,你討價我還價,嘰嘰喳喳中遞過一只只竹籃,稱點可口的小菜,心滿意足拎上岸來。外婆也會為我和小妹稱點番茄、黃瓜、玉米,說船上的菜都是農(nóng)民自己種的,新鮮還便宜。
太陽落下樹梢,到吃晚飯辰光,隔壁3號平房的彭阿爹最勤快,從河埠頭拎來河水澆路面,“吱吱”的響聲中,熱浪一股股升騰。兩支煙辰光,清涼了不少,家家搬出小方桌,擺上碗筷,粥是老早就涼好的。
天色還沒黑透,河埠頭石橋邊人越聚越多。浸潤著河水的涼風一陣陣吹過很是愜意。戴眼鏡的王老師開始講新聞,我和慶民伸長脖子聽得開心。留白胡子的金阿爹專講妖魔鬼怪,讓人討厭,縮著頭頸又不能不聽,嚇得一個人不敢回家。抬頭望望,星星忽閃忽閃,像是在笑話我倆。
二
中張家巷河浜一頭連著平江河,一頭穿過倉街向前延伸,通往相門護城河。那辰光水沒這么渾濁,河浜里游著成群的小魚。若在河埠頭汏汏洗洗,小魚就會慢慢游來輕吻你的雙手。你悄悄翻轉(zhuǎn)手掌合攏想捉牢,它一擺尾巴,早已游得遠遠的。暑假里,我將小號縫衣針放在煤爐上燒紅,再用老虎鉗彎成釣鉤,穿上棉紗線和鵝毛管,用蚯蚓作魚餌,拿根竹桿去河浜釣魚,半天下來,也能收獲滿滿一臉盆的小魚。
表哥大我兩歲,從上海來蘇州過暑假,忍不住跳下河浜游起泳來,結(jié)果挨了母親一頓罵,說上海來的小人膽子大,要出事體格。
初秋的中午,蹲在河邊玩耍,一腳踏空,我掉進了河浜。“小飛掉進河里了!”慶民飛似地跑到我家報信,母親急急跑出時,我已被人從河浜里拉起來了。見我一副落湯雞樣,母親也不同情,數(shù)落道:吃過飯才幾分鐘啊,碗還沒洗呢,一轉(zhuǎn)身就掉進了河,你懂不懂事?。?/p>
救我的是5 號里的阿爹,原來河旁有條空船,阿爹跳下船艙,將我拉起,又用雙手將我托上岸。阿爹是吃過“官司”的人,盡管他救過我的命,我們也不同他來往?,F(xiàn)在想來,真是不通人情。阿爹若現(xiàn)在還活著,該是95 歲以上的老人了。真想握著阿爹的手大聲說一句:您好啊,老人家,還認得我嗎?
慶民后來到新華社當譯電員去了,現(xiàn)在也是古稀老人了。
☉ 中張家巷
三
夏天,河浜里看見最多的就是西瓜船,吱吱嘎嘎的櫓聲,載著滿滿一船西瓜邊叫邊賣。
西瓜船總是在太陽當頭、中午最悶熱的辰光出現(xiàn)。常常,我躺在竹榻上昏頭昏腦正要睡去時,就聽見大門外河浜里傳來一陣陣沙啞的鄉(xiāng)下蘇州話喊聲,阿要買西瓜???喊聲帶著小彎,像是在唱山歌。
河浜石埠頭上,站著許多人,有看熱鬧的,有真買西瓜的,吳儂軟語,一問一答。幾鈿一斤?3 分。太貴太貴,人家昨日才賣2分呢。2 分瓜是前幾日摘的,還有分半的呢,勿鮮哉,倷阿要?一陣討價還價,西瓜賣出不少。
外婆會從每天的菜金中拿出一張角票讓我和小妹去買西瓜。學著大人的口氣,我說要熟要甜,又使勁晃動手中銅鈿。瓜農(nóng)見我真有銅鈿,也不欺小,捧起西瓜左拍右挑,就這只瓜吧,保你甜,裝進網(wǎng)兜托著遞給我。二角錢,能買六七斤重的瓜呢。
不過那時生活困難,一般人家也不可能天天買瓜吃。有時西瓜船從相門外老遠搖來還會挨罵:喂,喂,喊得輕點阿好?賣啥個西瓜,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瓜農(nóng)拎得清,知道城里人有的講話不客氣,識相地用竹篙悄悄一撐,木船轉(zhuǎn)個彎,悠悠走開了。一連幾天,不見西瓜船,大家反倒惦記了。
印象中,父親買瓜總愛先和瓜農(nóng)聊幾句,問農(nóng)田收成和家里生活。講好價鈿后,父親很爽氣地關(guān)照瓜農(nóng),不用挑了,稱上一擔吧。這是一筆不小的生意了,瓜農(nóng)驚喜,用籮筐挑上岸送到家里。末了,父親還會遞上一杯涼開水,表示感謝。
我一直在想,當年父親多買西瓜,其實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幫助瓜農(nóng)。父親農(nóng)民出身,深知農(nóng)村人生活比城鎮(zhèn)居民苦得多。
四
供應(yīng)短缺年頭,買煤球得憑小票。為了能節(jié)省煤球,母親常會讓我拎兩只熱水瓶去巷口西端老虎灶泡開水。
那爿老虎灶不算小,門面朝西直對平江河,并排三大間。一間開灶,兩間茶室,里面擺有四張大方桌,幾十只長條凳。
老虎灶要燒礱糠,平江河里隔三差五就會有從鄉(xiāng)下?lián)u來一只只堆滿礱糠的木船。挑擔師傅用兩只特大籮筐把礱糠裝得滿滿的,一擔一擔挑上岸。礱糠很輕,師傅不彎腰不哼號,邊挑邊和店主大聲打著招呼。
吃夜飯辰光,我自告奮勇去泡水。其實,我不想馬上做作業(yè),想去軋鬧猛,聽大人講張。老虎灶灶面很大,有一只大鐵鍋,三只小湯罐。把水瓶放到灶面上,遞上一根竹片水籌。水籌用紅漆寫字,或用小刀刻字,黑乎乎、油光光。一分錢一根籌,一根籌一瓶水。燒水師傅是個50 多歲的胖子,臂戴袖套,腰系圍裙,不時掀開鍋蓋察看。有人等不及了,說不要開水,汏汏洗洗就用溫水吧。胖師傅善解人意,拎起鍋蓋,拿起木柄漏斗插往熱水瓶口,又拿出水勺子,一勺一勺,也就兩、三勺吧,一瓶水就灌得滿滿的。
人多不寂寞,有人開始講張了。劉好婆說買青菜忘記拿鈔票,白跑了一趟,引起一陣笑。年輕人講國家困難,蘇聯(lián)人還硬逼中國還債,立即遭來了一片責罵。那時沒人訂報紙,又沒廣播聽,道聽途說的小消息,讓我感到新鮮有趣。
胖師傅聽得著了迷,有人提醒,快點吧,這才跑去用竹簸箕裝滿礱糠倒入爐膛,鐵鉤輕撥通通風,火苗“騰”地一下躥了上來。鐵鍋熱氣騰騰,沸聲漸大水開了,霧氣彌漫了整個屋子。
天寒地凍的夜里坐著做作業(yè),我兩只腳實在凍得受不了,于是拎著銅腳爐跑到老虎灶去要礱糠灰,胖師傅認得我,急忙用大鐵鏟鏟出尚有熱氣的礱糠灰倒入爐中,笑瞇瞇地關(guān)照:“小心呵,勿要燙著,明天還來?。 鳖D時心頭一熱。
春天來了,母親喜歡在院落里種南瓜,我和小妹又去找胖師傅討要礱糠灰做肥料。夏天,那南瓜長得特別大。
枕河生活,生動有趣,回想起來,好像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