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茅盾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情結
——以《蝕》《子夜》為例

張連義

(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政治性與文學性向來是茅盾研究的重要議題，茅盾的政治身份及其作品與時代的亦步亦趨似乎坐實了其作為政治家的作家身份，因此，很多研究者認為，政治性是茅盾作品的主要特征，其作品就是為政治服務的，作品的政治價值遠遠大于文學價值甚至替代了文學價值。“藍棣之基本否定了《子夜》作為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只肯定它的社會文獻價值，認為《子夜》缺乏時空的超越意識，缺乏深厚的哲理內涵以及對于人性、生命和宇宙意識的透視，只是一部‘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在王一川看來，《子夜》欠缺小說味，概念痕跡過重，主題先行，缺少審美價值。此外，王曉明、徐循華等人的文章也對《子夜》中所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批判。這些文章共同認為茅盾及其《子夜》具有概念化、政治化的傾向，缺少復雜的思想意蘊，缺少審美價值。”[1]也有人提出不同的見解，認為茅盾的作品忠實于現(xiàn)實生活，是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呈現(xiàn)。茅盾研究會會長楊揚就認為：“今天的一些研究者往往只注意到了茅盾的左翼思想立場對他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的影響，卻有意無意忽略了作為小說家的茅盾在參與實際政治活動過程中，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對政治活動經驗的文學汲取。這樣的忽略，影響到對茅盾的文學史研究往往偏向于政治立場的闡釋，而淡化了對小說家茅盾的文學經驗的考量。”[2]日本學者桑島由美子也以《子夜》的伏筆論證茅盾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從許多伏筆之中產生了一種共識，如果把這樣的過程視為代表現(xiàn)代中國的一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可以重新認識不能只用‘文學從屬于政治’的議論,來解釋茅盾文學中所蘊含的透徹的現(xiàn)實主義?！盵3]不難看出，政治與文學的關系一直是茅盾研究的焦點之一。在此，筆者無意延續(xù)這種討論，而是追問：政治性和文學性都是茅盾思想的呈現(xiàn)，在政治性與文學性之間，有沒有統(tǒng)一的因素？如果有，又是怎樣統(tǒng)一的？為什么會形成這種現(xiàn)象？接下來，就以影響最大的《蝕》三部曲和《子夜》為例，對此進行探討。

一、《蝕》三部曲：“在路上”的理想敘事

《蝕》三部曲被稱為“革命加戀愛”小說的典型作品。作品中，革命與戀愛構成亦步亦趨的關系，一代青年男女在時代變化面前的思想嬗變，即從幻滅到動搖再到追求的變化，都與革命糾纏在一起，或者說，在他們人生彷徨的時候，正是革命給了他們追求的目標和人生的意義。也因此，《蝕》三部曲也成為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人生選擇的寓言。但這僅僅是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方面則是，青年男女的人生選擇和革命的關系又有著內在的齟齬與悖論，從而使作品有了多維度解讀的可能。

《幻滅》中，靜女士想安心讀書，可現(xiàn)實的庸俗使其讀書的想法破滅，參加革命之后，革命隊伍里的亂象更使其不適應。革命也好，愛情也罷，都不過是他們擺脫人生無意義的工具，尤其是，革命及其倡導的自由與青年的沖破煩悶的發(fā)泄雜糅在一起，形成革命的“亂象”，更使靜女士陷入彷徨。直到遇到強連長，靜女士才找到她心目中革命應該有的樣子?！蹲非蟆分?，不少人關注史循與章秋柳在意志消沉之后的新生，實際上，同學會中眾多同學的人生和理想追求才是作品要表現(xiàn)的主要內容。仲昭、曼青等各個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只不過每個人的處境不同追求不同而已。相對于史循和章秋柳，仲昭的“半步走”哲學和曼青的人生追求與遭遇更富有典型性。實際上，盡管每個人的角色不一樣，但因為處于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他們幾乎都是沉悶的。他們有理想有追求，可他們的理想和追求又被現(xiàn)實損耗殆盡，從而只能以麻木的心態(tài)隨波逐流。對他們來說，政治不過是一種理想，他們更在意人生的追求，尤其是理想的追尋。方羅蘭是《動搖》的一個主要人物，也是“動搖”的象征。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方羅蘭游移不定的外表下，是對局勢的擔憂，是對店員和店主的同情。當別人都在把“革命”當作工具的時候，方羅蘭堅守著革命的原則，也因為堅持原則，與投機分子、劣紳胡國光結下仇怨。胡國光正是抓住革命對自己有利的規(guī)則不斷謀取利益，最終將方羅蘭逼到逃亡的境地。方羅蘭是一個理想型的人物，對革命、對政治始終抱有幻想，對于劣紳胡國光也有著警惕，可是他又尊重規(guī)則，結果導致胡國光的影響一天天壯大，他也深受其害。從這個意義上說，《動搖》的主旨與其說是表現(xiàn)方羅蘭的搖擺不定，倒不如說呈現(xiàn)出大革命時期的“革命”亂象?！案锩币环矫嫦胍夥艊?，建構一種良好的社會秩序，尤其是使店員和店主之間達成一種和諧關系，另一方面又不能阻止這一過程中的不正?，F(xiàn)象，結果導致不少人投機倒把，甚至到后來革命不再是解放人民的工具，而成為害人的借口?！叭缢治?，方羅蘭之所以搖擺不定，是因為他經歷了大革命的復雜性，是因為他從根本上來思考大革命中的一些政治現(xiàn)象：把土豪劣紳四個字造成了無數的新的敵人，趕走了舊式土豪，卻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要自由結果仍得了專制。他懷疑暴力革命的方式。在感情上，方羅蘭則動搖于愛情與婚姻之間，他的懷疑所指向的，是他自己，他懷疑有能力理解孫舞陽的感情。”[4]在革命和解放的過程中，婦女因為處于風口浪尖，注定要接受更多的考驗?！皨D女解放”給了她們自由，但是，何為解放、解放何為又是沒有明確的，這樣，一方面她們因為追求自由陷入解放的誤區(qū)而淪為男性的玩物，如錢素貞；另一方面，婦女解放過程中女性又不能支配個人的命運，甚至成為革命的犧牲品。在解放的過程中，很多女性被強行分配給別人。無論革命者還是反革命者，都以革命或解放的名義將她們視為玩物、工具，甚至連無辜的婦女也不可避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與其說是方羅蘭的動搖，倒不如說這種復雜的社會形勢使作家對革命產生懷疑和動搖。

《蝕》三部曲寫出了青年男女在時代變化面前的思想掙扎以及他們與革命的復雜關系，尤其是革命與理想的復雜關系。他們懷抱理想踏入社會，但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并未給他們提供實現(xiàn)理想的條件，昏沉、壓抑的現(xiàn)實使他們的生活百無聊賴，他們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和意義。在這種情況下，革命成為他們理想的寄托，革命描繪的遠景更是滿足了他們的人生訴求，革命就這樣與理想合而為一，革命就是理想，理想就是革命。顯然，他們是將革命理想化了。革命是殘酷的，理想是浪漫的，當借助于革命去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時候，必然存在著齟齬。盡管革命并不是想象的樣子，但革命又是他們擺脫庸俗現(xiàn)實的工具，他們只能以“在路上”的心理追求革命，并以此遮蔽現(xiàn)實的庸俗。方羅蘭在革命道路上面臨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正是知識分子追求理想時候遭遇的命題。作家并未將革命理想化，而是寫出了革命的殘酷性、復雜性，以及革命過程中夾雜的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庸俗甚至混亂的男女感情。從這個意義上說，以革命維度解讀《蝕》三部曲盡管合理，但也存在遮蔽多維度解讀的可能。

二、《子夜》：源于現(xiàn)實的政治文本

《子夜》被視為典型的“社會剖析小說”，階級性是人物的基本屬性，也決定了人物的性格和最終的命運。不過，在堅持階級性的前提下，作品并沒有忽視人物的復雜性，而是將其放置于具體的環(huán)境，寫出他們生存生活的現(xiàn)實，即尊重現(xiàn)實，努力忠于現(xiàn)實，從而使其成為文學經典。作品中，工人、資本家、地主等各個階級的典型人物均登場表演，吳蓀甫與趙伯韜之間為了金錢展開的明爭暗斗更是被不少論者視為民族資本家和買辦資本家的斗爭，甚至作品也被解釋為不同階級在中國革命中的不同表現(xiàn)。實際上，吳趙之間的斗法更多是出于經濟利益而不是個人理想。吳蓀甫想通過債券市場化解個人的資本危機，趙伯韜則是為了獲取金錢，金錢成為二者矛盾的焦點。所謂的資本家馮云卿、周仲偉等也面臨著生存的壓力。馮云卿在鄉(xiāng)下用盡手段賺了錢到上海當“寓公”，為了不坐吃山空，投資債券市場。可債券市場受金融大鱷控制，馮云卿淪為犧牲品。為了獲取內部消息，馮云卿唆使女兒接近趙伯韜。為了金錢出賣女兒當然是金錢對人性的腐蝕，但從另一個角度講，作為父親將親生女兒推到色魔懷中的內疚、無奈、悔恨，也有著十足的震撼人心的力量，顯示出馮云卿為了生存的痛苦和無奈。不僅如此，為了能夠在上海灘生存下去，馮云卿對自己的女人在外面鬼混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幾近失去尊嚴。周仲偉為了保住工廠而將工廠抵押出去自己做了管理，他不是沒有理想，但當生存和理想發(fā)生矛盾的時候，生存更為重要。其他如朱吟秋、陳君宜、四小姐蕙芳、吳蓀甫的妻子林佩珊乃至于一般的工人更是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從這個意義上說，《子夜》無疑展示出各個階級、階層的真實生態(tài)。

實事求是地講，《子夜》確實較為真實地呈現(xiàn)出各個階級在時代變化中的命運和結局，可將其政治化也確實存在著一定的誤解，也遮蔽了作品的豐富性。無論是吳蓀甫、趙伯韜還是朱吟秋、馮云卿等，都在為了生存和利益而追求，而掙扎，而不是階級本性限定的單一性格。同時，作品也未將革命者理想化，而是呈現(xiàn)出其人性自私的一面，比如革命者內部的分歧以及蔡真、瑪金等之間的微妙關系等。作品一方面寫出了各個階級的命運，另一方面也呈現(xiàn)出他們的生存生活狀態(tài)。這樣一部作品之所以被從政治維度進行解讀，甚至與作家的寫作背景、寫作目的聯(lián)系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實際上，《子夜》的政治性解讀除了與當時左翼的宣傳有關，和茅盾基于政治立場的闡釋也有著密切的關系?！懊┒芎髞韺Α蹲右埂返恼f明與闡釋，賦予或強化了《子夜》鮮明的政治色彩，引導著讀者與研究者去對《子夜》進行政治解讀。”[1]拋開政治視角，更能發(fā)現(xiàn)作品蘊含的豐富思想意蘊。“易言之，后來的研究者受到作者的言說的影響，更多的是從政治的角度切入來分析作品的思想主題，強調作品與當時社會政治之間的關系，控訴以趙伯韜為代表的美國資本對中國民族資本的壓迫，從而有意無意地忽視了作品中所蘊含的豐富思想意蘊?！盵1]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茅盾思想中的政治因素日益明顯，當茅盾本人也被政治裹挾，其作品的政治性也就在絕大多數讀者意識中形成定論。作為其代表性作品，《子夜》無疑是政治性與文學性結合得最好的作品。

《蝕》三部曲是理想、現(xiàn)實與革命之間的復雜關系，面對理想的破滅和現(xiàn)實的無奈只能寄希望于革命，革命成為理想的寄托和逃避現(xiàn)實的歸宿，現(xiàn)實則是基礎?！蹲右埂匪囆g化地呈現(xiàn)出政治、現(xiàn)實與理想的復雜糾葛，階級性決定著人物的命運，但也沒有忽視他們的理想與所處的環(huán)境，即現(xiàn)實是他們的出發(fā)點。不難看出，《蝕》和《子夜》的基礎都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成為二者的基礎?！蹲右埂分螅┒艿淖髌犯蔷o跟政治形勢，努力寫出反映時代政治斗爭的作品，以顯示其政治身份。問題的另一方面則是，茅盾并未回避社會現(xiàn)實，而是尊重現(xiàn)實，努力呈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當現(xiàn)實與政治發(fā)生矛盾而政治又在社會中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時候，茅盾更是陷入痛苦與彷徨，這既是時代發(fā)展中文學的命運，也是作家命運的隱喻。

三、政治與現(xiàn)實的復雜關系

無論文學還是政治，其基礎都是現(xiàn)實，也就是說現(xiàn)實是二者共同的出發(fā)點。政治只能基于現(xiàn)實而不能憑空想象。近代以來的革命正是基于勞苦大眾的受苦受難和亡國滅種的危機意識，或者說人民大眾的生活現(xiàn)實是革命的基礎。文學的來源也是現(xiàn)實的生活，對于主張自然主義的茅盾更是如此。茅盾認為：“新文學的寫實主義，于材料上最注重精密嚴肅，描寫一定要忠實?！盵5]因此，文學要為政治服務，就要尊重現(xiàn)實，如實地呈現(xiàn)人情百態(tài)，而不是對其進行扭曲。就此來說，革命與文學是一致的，二者互為支持，相得益彰?！段g》寫了大革命時期青年男女的幻滅、動搖與追求，政治無疑是重要的表現(xiàn)內容；而其內容也與茅盾在大革命時期的所見、所聞、所感有密切關系。作為革命者，政治性是茅盾創(chuàng)作的主動追求，“我的目的，一則想對無產階級藝術的各個方面試做一番探討；二則也有理清一番自己過去的文學藝術觀點的意思，以便用‘為無產階級的藝術’來充實和修正‘為人生的藝術’”[6]?？梢?，茅盾是將無產階級文學作為一種文學樣式來認識的，既然是一種文學樣式，就要有自己的特征，無產階級文藝突出斗爭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無產階級文藝畢竟是文藝，既然是文藝，就要尊重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出發(fā)，呈現(xiàn)文藝本身的特征。這樣，對無產階級文藝的理解就有了分歧：政治強調的是無產階級文藝的斗爭性、階級性，而茅盾更偏重于文藝性。既然偏重于文藝性，就要尊重文學規(guī)律，如實呈現(xiàn)社會生活。這也是與茅盾的“為人生”的文學觀相一致的。于是，在《蝕》中，我們看到青年男女一方面堅持理想，苦苦奮斗，另一方面又在沉悶、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無奈、幻滅、動搖和妥協(xié)，他們以人生理想的追求和遭遇現(xiàn)實的無奈形象地闡釋著茅盾的無產階級文藝觀念與“為人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復雜關系，也顯示出與政治的分歧。

雖然政治和文學都是以現(xiàn)實為基礎的，但政治比現(xiàn)實要復雜得多也殘酷得多，很多時候政治追求的是一種目的而略去中間諸多有爭議的環(huán)節(jié)，即政治最終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簡單的結果。文學則是在現(xiàn)實基礎上的浪漫化想象，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政治與文學的齟齬是對待現(xiàn)實的兩種姿態(tài)：政治是以現(xiàn)實為出發(fā)點，也是為現(xiàn)實服務的，但略去了中間的諸多環(huán)節(jié)，要的是最終的結果，這種不要過程只要結果的追求，呈現(xiàn)出將現(xiàn)實理想化甚至概念化的特征；文學始終關注現(xiàn)實的人生，在路上的苦難和人的生存狀態(tài)始終是文學關心的命題，即對個體命運的關切使其顯示出現(xiàn)實性。文學與政治一是現(xiàn)實，一是理想，當現(xiàn)實與理想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其選擇就成為兩難?？少F的是，茅盾“沒有選擇用作家一廂情愿的想象去彌合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裂隙，而是用他那寫實的筆觸，真實地反映了時代面貌”[7]?？梢?，盡管茅盾有很強的政治意識，本質上還是一個寫實主義的作家，顯示出對現(xiàn)實的尊重，當現(xiàn)實與理想乃至政治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他選擇了尊重現(xiàn)實。

其實，對于茅盾來說，政治也好，文學也罷，都不過是人生的工具，是達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途徑，而要達到這一根本目的，就要尊重現(xiàn)實。個體的成長和人生追求既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也與個人的選擇和性格有關。靜女士對理想的追求決定了必須和強連長相識才有人生的意義；章秋柳的逃避是因為沉悶的社會現(xiàn)實使其失去了追求的勇氣；孫舞陽的革命追求和情愛選擇源于其對自由的追求，但也離不開革命提供的條件。如此等等，都顯示出現(xiàn)實對個體的決定作用。即使被公認為政治性代表作的《子夜》，也展示出現(xiàn)實的決定作用。作品中的每個人，從吳蓀甫、雷參謀、周仲偉、馮云卿到下層工人，都承受著生活的重壓，政治不過在其中充當了一個催化劑，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他們的壓力要么是金錢，要么是人生追求，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是他們的普遍心態(tài)。對人物的如實刻畫顯示出作家對現(xiàn)實的尊重，在文學與政治的緊張關系中，文學顯示出獨立性。可見，盡管將文學視為政治的工具，但茅盾并沒有將文學政治化，而是以對現(xiàn)實的尊重顯示出與政治的某種疏離，從而使創(chuàng)作具有了現(xiàn)實性，也在一定程度上稀釋了作品的政治性。

四、傳統(tǒng)知識分子情結

茅盾是典型的左翼作家。左翼作家實際上有兩個身份：一個是政治身份，即革命者，這個身份要求他們將政治作為主要目的，文學不過是政治的工具，是革命齒輪上的螺絲釘；另一個是作家身份，這個身份要求他們尊重現(xiàn)實，尊重文學規(guī)律，并在此前提下為政治服務。這倒不是說政治不能和文學很好地融合——文學史上政治與文學結合很好的作家大有人在，只不過，面對政治與文學之間的復雜關系，特別是處于社會劇烈變動時期，當政治壓倒一切的時候，如何處理政治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卻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茅盾作為中共最早的黨員之一，其政治性是鮮明的，他本人也毫不避諱創(chuàng)作的功利性：“在過去的六七年中，人家看我自然是一個研究文學的人，而且是自然主義的信徒；但我真誠地自白：我對于文學并不是那樣忠心不貳，那時候，我的職業(yè)使我接近文學，而我的內心的趣味和別的朋友——祝福這些朋友的靈魂——則引我接近社會運動……我在那時并沒想起做小說，更其不曾想到要做文藝批評家?！盵8]茅盾從最早的共產黨員之一到在漢口編輯《國民日報》再到后來一系列的革命選擇，都彰顯著政治身份。但寫作又是他的特長，或者說，他是典型的政治型作家。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自然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這是其政治身份的內在要求。政治身份要求文學成為革命齒輪上的螺絲釘，作家身份又要求尊重現(xiàn)實，這顯然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也正是在這種兩難選擇中的創(chuàng)作，彰顯出茅盾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情結。

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向來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追求，文學不過是人生的補充形式，對他們來說，文學就是為現(xiàn)實服務的。也就是說，文學是功利的，是服務于社會現(xiàn)實的。茅盾的思想正是這種文學功利性的典型體現(xiàn)。早年組織參加文學研究會，參與提出“為人生”的主張，就是文學功用性的典型體現(xiàn)。但在提倡文學功用性的同時，茅盾也認識到文學的復雜性，特別是參照西方文學的發(fā)展更使其認識到現(xiàn)實的重要性，他也在此思想影響下提倡自然主義，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尊重。文學雖然有教育功能，但畢竟是一項長期的工程，其影響不是立竿見影而是潛移默化的。況且，文學只能為人生服務而不能拯救人生，更不能救民于水火，所以，才有茅盾參加革命的舉動。在革命與文學的關系上，茅盾顯然將革命作為根本目的，文學仍然充當了工具，其小說也就成為政治的附庸。實際上，從文學研究會的文學“為人生”服務到左翼身份的為政治服務，即從人生到政治的嬗變，延續(xù)著茅盾的文學社會功能論，也就是文學是服務社會的工具——開始是新民和救亡圖存的工具，后來成為政治的工具。之所以有這種轉變，根本原因是茅盾清楚地認識到，要想改變現(xiàn)實，只能通過政治。也因為這樣，將文學作為政治的工具對茅盾來說就不是被動的接受，而是主動的選擇，且是發(fā)自內心的真實的服從。但是，這種服從潛藏著淪為政治工具的風險。為避免這種風險，茅盾從古代文人那里吸取了經驗。古代文人在追求個人政治抱負的同時也遵守著內在的約束，即既要“弘道”又要“內圣”，“弘道”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抱負，“內圣”則是保持內心的操守，二者相輔相成，使知識分子在“入世”的同時堅守著節(jié)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持的‘道’的人間性格，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是政治社會秩序的重建?！盵9]“總之，一方面中國的‘道’以人間秩序為中心，直接與政治權威打交道；另一方面，‘道’又不具備任何客觀的外在形式，‘弘道’的擔子完全落在了知識分子個人的身上。在‘勢’的重大壓力之下，知識分子只有轉而走‘內圣’一條路，以自己的內在道德修養(yǎng)來作‘道’的保證?！盵9](14)在堅持“道”的人間性格即政治秩序的時候，他們秉持的是“內圣”，即對某種觀念的堅守，而這種堅守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對現(xiàn)實的尊重和家國情懷，“弘道”和“內圣”即心懷天下的政治理想和尊重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是茅盾復雜心理形成的基礎?！捌渲鲗侨寮宜枷氲男奚睚R家治國平天下，積極入世、經世致用的人生觀、歷史觀與社會功利觀，重義輕利的道德倫理觀；頑強奮進、韌性拼搏的進取精神與著重‘中和’，也著重唯物辯證的思想方法。”[10]知識分子的身份內在地要求他積極入世、為民請命，同時又要求他尊重現(xiàn)實、實事求是。在很多時候，茅盾的知識分子身份即為民請命和政治身份即革命性是合一的，都要求他救民于水火，都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這也是其政治性生成的根本原因。從“為人生”的文學主張到為政治服務的政治訴求均源于此。但也有齟齬處，那就是知識分子身份要求他尊重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出發(fā)考慮問題，而政治身份則更多地要求他為了革命事業(yè)刪減多余的枝蔓而將政治目標作為最終的訴求，知識分子身份與政治身份也由此產生裂隙。實際上，也正是知識分子與政治身份的齟齬使茅盾的作品顯示出矛盾性，也使其面臨著諸多的爭議。

需要說明的是，在小說的敘事思維等方面，茅盾也顯示出傳統(tǒng)的特征，[7]因為本文主要從內容方面進行論述，故不再論述。

五、結 語

總之，茅盾作品政治性與文學性的矛盾顯示出其在政治與文學之間的兩難選擇，對二者的處理顯示出茅盾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情結。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責任意識使其將文學作為政治的工具，以文學的功用性為社會服務；同時，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又使其尊重現(xiàn)實，以知識分子的情懷維護著作品的文學性，從而形成作品的內在矛盾，從而使其具有了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