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短篇小說）

1

退居二線的這天終于來臨。曾經(jīng)以為會欣喜若狂，結(jié)果卻有些失落。從上班就望到退休那一天，人生多無聊。幸好中途援藏，體驗了兩年異樣人生。曾經(jīng)信誓旦旦說，退休才是人生開始。讀書、跑步，從未停歇。這一天真的來臨，卻提不起一點精神。奶奶有精神病，父親有精神病，這是我一生無法逃避的命運。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一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秘書崗位也好，領(lǐng)導崗位也好，始終畏畏縮縮做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事。到頭來，從沒分裂，卻輕度抑郁。因為家庭原因，年輕的時候就接觸心理學。我清楚自己的狀況。我走不出來了。

女兒在名牌大學讀研，妻子在老年大學讀書。我半生督促別人讀書，又擔心家人拖我后腿。如今她們成為學富五車的人，我也沒感到太大安慰。如同別人眼中這圓滿的人生，只帶給我更多落寞。

我決定回西北老家走走。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我的艱辛和艱難。也許，只是生活太安逸、矯情了。明知憶苦思甜無法治愈心理問題，還是借此向妻子請假。

“去吧！”她頭也沒抬，眼睛盯在一頁書上，嘴巴動動面無表情吐出兩個字。

我欲言又止。年輕時都懶得過問我的私事，何況到了晚年。

杭州到蘭州的火車不快不慢，足夠想起一些舊人舊事。我給小娟發(fā)了微信。十年前在網(wǎng)上帶著家鄉(xiāng)一些朋友讀書，小娟是其中佼佼者。援藏期間路過蘭州，她總要請我吃餐拉面。那時她三十，我四十，各自都有家庭，一起聊海明威，聊弗洛伊德，像文學青年一樣。很傻，也很美好。四十歲的時候，覺得老了，懷念二十歲的青春。如今真的老了，想起四十歲的時光，似乎也很年輕。如果能活到八十，我不知會如何看待今天的自己。

四十歲的小娟和三十歲時并無二致。這讓我深感詫異。自己老了，就覺得以前的朋友也老了，事實并非如此。

“時間總會遺忘一些人，”我說，“你就是那個被歲月遺忘的女人。不管時間如何流逝，你始終保持著最美的容顏。”

“十年前你要是這么會說話就好了?！彼龂@口氣說，“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只不過，有些人容顏易老，有些人心靈易老。”

“我都老了！”我說出這四個字時并沒太多憂傷。我也無從準確判斷，自己老了，當年的朋友還很年輕，該傷心還是該開心。

“還在吃藥嗎？”

“你不說我都忘了。”她輕輕一笑說，“很多年沒吃了。你說的沒錯，換個地方，換個工作，可能復發(fā)?？蛇@十年，太過安穩(wěn)。安穩(wěn)到，忘了曾經(jīng)分裂過?！?/p>

“瘋子與瘋子有莫名的吸引力?！?/p>

“該瘋的是你，”她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說，“結(jié)果我瘋了。我不是為你瘋的就是替你瘋的?！?/p>

我們相視而笑，想起年輕時那些玩笑，很苦澀。有些玩笑不能開，在某天想起，會痛徹心扉。就像年輕時遇到驚艷的人卻完美錯過，最后都變成了無法愈合的傷。

“小慧還好嗎？”

“她挺好?！毙【挈c點頭輕笑著說，“研究生畢業(yè)后在蘭州一家醫(yī)院心理衛(wèi)生科工作。前年秋天吧，發(fā)生了一點事，有幾天精神恍惚，被醫(yī)院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也傳到一些病人耳朵里，加重了反應(yīng)。事情很快結(jié)束，但也給她帶來困惑。她覺得自己不適合在醫(yī)院坐班，去格爾木開了一家心理診所。格爾木你知道，是個外來人口集聚的城市，不排外。診所生意很好，就是每年秋天，她會坐火車去西藏，放松自己?！?/p>

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在腦海浮現(xiàn)。援藏期間，周末無事，在網(wǎng)上跟一些朋友，也交流心理學。那年國慶從那曲回杭州途經(jīng)蘭州，小娟請我吃飯，說她有個表妹叫小慧，剛上高一，有點抑郁，能不能一起聊聊。那是初次見到小慧。一個高挑而疲憊的小姑娘。情緒有點低落，談不上抑郁吧。之后她經(jīng)常在周日下午給我打電話，訴說她的苦悶，但情緒始終可控。

次年入秋的一個周日下午，那曲飄著厚厚的雪花。小慧突然打來電話，語速極快。

“杜老師，我控制不住自己，腦子里一直有自殺念頭。”

我嚇了一跳，趕緊讓她深呼吸。外面信號不好，我說你站著別動，我?guī)追昼娀氐椒块g，信號穩(wěn)定給你打過來。

高原雪天，心率本來就高，我疾步往宿舍趕，順路拿出電話打給小娟，問她是否了解情況。

撥通電話的瞬間，忽然想起，小娟很久沒在群里讀書了。入秋后我身體欠佳，夜夜咳嗽，沒太關(guān)注群里讀書進展。

“杜老師，我這會不方便?！彪娫捘穷^傳來微弱的聲音說，“我在醫(yī)院，情緒有些失控。過幾分鐘打給你?！?/p>

電話掛斷。我凝固在海拔4600米的大雪中，只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家族遺傳，家族遺傳，家族遺傳。”我一遍一遍重復這幾個字。腦海里像電影片段，一會是奶奶和父親，一會是小娟和小慧。

電話鈴聲響起，傳來小娟稍有精神的招呼，我趕緊問她。

“你們家族有心理疾病的人嗎？”

“有。我姑姑在老家，就是咱們說的瘋子?！?/p>

“你以前有過情緒失控嗎？”

“有。高考前夕，壓力太大，情緒失控，幾度自殺?！?/p>

我?guī)缀跻c坐在雪地里。那個折磨我半生的噩夢還沒消除，為何又遇到同樣命運的可憐人。

“杜老師，杜老師！”我一晃神，聽到一個呼喚我的聲音，時遠時近。我抬頭，看到小娟坐在我的眼前。

“杜老師，你想什么呢？”

我喝了口咖啡，深呼吸幾次，讓自己緩過神來。

“想起十年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們的家族遺傳?！?/p>

“那時心里清楚，只是不想承認?！彼龂@口氣說，“你說，就像感冒一樣，秋天一咳嗽，吃藥，就沒事了?！?/p>

聽到以前的事，那似乎不是我。當年覺得自己很厲害，看了一些心理學的書，敢給別人提建議。其實呢，連自己的心理都沒摸透。

“我聽了你的建議，秋天就去康復醫(yī)院拿藥備著。小慧聽了你的建議，去康復醫(yī)院拿藥吃上，安穩(wěn)度過高考。如你所說，換個地方，環(huán)境陌生，人群陌生，極易復發(fā)?！?/p>

“小慧后來有復發(fā)過嗎？”我援藏結(jié)束回到浙江，不知有意還是故意，和西北的朋友做了個了斷，開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大一就出了問題?！毙【昕嘈σ宦曊f，“她那時沒法接受家族遺傳，高考結(jié)束把藥扔了。結(jié)果到外地上學，軍訓還沒結(jié)束就在操場亂跑亂叫。從那以后，她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和我一樣，每年秋天備著藥。她認命了，但并未放棄反抗。本科畢業(yè)，跨專業(yè)考了臨床心理學研究生?！?/p>

“我們不能聊點開心的事嗎？”她話鋒一轉(zhuǎn)說，“你來憶苦思甜？”

“我來尋找出路?！?/p>

我毫無遮掩告訴她，我抑郁了。

“那你該去格爾木。”她說，“那是你曾經(jīng)援藏的路，還可以去找小慧醫(yī)生，也許，她能治愈你。”

2

援藏前對格爾木所知甚少，正如對德令哈的印象一樣，來自海子那首著名的《日記》。雖然默認格爾木只有戈壁，卻對昆侖山和可可西里無限向往。為了緩解高反，也為了領(lǐng)略西部風情，我當年總是從蘭州坐火車到那曲。幾次途經(jīng)格爾木都印象極淺，直到某次買不到直達車票，沒辦法在格爾木轉(zhuǎn)車。一夜之間，改變了對格爾木帶著偏見的刻板印象。環(huán)境優(yōu)美，居民素質(zhì)很高。后來得知，隨著青藏鐵路建設(shè)，全國各地眾多高學歷高素質(zhì)的人留在這里，使得這印象里的荒蠻之地，成為一顆閃耀著現(xiàn)代之光的高原明珠。

十年時間，我已不是當年的我，格爾木也不是當年的她。只是，我更老了，她更新了。我按照小娟給的地址，很快找到小慧的心理診所。一個大廣場旁邊的寫字樓外掛著廣告牌，沒明白為什么要在這么繁華的地方開心理診所。上樓才知，還有催眠體驗、心理沙龍等。

簡潔的前臺后站著一個陽光的小姑娘，右邊墻上掛著診所簡介和幾位醫(yī)生頭像及介紹。左邊沙發(fā)上坐著一位中年大叔，一位少婦和差不多上小學的男孩。前臺姑娘很禮貌地打招呼，問預(yù)約沒。

“我找小慧醫(yī)生?！?/p>

“小慧？”她愣了下，皺了眉，繼而笑出聲說：“王醫(yī)生要預(yù)約呢！”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蔽液芟敫嬖V她，十年前，我就認識你們王醫(yī)生。

“我們其他幾位心理醫(yī)生也很優(yōu)秀，你要不先看看其他醫(yī)生？”

“我找小慧醫(yī)生。”

她又愣了下，似乎以她的經(jīng)驗，無法判斷我是精神病還是神經(jīng)病。她打發(fā)我也在左邊沙發(fā)坐下，低頭拿起手機似乎要發(fā)短信，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看看我，看看來人，長吁口氣。

中年男子和少婦齊刷刷站起來說：“王醫(yī)生，您來了！”

我看著眼前挺拔時髦的女子，無法和十年前的小慧聯(lián)系起來。我確定是她，可憋了一肚子話，瞬間就消失了。我竟然有一絲自卑，甚至想退卻，可能我根本不該來。

前臺和她嘀咕幾句，她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朝里走去。前臺笑吟吟過來說：“這位先生，王醫(yī)生在里面等您，徑直進去最后一間就是?！?/p>

走廊不長，卻似乎走過了我的半生。我只見過小慧兩次。一次是她高一時。一次是我援藏結(jié)束經(jīng)過蘭州回家，她父親特意請客，擺了很豐盛的一桌感謝我，說我是他家救星。我誠惶誠恐，我說我只是提了點建議而已。她父親在政府上班，具體不知哪個單位，但定有一官半職。他已生疏對別人點頭哈腰，明知他的尊重和感激發(fā)自內(nèi)心，我依舊很忐忑很尷尬。晚飯結(jié)束，塞給我一個很厚的紅包，我沒接。臨行前，他們在飯館門口等著，特意讓小慧陪我走一段。

那晚小慧陪我走了很長的路，或者說，我陪她走了很長的路。我擔心她迷路，又送回到飯館附近。一路都是她在說，分別時擁抱了我。我很感激。我女兒比她小幾歲，那時候，女兒已經(jīng)多年沒擁抱我了。

我們都有精神疾病家族遺傳，同病相憐，不必緊張。雖然這么暗示自己，到了走廊盡頭，我還是確定，今天，她是醫(yī)生，我是病人。

我做賊一樣敲門，聽到一聲“請進”，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是召喚。

小慧，不對，王醫(yī)生，微笑著坐在桌后，示意我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小慧！”我猶豫片刻，嘴巴不聽使喚，喊出了那兩個字。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突然蹦出一句：“您是杜老師？”

“王醫(yī)生，我是病人！”我低下頭，難以平復心情。

“杜老師，您真的來了？”她急促地走近我說，“小娟姐說你要來，我以為她開玩笑呢！”

“杜老師，您怎么會抑郁呢？”她近乎玩笑地說，“您就是心情不好吧？”

我很無語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從何開口。

“您要是真抑郁了，知道吃什么藥對吧？你肯定知道自己沒抑郁。您是退居二線，找不到曾經(jīng)當領(lǐng)導的存在感，才情緒低落吧？”

她連珠炮一番問話之后冒出這句，似乎扎到了我的痛處。

“杜老師，我陪您在格爾木街上走一走吧。現(xiàn)在的格爾木可漂亮了?！?/p>

我沒有理由不聽她的話。

時間已近黃昏，高原的日頭不再那么猛烈，藍天卻依舊很藍。西天的云霞變化多端，像極人生。和十年前一樣，一路都是她在說。

高考填報志愿，腦子閃過一個念頭，報個心理學專業(yè)吧。杜老師你知道，我那時沒法接受家族遺傳，有意躲避吧，胡亂報了個專業(yè)。父母也不干涉。他們心里，我能安穩(wěn)活著就萬事大吉。你說我家有精神分裂遺傳，你知道那對我意味著什么？最多最多，我覺得自己輕度抑郁。不是為了高考，我都覺得不需要吃藥。可是離開家鄉(xiāng)去了遠方，大一軍訓還沒結(jié)束，我就亂跑亂叫了。不是很嚴重。學校有心理輔導中心。我很害怕，擔心被退學。我就違心地借用你的理論。我說我家有精神分裂遺傳，但我從沒犯過。醫(yī)生看我意識清醒，說了和你一樣的建議。吃藥吧！

吃就吃吧，開了半個月的藥，我吃了一周。好了。但是，心里留下陰影。我開始思索我家的人群，我開始相信你的話。有一段時間甚至很恨你。我本來只是情緒低落，被你說成分裂遺傳，就像是你的詛咒應(yīng)驗。

我在學校畏畏縮縮做人，不談戀愛不出去玩，四年時間沒有出現(xiàn)異常。到了大四，心智成熟。我想離開那個學校，離開那個城市?？晌矣峙?，換個城市，舊病復發(fā)。

沒敢問學校老師，回到蘭州偷偷去醫(yī)院看心理科。一個年紀稍大的醫(yī)生，跟我說，不可能，沒有抑郁和分裂并存的可能。我說，那躁郁癥呢？雙相情感障礙呢？老醫(yī)生看了我?guī)酌胝f，姑娘，你來看病還是來考我？我要不給你開抗抑郁的藥，要不開抗分裂的藥。

醫(yī)院出來，我就決定去考研，臨床心理學那種。死要死個明白。我換了城市去讀研。擔心復發(fā)，直接去醫(yī)院掛號，吃抗分裂的藥。研究生期間，談了個朋友。我坦白跟他說，我家有精神分裂遺傳。他說，沒事。后來我才明白，真的沒事，因為還沒畢業(yè)，我們就分手了。

杜老師你知道嗎，當你得不到一樣東西的時候，就特別想要。就像我無法接受自己遺傳了精神分裂一樣，忽然有一天，腦子里竄出一個念頭，我不能生育，孩子可能會分裂。那一刻，真的要瘋了。沒法接受。那我談戀愛總可以吧？明知那時的戀愛堅持不到結(jié)婚，我還是會告訴男朋友我的家族遺傳?？赡芪以趯ふ沂裁窗桑ふ艺鎼?？尋找一個不想要孩子的男朋友？不知道。每次都很快就分手。

生活好亂。小娟姐罵我說，一個正常人這么折騰，也成神經(jīng)病了。我跟她說，神經(jīng)病和精神病不一樣，有嚴格的區(qū)分。話這么說了，自己也覺得很亂。研究生畢業(yè)之日，就是我離開之時。

我到哪里去呢？忽然覺得，分裂癥真的沒什么，我們家族里幾個分裂癥都不嚴重，吃藥就好。手里攥著抗分裂的藥站在那個城市的街頭思索，我的問題，不是遺傳問題。我是身心沒有著落。我一直在逃避，從這里逃到那里。我爸怕我分裂，那樣他多沒面子。死了就死了，意外死亡的人多了。可是，如果我是瘋子，他也會瘋掉。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回蘭州吧，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累了，不逃了。醫(yī)院的患者，成為醫(yī)院的醫(yī)生。我就接那老醫(yī)生的班，他很開心。領(lǐng)導也很開心，美女換老頭，當然開心。領(lǐng)導說，有啥不懂的，趕緊問老醫(yī)生。我說，一個人如果抑郁和分裂并發(fā)，該怎么治療？他呆了下說，前幾年來了個姑娘，也問過這個問題。我想了下，如果有家族遺傳導致的分裂癥，又有家庭管教導致的抑郁癥，那有可能并發(fā)，抗抑郁和抗分裂的藥一起吃吧。他說完搖搖頭走了，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杜老師，你當時為什么直接勸我吃藥？”她突然回頭問我。

“我學藝不精，對小娟的判斷產(chǎn)生失誤。”我回答她，“我以為她是單純的原生家庭導致的情緒低落，可以通過心理調(diào)節(jié)解決。直到她有了自殺傾向，我才知曉你們有家族遺傳問題。家族遺傳應(yīng)該是生理性問題吧，當時想著，最好通過吃藥治療。其實也是害怕你們出事，所以建議你們?nèi)タ祻歪t(yī)院?！?/p>

“我讀本科時，偷偷學習心理學。開始沒明白，既然是分裂遺傳，怎么會有自殺傾向。后來明白了，自殺和暴力一樣，只是一個對內(nèi)，一個對外?！?/p>

一團黑云遮住了西邊的天，美輪美奐的晚霞消失不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如果真有夕陽，那也是美的，如今夕陽都沒有了，只有烏云。

“杜老師，我和小娟姐都欠你一句話?！彼径ê車烂C地說，“謝謝你，給了我們新的生命！”

我一時無語，摸不清她想說什么。

3

小娟姐從小自卑自閉，兒子繼承了她的性格。有了自殺傾向后，全家陷入恐慌。你讓她接納自己，帶著疾病，好好活著。她從陰暗中走出來，考上研究生，從初中老師變成高中老師。她繼承你帶人讀書的善舉。如今，她有很多微信讀書群，成千上萬的人從中受益。

“我當時只是援藏期間比較空，自己打發(fā)時間，一個人讀書無聊，拉著一幫人讀書而已?！?/p>

“一個人無聊，有很多打發(fā)時間的方式，而你的方式，幫助了很多人?！?/p>

我立在原處，西天的云彩完全消失，可東邊的月亮升了出來，帶著清亮和輝煌。

“我上本科時考了心理咨詢師。精神分析、行為主義，滾瓜爛熟，有什么用？無法解決我的問題。懂得再多理論，都不如一粒藥。所以，我去考了臨床心理學?！?/p>

“你現(xiàn)在的診所，不能給人開藥吧？”

“不能。”她很詭秘地一笑說，“開藥其實很簡單。就像當年老醫(yī)生跟我說的那樣，要不抗抑郁，要不抗分裂。如果一個人真的有先天遺傳，或者嚴重到要吃藥，反而簡單，住院吃藥就好。可是更多的人，處于心理亞健康，需要的是調(diào)節(jié)干預(yù)，然后健健康康快快樂樂活著，而不是簡簡單單吃藥。”

“這就是你離開醫(yī)院來開心理診所的原因？”

她望了一眼冉冉升起的月亮，講述了發(fā)生在蘭州的故事。

我特別想生孩子你知道不？不是講道理或者心理學能夠制止的。那個念頭停不下來。小娟姐說，生唄。我說，萬一遺傳分裂呢？她說，咱家的遺傳你還沒搞明白嗎？傳女不傳男。你看我兒子，以前覺得有問題，那是我自己自卑自閉導致孩子性格不好。你看我性格變好，他也好了。我說，萬一生個女孩呢？她說，咱家的疾病你還沒搞明白嗎？吃藥唄，你看咱倆，不都好好的，還研究生呢。

我就跟我爸說了。他堅決反對。我清楚，有我一個精神病的女兒就夠他受的了，再生個精神病的孫女，他不得瘋了呀。他可是當官的，人家會怎么說？喝酒喝的吧。反正他肯定受不了風言風語。對他來說，名聲比啥都重要。

他越反對我越要生。生孩子總得有個男人吧？醫(yī)院里談了個男朋友。他一點都不介意。他說，我們兩個醫(yī)生，還整不出一個健康的孩子？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兩家子一起吃飯。我爸喝多了，拉著未來親家的手說，謝謝你們啦！我們家有精神分裂遺傳，以后萬一生出個孫女有精神病，咱兩家一起照顧。

我那天才發(fā)現(xiàn)，我爸是真有心理問題。男朋友跟他家人百般解釋，他家人沒法接受。

我也慌了，沒法接受自己。生在外人看來這么好的家庭，生了一個外人看來這么好的長相。家庭管教多，我抑郁就算了，還來個遺傳的分裂。我活著有什么意思？我不像高一那會，那會自己控制不了，有自殺欲望。我意識很清楚，我就是想自殺。我沒有別的出路。

有天晚上，也是有著這么美好的月亮。我去重走我們走過的那條路。走著走著，腦子里冒出你說的一句話：做個對別人有用的人。

“做個對別人有用的人？”我歪頭看著她重復了一句。

“對啊，那天晚上我說了很多，你說得很少，好像就這么一句?！?/p>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很懷疑。

“怎么做個對別人有用的人呢？”她嘆口氣又笑笑說，“杜老師，我覺得你是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你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家族遺傳，沒有自暴自棄，還督促別人讀書幫助別人。小娟姐和我都有家族遺傳，她在你的幫助下，成了對別人有用的人?？墒俏夷兀繀s想著自殺逃避?！?/p>

“王醫(yī)生，你這是在對我進行心理干預(yù)吧？”

“我去了你援藏的地方，很震撼。在那樣的地方還讀書寫書。我高反嚴重，沒法待。坐火車回蘭州，沒買到直達票，到格爾木轉(zhuǎn)車。一下車，被格爾木吸引了。”

“格爾木是個藏得很深卻很驚艷的城市，我們都是買不到直達票，被迫轉(zhuǎn)車才喜歡上的?！?/p>

“我爸特別支持我！”她苦笑一聲說，“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在格爾木整了這么個診所。”

她沉默片刻，接著說：“回想起來，一家人怎么會這樣？我離開老家，他會覺得更安全，我也會覺得更安全?！?/p>

我忽然想起女兒。這么多年，我在深入思考別人的心理問題，可從沒這么用心來思考自己的女兒。初中之前，談不上談心，就那么迷糊中過來了。初中之后，說話都很少，更談不上談心。我半輩子在批判別的父親缺失，愧對子女?？晌易约耗兀?/p>

“命運就是這么不堪，還沒長大，就知道自己一輩子是個精神病。還沒結(jié)婚，就知道自己一輩子不能生育?！彼皖^說了一句，似乎有淚水滴落。

“可是杜老師你知道嗎？我想起你說的那句，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我看到你帶人讀書的后續(xù)，對成千上萬人產(chǎn)生影響。我經(jīng)歷過你對我的幫助。我也可以成為你這樣的人。在格爾木這兩年，我覺得我開始發(fā)光了，找到了人生的出路。真的，走出去帶著光。我爸來看我，他特別開心。我也特別開心。他來看我，你也來看我?！彼D(zhuǎn)頭看著我笑。

“我們都是被你的光吸引來的?！蔽艺f，“人們一直覺得，只有太陽在照亮大地?？墒窃谡嬲囊股?，是月亮在發(fā)光?！?/p>

“今晚的月亮美嗎？”她笑著問。

“很美！”

“是啊，這個世界真美好！”她仰頭說，“活著真好，尤其是，活成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p>

我也仰頭，忽然驚醒，我是有多久沒有抬頭看月亮了。援藏時，我經(jīng)常看高原的星空?；丶液?，始終在工作和生活的瑣碎里。美好的星空一直在那里，只是我自己，沒抬頭去看。

“杜老師，問個冒昧的問題。你一直說自己有家族遺傳的分裂癥，有具體表現(xiàn)嗎？”

在格爾木美麗的夜色里，我愿意講述我那不堪回首的身世。

4

據(jù)我父親說，他父親是個有才華的賭徒。一本子戲唱到中間，觀眾眼睜睜看著他一根弦拉斷，又眼睜睜看著他靠一根弦有板有眼伴奏完整本子戲。唱完戲拿上錢就去賭，把他哥們的女兒贏了過來，那就是我后來的奶奶，比爺爺小三十歲。

饑荒年代，爺爺奶奶拉扯著一幫兒女去“賣藝”，從甘肅走到陜西。一路上，孩子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準備返回老家時，只剩下兩個男娃。爺爺拿小的一個換了一袋米，走了一天，奶奶不干了，提著米跑回去，又把那個男娃要回來。那個換了大米又要回來的男娃，就是我的父親。

我父親對他父親的印象就兩件事。一件是奶奶做了面條端給坐在炕上的爺爺，爺爺嘗一口，一甩手就扔到地上，那是饑荒年月啊。一件是我父親爬一個土坡，爺爺站在上面，一腳就把他蹬了下去。

父親六歲，爺爺去世。奶奶無法拉扯兩個孩子，送到孤兒院。父親和伯父每天趴在孤兒院門口，撿拾路人吃土豆掉下的皮。后來一對乞丐夫婦路過，給了父親半個饅頭，跟父親說，跟著我們走，每天有饅頭吃。伯父說，人家騙你，帶出去就把你賣了。父親不管，只要有饅頭吃，賣了就賣了。

乞丐夫婦沒有賣了父親，而是靠要飯供他讀書。兩年后，奶奶借了村里一頭驢，騎著來尋父親。到了父親所在的村莊，陰風四起，毛驢不往前走，只往后退。奶奶饑渴難耐，牽著毛驢到村里要水喝，看到了剛好放學的父親。

奶奶嫁給了我家隔壁一戶人家的老三，把伯父也帶了過來。那家的老大老二經(jīng)常毆打我的伯父。奶奶無法勸阻，夜夜哭泣，中間精神分裂。之后懷孕，難產(chǎn)而死。收養(yǎng)父親的奶奶，不讓父親去看自己的親生母親。父親一生耿耿于懷。他時常跟我說，你親奶奶是整個東山最好看的女子，臨死前都是。

伯父待不下去，招工進城，成了天水李子園林場的場長。他回村里看望父親，遇到曾經(jīng)毒打他的人，會恭敬地遞上煙去，叫一聲“大爸、二爸”。前年伯父去世，父親的分裂癥十多年沒復發(fā)，那次又復發(fā)了。

“你父親第一次生病是什么時候？”

“父親以絕對優(yōu)異的成績高中畢業(yè)，現(xiàn)在縣政府和縣一中的一些領(lǐng)導，當年學習都不如父親。收養(yǎng)父親的兩位老人，也就是我見到的爺爺奶奶，到鄉(xiāng)上說，他們只想收養(yǎng)一個贍養(yǎng)他們的兒子。父親于是回村當了老師。父親的孝順遠近聞名。廟里唱戲，爺爺坐下去，父親拿著帽子站在后面給他納涼，爺爺站起來，父親拍掉他身后的塵土?！?/p>

我抬頭，一層厚厚的云遮擋住了月亮的清輝，天地間突然陰暗起來，如同那時的我。

“父親寫得一手好文章，在農(nóng)村還堅持讀書寫作。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他的文學夢和大學夢開始折磨他，在我上初中那年，精神分裂?！?/p>

“杜老師，”小慧靠近我輕聲說，“你有沒想過，你的奶奶和父親，根本不是遺傳，而是人生有太多變故。那個年頭，大街上分裂了大喊大叫的人很多，你知道的?！?/p>

我忽然一驚，難道我恐懼了一生的遺傳，其實不存在？

“心理問題，可能真的和你說的感冒一樣。”小慧說，“可能每個人都有抑郁和分裂的因子，加上原生家庭的影響，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一些人會發(fā)作，一些人不會發(fā)作而已。當我們說遺傳時，往往以為是先天性生理性的。我接觸過很多心理不健康的人，包括一些抑郁癥患者，不是先天遺傳，而是家族傳統(tǒng)的管教模式，長期下來，導致一代一代情緒壓抑心理不健康?！?/p>

我抬頭，月亮已穿過那層烏云，重新煥發(fā)了更加清亮的光芒。

“小慧，你有沒考慮過，我對你家的判斷也有失誤？”

“杜老師，這個不重要。如果沒有遇到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怎樣。也許，老早自殺了。現(xiàn)在，是否有家族遺傳不再重要。我已找到出路，獲得新生。我能非常坦然地面對父親，也能非常坦然地面對愛情、婚姻和生育?！彼πφf，“最主要的是，我還成為了對別人有用的人?！?/p>

我長長嘆口氣，回想自己這一生，因為懼怕分裂，畏畏縮縮做人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情緒低落，沒能和父親好好溝通，也沒能和女兒一起成長。出路一直都在，我把自己困住了。當我想到女兒時，也想到了妻子。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在外面，喜歡和其他女性有些曖昧。年紀大了，漸漸明白，長久的陪伴，只會來自家庭?？墒沁@么多年，都沒有好好珍惜家人。好在，還沒到生命的盡頭。還有時間，重新開始，做個對別人有用的人，做個對家庭帶去溫暖的人。

我拿起手機，給妻子發(fā)了一條微信：“我明天到上海，能一起去看女兒嗎？”

那個時候，圓圓的月亮剛好走到頭頂，照亮了夜色中行走的我們。

作者簡介：杜亮亮，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2018年援藏幫扶那曲。作品見于《江南》《飛天》《小說月刊》《文學港》等雜志。出版長篇小說《未曾牽手》，散文集《北風吹過江南》，小說集《高復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