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現代理論下的《大地三部曲》"/>
⊙呂航[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119]
《大地三部曲》出版于1931年,以貼近中國人的視角展現了以王龍、王虎、王源三代人為代表的中國社會的興衰變遷,客觀中有深沉親切的人道主義關懷。目前對該作品的研究主要從女性主義、形象學等角度入手,結論褒貶不一。
“別現代主義”是王建疆教授近年針對中國社會呈現出的區(qū)別于西方社會從前現代到現代再到后現代的線性發(fā)展的“別現代”這一混雜而獨特的社會現狀提出,并為之尋找出路的理論體系,包含時間空間化、歷史階段論、跨越式停頓、后現代之后論等,極具獨創(chuàng)性、現實意義的同時尚待完善,例如如何把控跨越式停頓時機?如何發(fā)揮思維的超前性和預判性?從西方的后現代回望是否會淪為空想?
“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區(qū)別于意識形態(tài)之處在于能夠“從產生他們小說的意識形態(tài)向后退一退,在內部挪開一點距離……使我們‘察覺到’(但不是認識)他們所保持的那種意識形態(tài)”。在永恒存在的“大地”面前談前、中、后的劃分是可笑的,賽珍珠卻從此處著眼,以三代人與對土地看似回環(huán)實則上升的分合過程為主線,展示中國獨特的社會更替過程,該“史詩”因此具有“寓言性”。
對神靈、天的盲目崇敬與畏懼是前現代性被詬病的顯著特征之一。
中國自古有儺戲、巫蠱、祭天地人鬼之說,是原始農業(yè)生產極度依賴自然的必然結果。《詩經》有“旱魃為虐,如惔如焚”記錄天災帶給人的苦難。當生產力無法與天抗衡,人只好求助于天神;因災異如旱災、蝗災、疾疫等的多樣性,中國人對神的崇拜并不專一,這與西方基督教傳統中出于“原罪”觀念虔信唯一上帝,無條件地感恩、宣揚之有異。所以中國人對神的崇拜實則是經過理性權衡后的“下策”,因而帶有功利性。
《大雅·云漢》載旱災肆虐,周王盡管抱怨“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圭壁既卒,寧莫我聽”,還是會謙卑地反思“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憤怒“昊天上帝,則不我虞。敬恭明神,宜無悔怒”,還是會勸“大夫君子,昭假無贏”,持續(xù)禱告不要前功盡棄。“何求為我,以戾庶正”暗示周王潛意識里知崇神無用,目的在于自我安慰并安撫眾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劃清了神與現世的界限;將士血灑沙場,是為君命而非替天行道——“道”自董仲舒天人合一后已成為君權象征。
阿多爾諾和霍克海默認為“現代社會中工具理性的增長來自于對不確定性的恐懼。該恐懼根源于我們與自然界的關系之中。抵制這一世態(tài)的唯一手段就是運用批判的否定”。相比西方發(fā)自內心的虔誠,中國的大多祭典只是在特定的時間場合做樣子。由此,中國人的功利性自古即存——信,首先要有雙方互惠的基礎。這種否定于己無益者的行為,體現出象征理性自由的現代性,“別現代”在中國人的信仰立場上可見一斑。
《大地》中不乏對人有取舍地信神的描寫。正因這種功利的“信”,人才得以在苦難中與神共生,保有自主性,不迷失自我成為神的奴仆。
王龍請親前要買一炷香,燒給小廟里的土地爺。至此,神一直潛藏在王龍心中。到黃家大院見老夫人:
小巧的身子穿著閃光的珠灰色緞衣,旁邊的矮凳上放著一根正在燃著的煙槍。她用細小銳利的黑眼睛看著他……那只拿著煙槍的手上的皮膚,裹著他的纖細的骨頭,圓滑而呈黃色,宛如一個人身上鍍的金般。
賽珍珠設下暗示:黃太太——權力、財富的擁有者——對兩者皆缺的農民來說,即是土地神的形象。從土地神未顯而“人神”已出,并把象征著崇拜(香柱)的“煙槍”拿在手里的出場順序看,“人神”的威懾力甚至大于真神。王龍跪著承受黃太太的怒火、無條件地接受阿蘭,皆是前現代對先進于自身的現代敬神般的絕對服從。
即便是被窮人視為神的地主,也自視罪孽深重地尋求真神庇護:
要不是我在廟里許愿晚年積些功德,給世上多添些生命,我還會留著她(阿蘭)呢。
后來破敗的黃家土地被王龍收購——神終未賜福。此時的黃家,也不再討好神明了。
異于發(fā)源于前現代的倫理學,功利主義以理性思考為前提,忽視行為動機和手段,僅考慮結果對最大快樂值的影響?!巴恋貜R”在王龍已得到阿蘭后姍姍出場,暗示功利主義下中國人對信仰形式、流程的忽略:
王龍的爺爺……用手推車從城里推來磚蓋了這座小廟。廟里坐著兩尊小而嚴肅的神像……在屋頂下受到很好的保護。他們穿著用紅紙和金紙做的衣服……每年過年時,王龍的父親都買些紅紙細心地為這對神像剪貼新的衣服。
土地神的裝扮色調、對農民供奉的依賴和嚴厲態(tài)度和黃家構成一種呼應。每年衣服的損壞暗示剝削者必被新興力量吞滅。在此前被剝削者“心甘情愿”地供養(yǎng)剝削者,這種甘愿在功利的中國人心中只是暫時的。
王龍在土地神前禮畢,又依禮俗敬奉世間的“神”——初二攜妻帶子拜訪黃家。該過程夾雜著對天神的畏懼:王龍正要夸口,卻突然惶悚,藏起兒子大喊:“我們的孩子是個沒人要的女孩……不如死了好呢。”哪怕是作為女性的阿蘭,也默許之。
即便在生產力低下,天、土地神、富地主三個神明交織在農民信仰中的當時,受天、土地“辜負”后農民的反應又和受富人壓榨后的不同:王龍在大旱后大聲抱怨老天無情、故意把唾沫吐到土地神臉上,對他們的冷漠恨得咬牙切齒,卻仍存幻想:“不管老天爺多壞,總不會把我們漢人的子孫一下子全部滅掉?!?/p>
相比之下,對富人則毫無希望:
“這些富人的心和神的心一樣硬……要是我這只手還有一點力氣,我就放火把這門和里面的房院燒了,哪怕我自己也燒在火里?!?/p>
但是王龍對這些話一言不發(fā),他們繼續(xù)默默地向南方走去。
作者在暗示地主與神外部相似性后終于明示兩者實質的相同,與前文黃家大院和土地廟的對照形成勾連。而王龍權衡利弊后明白沖動的代價,于是按兵不動另待時機。
這種觀念錯位在王龍從南方回來后形成兩種方向截然相反的回彈:對神,是有彈性的——功利的信仰被辜負,失望卻仍包容:“冷峻而輕蔑地看土地廟里的兩尊小神,像訓斥一個被罰的孩子似的大聲說:‘這就是神對人行惡的報應?!?/p>
“神”,這個常被視為報應的“施事”,此刻淪為“受事”。王龍想象出一個比神更高、更強的存在,在其“懲罰”下,神和自己平等。王龍心態(tài)平衡,進而“和解”:要在兩尊神前燒幾炷香,因為畢竟是它們主宰著土地。
對富人,則是尖銳剛硬——身心欺壓下的不滿急于發(fā)泄、報復:王龍南歸后急于買黃家的地,財大氣粗地問:“要金子、銀錢還是珠寶?”比趁亂敲詐南方富人更有獲得感。
對兩種神看似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其實早已混雜于中國人的心性,在王龍?zhí)踊臍w來即刻購買并掛在堂屋桌子上方的財神爺、敬神的紅燭中達到彌合——對金錢功利的渴求。
“商品拜物教”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商品形式因掩蓋了勞動產品的真實屬性而產生的神秘性質”,而視商品為實現目的的形式媒介,又具有超前現代性,其歸根是建立在粗俗的享樂主義基礎上的。
羅蒂指出,在理想的自由社會,“知識分子仍將是諷刺家……無法想象有這樣一種文化,它使其年輕人社會化的方式是讓他們不斷懷疑他們自己的社會化過程”,思維方式、生活標準易與現實的沖突使該階級最易成為“別現代”的混雜體。
《大地》多傳統私塾教育,《兒子》中親人為了軍閥、富貴扼殺孩子的讀書夢,只有《分家》中有真正的知識分子。個體思想混雜、諷刺與自我幻滅的時間空間化體驗,又以留過洋,思考深入的王源形象最為突出。
王源來自前現代中的現代,家庭、社會背景和本性的沖突使王源的矛盾思想幾乎與生俱來:作為反前現代的軍閥王虎的獨子,受軍人標準約束,接受西式教育。但王源眷戀土屋、大地,老師“反軍閥”的教導、父親對其天性的扭曲又刺激著“孝”禮教、自然之道等前現代觀念。執(zhí)拗的性格使王源絕不放棄自我,正如他不會像戰(zhàn)友一樣以詩寫戰(zhàn)爭、榮耀。內外矛盾作為暗線,隨王源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不斷發(fā)展,塑造出極具“別現代”性的混合體。
王源不愿與父親兵戎相見,逃回家鄉(xiāng)卻厭惡父親“愛的圍墻”,躲進祖父的老屋追尋前現代的安寧,卻被前現代視為入侵者——被王源忽視的現代與前現代差距恰是農民所敏感的:
老頭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亂的頭,鞠了一躬……
“少東家,我們能替你做什么?你要我們干什么呢?”
得知王源要長住后惶恐不安,想拒絕又畏不敢言。王源此時顯出階級差距賦予的現代優(yōu)越感,任性地堅持己見。“距離”使尚在萌芽的知識分子不理解農民對地主軍閥的懼與恨,也使后者無法相信王源的坦誠,于是現代權利觀念下的王源對農民無盡的猜疑失去耐心,畢竟“作為一個大人物的兒子,他所說的話人們向來是深信不疑的”,惱火于農民的愚蠢;后者更厭惡起來:“王源的馬騎到哪兒,哪兒的農民就先是怒氣沖沖地瞪著他,然后轉過身去,往地下吐口水?!?/p>
王源改騎馬為步行,換皮鞋為草鞋,試圖與前現代和解,后者亦表現出對其詩作的欽佩。這一和解閣樓的構建,使王源最終因“父親病重”,而非被前現代驅逐而去,盡管農民都因此開心。
王源與現實的矛盾終究被前現代糟粕包辦婚姻所觸發(fā),他離鄉(xiāng)到海濱租借地——前現代統治中的“現代凈土”。值得注意的是,若無王虎前現代式的婚姻,王源就難有接近現代的媒介。
從“大前現代中的小現代”到相對于“大現代”環(huán)境而言自己的“小前現代”,這一位置轉換使王源驚異、拘謹。嬌美活潑的妹妹、優(yōu)雅放浪的王盛、舞會、潔凈……在充斥著流亡乞丐的另外大半個中國看來夢幻而奢侈。在異國,該情感隨著民族自尊心的加入更為強烈。但他看現代僅是表象,正如他看待祖國一樣。外國女人美貌后藏著肉欲;外國青年生機勃發(fā)背后是對他國、他人的漠不關心。這迫使王源發(fā)奮學習、直視中國的前現代——想證明祖國的偉大,因而格外痛心地反觀回望:在歸國船中,嗷嗷待哺的孩子、裸露雙乳的母親、人與蒼蠅融洽共生,打破了王源心中的“前現代”印象:圣賢塑造祖先高尚的心靈,沒有異國隨處可見的奢侈享樂。殊不知中國無法律不是因德行已經產生了美而不需要,而是因為根本不知法為何物。王源此時對祖國的復雜情感與少時對父親的又愛又恨形成照應。
出國前王源站在現代,懷念前現代,“現代”不僅是時間地點狀語,更是前提條件。“距離”帶來“前現代”田園牧歌式生活和淳樸民風的想象;歸國后的王源站在前現代,眷戀西方現代,目睹前者產生的對同胞的厭惡甚至超出對外國軍艦的恨。正如王孟憎惡見錢眼開的黃包車夫。魯迅曾言:“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里的蛀蟲。”可聽到王盛輕松地說出“不愿為平民百姓吃苦……讓他們去死吧,誰會牽掛他們”時,王源又于心不忍。
太陽照著他們閃光的黑發(fā),他們的金色皮膚光潔無瑕,燦燦發(fā)光的猩紅色的小汽車也不能使他們的美減色……源的民族自豪感又一次涌上心頭……一個乞丐從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擠出來哀求道:“給個小錢吧!”
年輕人終于從車中走了下來,脫下西式的堅硬的皮鞋,用鞋跟敲那乞丐抓住車門的手……乞丐退回人群中,將受傷的手放在嘴上。
沖突隱藏在表面光鮮的別現代社會下,在吼聲中開動的、猩紅色的車似乎是對混雜社會未來的諷刺隱喻,盡管汽車駛向的是“燦爛的陽光”。
知識分子王盛能與現代怡然共處,甚至從中獲利,因為他視“自私”為理所應當,“決心要盡情享受我能獲得的一切,我將一輩子住在最好,最舒適的地方,寫我的詩”。這種看透并完全拋棄前現代的決絕、利己主義正是王源所欠缺的,但也正因王源對前現代的難以割舍,才會看出王盛的詩徒有其表而內容貧乏——正像出賣靈魂給西方的王盛本人一樣。
馬克思指出:“在文化產業(yè)化的背景下,商品化過程削弱了藝術家和藝術作品間的聯系,也破壞了藝術作品和任何激勵它所創(chuàng)造的美學價值之間的聯系……美學被經濟邏輯取代,而經濟邏輯是受市場決定的?!蓖跏橘嶅X而寫詩,商品邏輯出現在構思之前,故其詩集裝訂華麗,交給異國女人譜曲以增加附加值。而遺存前現代價值觀的王源為之不齒,他寫詩只為表達對自然的愛。
純粹背后隱藏著盲從與蒙昧,而“開眼看世界”帶來的“反觀”自覺深刻。王源的“反觀”立場與前現代藕斷絲連,區(qū)別于王孟鮮明的恨。所以他在通過王孟“學會了如何觀察國家的靈魂”——窮、餓、病、臟后,觸動比王孟大,卻拒絕加入革命——無法與前現代反目。沒有對富人和“用宗教騙取我們的心和靈魂,用貿易掠奪我們的貨物和金錢”的外國人入骨的恨,沒有“殺死那些逆來順受的蠢家伙”的兇狠,王源做不到非黑即白。他最終的血誓入盟好似秀才被逼上梁山,諷刺的是,其推動力正是裙帶關系這一前現代因素。王源種地、授課,都為了奔向現代——盡管在激進的王孟看來,此時統治者仍腐敗,新的革命勢在必行。
可見,知識分子中僅王源未舍棄前現代,具足了將社會上時間空間化現狀內化到個人的條件,故只有此類人能充當中西使者,承擔知識救國、扭轉中國“別現代”現狀的責任。
王源,一個雜糅社會中的現代人,注定無家可歸——家只能在夢里存在,只有在夢中才美好。他拒絕包辦婚姻,自主選擇梅琳,仍膽怯地托母親提出。被拒使其“男權思想”被沖擊,便譴責外國習俗將女性變得任性頑固。萬念俱灰下,他發(fā)現耕地早已被絲織廠代替——現代化的滾滾洪流正裹挾著無所適從的人們。
知識分子王源的復雜性無法改變。這種現代、前現代甚至后現代虛無分裂感的綜合,使該類人只以幻想自慰,找尋自己的生活。
中國前現代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之說,現代女性則要沖破束縛,實現獨立。??乱詿o政府主義的立場闡釋了對權力的抵抗是權力本身的內在特征、現代主體易控制但不像早期那樣無助:關注實際的自我控制目的,而非權力的集體斗爭;認為自由的含義是“不是自己的奴隸,也不是自己欲望的奴隸”。
王教授提出“時間空間化”的理論,指出中國社會的混雜性,西方對社會發(fā)展的線性劃分不適于此,提出包含和諧共謀期、對立沖突期、和諧共謀與對立沖突交織期、自我更新超越期的社會階段論,并強調自我更新超越期中后現代反觀回望的作用。從該角度入手,可見隨著時間、地點的變化,《大地三部曲》中女性形象及其反觀回望是貫穿行文的又一暗線。以梨花、梅琳的回望最為典型,而只有梅琳實現了主動和解,因而是預示未來的。
阿蘭處于前現代封建社會,自小被賣入地主家做丫鬟,在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下工具般過活,犧牲人性成為“好女仆”的結果,是淪為男性的奴隸,被無理由地剝削:王龍奪阿蘭的珍珠、娶妓女荷花。阿蘭對地主、夫權的微弱反抗終歸于默默忍受凌辱。無知使她意識不到被壓榨的現狀,甚至還要維系之:為了順應畸形審美,給女兒裹小腳。“和諧共謀期具有二重性,共謀是本質,和諧是現象,互害是結果”,前現代女性的“共謀”表現為“有選擇地遺忘和遮蔽歷史;利益共同體的知法犯法”形成“沉默的假象”?!盎虿辉秆?,或不敢言”的社會表面和諧,盡管表現為順從與反抗的前現代與現代觀念在阿蘭心中并存,但順從這一前現代意識占絕對主導,缺乏產生對立沖突的意識與實際行動。
在王龍具足了現代資本后,開始厭惡糟糠之妻并納妾。如果說阿蘭的哭喊是現代沖擊前現代的先兆、拒絕給荷花燒水是無力的反抗,那么王龍在新庭院里另設灶臺、專寵荷花則宣告了前現代大環(huán)境中的小現代里,沖突大于和諧的必然結果。王教授指出:“別現代的內在張力性和內在矛盾沖突性建立在現代與前現代的天然對立上……這種內在張力性和內在矛盾沖突通過對生產資料占有和利益分配上的不公表現出來,通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不和諧、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與經濟基礎之間的不匹配表現出來。”別現代時期的對立沖突來自最直接的利益沖突,根本原因是前現代的巨大慣性和現代性的尚未具足。文本中以王龍因荷花叱罵小女兒引發(fā)對其的厭惡與對土地的熱愛回歸為契機,轉入和諧共謀與對立沖突交織期:
兩個女人在這個家庭里各有各的位置:荷花姑娘是他的玩具和快樂,滿足了他對漂亮、性欲的要求。阿蘭則干活,生孩子,養(yǎng)家,伺候他、公爹和孩子。
可見,矛盾只有通過主導力量將代表對立時代的兩女人皆物化成符號,將興趣轉移到永恒土地才能化解,進而進入新階段。
梨花作為被前現代拋棄被現代收留的可憐人,卻以溫柔隱忍的天性成為前現代大背景中,做到現代對前現代反觀回望的人。王龍對之從父親般關懷到情人般依戀;梨花則“目光像孩子那樣充滿深情,但毫無挑逗之情”。盡管對青年人的恐懼來自前現代,但只有她真正按禮教為王龍守滿喪期,遵遺囑阻止賣地并盡心照顧王龍的傻女兒。作者在王龍舊土屋中留下一個頓筆,了結沖突的同時安排了一個外柔內剛的“守望者”,但囿于前現代男權盛行的時代背景,該反觀回望無法阻止男人脫離土地,向現代、金錢進發(fā)。
《分家》中愛蘭展現在現代進程中,由視野局限(區(qū)別于阿蘭的蒙昧、逆來順受)導致的和諧共謀期女性形象;而此時和諧共謀與對立沖突交織期的社會不具足現代性,故母親寄予她“自立自強”的期待落空。她所追求的女權僅停留在表層的舞會、自主婚姻,并未體會獨立、奉獻社會的責任與擔當的內涵。她看似美麗實則愚蠢輕浮,需男子照顧終生,與伍力揚“自主婚姻”的背后是未婚先育的無奈;孩子與其說是愛情的結晶,不如說是自我標榜的“新青年”對抗傳統的消遣中的犧牲品?,F代家庭對新生兒的排斥,從“人類物種的自我生產”方面印證著此時現代的不完整。
王建疆教授在后現代反觀回望中提出立足中國別現代,反思西方后現代,實現跨越式發(fā)展?!洞蟮亍氛驹诂F代提供了一種演習——自主婚姻的意義絕不局限在女權一方面,脫離傳統的婚姻會使心靈未隨新時代到來而成熟的年輕人因過多“自由選擇”而眼花繚亂。
梅琳則以冷靜、擔當跳出了該困境。她任勞任怨,來自前現代,太太以現代方式關照之,使之在淳樸嫻靜中生出智慧,以醫(yī)術救民的女性光輝點亮社會。她亦因與王源獨處而羞怯,但王源看來這正是比瑪麗、女革命者更有魅力之處。梅琳的美在于現代教育賦予的勇氣,她落落大方,敢于表達,并能冷靜審視與王源愛情、友情的界線。她唯一一次失態(tài)是在王源尋歡作樂歸來那晚,因為自己的付出與所得不等——現代意義上的平等。那句“我恨你”的哭喊是前現代女性如隱忍的阿蘭、庸俗的荷花不可能喊出的,她們只會忍耐或撒潑,再屈服于男權、金錢。
如果作者在描寫現代性時就工業(yè)振興、革命教育、女性愛蘭等表象為止,便只能留下鋼鐵碾壓著精神空虛的人民前進的歷史車輪形象。但在梨花之后,又有梅琳作為真正的現代女性,對前現代父親的人性關照。
該關照在工人抗議叫囂、革命隊伍游行示威的大環(huán)境中怯于表現,但回到安靜的土屋,父親彌留之際,它便源源不斷地流露出:梅琳默認“王虎女兒”的身份并安慰“父親”?!昂徒狻睅Ыo王虎死前的平靜,也使梅琳贏得了愛情。
大現代背景下,現代對前現代的反觀回望表明:暴力可能被經歷,但絕非最終歸宿?!昂徒狻奔叭诵怨廨x在大地之上,前現代土房之中實現,為更新超越期做了鋪墊與情感定調。在奔向具足現代性的路途上,它未必使前路光明平坦。為現代所迫,王源只好放棄棉布長袍穿上西裝;梅琳會忙于工作,畢竟新時代賦予女性堅強的同時,還有為保有大男子主義的王源偶爾厭惡的任性與固執(zhí)。盡管如此,心心相印的愛情使兩人愿意攜手面對風雨。
一對新人的結合,帶著父輩真摯的祝福;前現代、現代的交融,也帶著“并非所有外國的東西都是壞的”的釋然與坦蕩。這正是作者在“史詩”上筑成閣樓的魅力:閣樓連接磚石和天空,“和解”連接前現代與現代,與前者呼應的同時使社會潤滑地向前發(fā)展。
后現代之于現代亦應如此。中國的時間空間化使三個線性階段融成一體,我們不應滿足于和諧共謀期、對立沖突期后達到的和諧共謀與對立沖突交織期,我們終將沖破這種混雜,到達具足的現代,且必須秉承寬和關切、冷靜堅定的態(tài)度。
賽珍珠在《大地三部曲》中觸及舊中國的三個痛點:神靈崇拜背后的金錢權力欲望、將時間空間化的社會狀況內化于心,矛盾彷徨的知識分子、女性線索中前現代與現代的矛盾交織和兩次反觀回望。在別現代理論視野下展示一幅奔向現代圖景的同時,為該理論提供印證和構建“和解閣樓”的補充。作品中體現出的智慧不局限于舊中國,堪稱永不過時的“史詩”。
①〔蘇聯〕米哈伊爾·巴赫金:《文藝學中的形式主義方法》,《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0頁。
② 莊曉敏、陳紅:《順從與反抗——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賽珍珠〈大地〉中的阿蘭》,《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