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進城青年的故事
——評《世間已無陳金芳》

⊙孟影［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隨著經(jīng)濟社會和工業(yè)社會的到來，在生存的壓迫和促使下，在城市繁華的魅惑與召喚下，許多渴望改變命運的村里人化身為“進城者”，他們前赴后繼，踏上進城的路途。陳金芳作為其中的一員，在城市處于弱勢的地位，又面臨著身份的困境，盡管心靈上產(chǎn)生了對浮華的向往，卻沒有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幾經(jīng)掙扎，最終難逃失敗的命運。

一、自我改造的失敗

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進城成為很多村里人的選擇。他們沒有城市的社會關系和成長背景，也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他們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做出相差無幾的選擇。那些勞動強度大、環(huán)境惡劣、社會地位低下的工作，換來的往往是微薄的收入。為了維持長久的生存，謀取更好的發(fā)展可能，他們只能最大限度地壓縮生活的成本，在高度現(xiàn)代化的城市中過著逼仄的生活，這種生活給進城青年以精神上的重壓。為了得到認可和尊重，他們不得不主動迎合城市，對自身進行改造，可他們在消除差異的過程中，又產(chǎn)生了更多的差異。

陳金芳從湖南農(nóng)村進入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北京，穿著老氣橫秋的格子夾克，置身于衣著光鮮的同學中間，顯得十分突兀，自然也不可能獲得和現(xiàn)代化的城里人平等的身份地位。周圍的人習慣性地以俯視的姿態(tài)來嘲弄和斥責她，在他們凝視的目光中，陳金芳淪為城里人獵奇、窺視的對象。從衣食住行這些基礎的生活要素上，讀者能夠窺見“鄉(xiāng)下人”與城里人之間的巨大差距。陳金芳為了填飽肚子不得不吃姐夫許福龍從食堂偷取的饅頭，而城里人只是好奇那些從褲襠里掏出的吃食怎么能夠下咽；陳金芳撿野菜、摸魚蝦、用竹簽子扎青蛙、吃交配過度的野狗，又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城里人觀賞到了“難得一見”的吃法。當今社會，衣服早已從保暖御寒的遮蔽物變?yōu)檎蔑@身份和地位的標志，陳金芳粗劣隨意的穿著與城里人時尚絢麗的服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穿著主要是為了干活兒方便，所以選取便宜的衣物來保暖御寒，是與時尚無關的，而城里人永遠跟隨著時尚的風向標。這種寒磣與華麗的對照，讓城里人驕傲，而陳金芳卻不知所措。這一切都使陳金芳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打擊，內(nèi)心積蓄著反抗的欲望。

她的反抗以對自我進行改造開始，為了能夠在這個城市有尊嚴地生活下去，縮小自身與城里人之間的差距，處于自我鄙薄與城市鄙薄合力下的陳金芳，竭力地模仿城里人的言談舉止，將其當作自己行為的標準。的確，底層人物想要進入上層社會，“鄉(xiāng)下人”想要融入城市，首先必須改造自己。他們向城市沖擊、突圍的奮斗過程，同時也是用現(xiàn)代城市文明、用更高水平的文明改造、提升自己的過程。他們將城里人作為示范，努力追隨城里人的現(xiàn)代生活方式。為了確立新的身份和主體地位、抵御客觀上必然遭遇的遏制，他們需要進行自覺的努力。為了改變現(xiàn)狀，陳金芳學著穿衣打扮、抹口紅、打粉底、穿耳孔、燙頭發(fā)……刻意用種種新鮮事物來掩蓋自己的“土氣”，試圖引起城里人的注意。她愿意認同和踐行城里人的標準，卻換來了一句“窮嘚瑟”的嘲諷之語。的確，一個時刻面臨著生存危機的“鄉(xiāng)下人”，心急地想變成城里人，恰恰暴露了自己愛慕虛榮的淺薄，只能招致白眼和嘲笑。

陳金芳的自我改造以失敗告終，她想讓自己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卻缺乏對城市生活的了解。盡管她進了城，卻只是實現(xiàn)了空間上的位移，她在精神上仍然是城市的“他者”。她缺乏對城市審美文化和消費文化的認同和理解，沒有引領潮流的能力，一味地追趕潮流，只能出現(xiàn)“東施效顰”的丑態(tài)。

二、改寫身份的失敗

村里人進城，不只想要獲得更高的勞動報酬、更多的就業(yè)機會、更廣闊的生活前景，還想完成身份的改寫，獲得更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

見識過繁華都市的陳金芳再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忍受家鄉(xiāng)的生活，她原本那個衰頹、破敗的家，隨著她與家人的決裂，已經(jīng)失去了記憶中迷人的魅力。同時，城市文明所構筑的欲望圖景已經(jīng)深深烙印在她的腦中，成為她留在城市里的原因。她抱著對城市死心塌地的熱情，開始了改寫身份的道路。

在消失了一段時間之后，陳金芳成了陳予倩，她以改名的方式來表明自己與過去劃清了界限。同時，這也意味著她的蛻變，那個憨拙土氣的鄉(xiāng)下女孩此時儼然已經(jīng)進化成了資深的投資者，穿的是淺色西服套裝，拿的是小號古馳坤包，系的是色澤斑斕的卡地亞絲巾，耳朵上掛著亮閃閃的耳墜……這些商品為她提供了新的社會身份，讓人們重新對其進行定位。她通過巧妙的偽裝，混進了令人眼花繚亂的藝術圈子，認識了專業(yè)的投機客，想要靠著虛張聲勢在大買賣里摻和一把，搭上投機取巧的順風車。她拿著騙來的眾多親朋好友的拆遷款，將進軍文化投資行業(yè)當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貿(mào)然地跟在別人的身后，妄圖憑借一己之力突破僵硬固化的社會階層，進入曾經(jīng)拒斥過她的生活領域，實現(xiàn)身份的改寫。然而，她失敗了。她對商品經(jīng)濟缺乏認知和理解，不懂得規(guī)避風險和順勢而為，結果只能一次次地碰壁，成為別人成功道路上的墊腳石和犧牲品。血本無歸的她遭到了咒罵和毒打，最終被抬上擔架、塞到依維柯警車的后備廂里，以失敗者的身份凄慘地同這個城市告別。

多年前，她以被打得頭破血流為代價，拉開了進城的序幕；多年后，她被驅逐出城，又以鮮血拉下了出城的帷幕。進城和出城，作者對她這兩個人生節(jié)點的描寫使用了相同的表述：“血不間斷地滴到地上，在堅硬的土路上綻開成一串串微小的紅花，然而新的痕跡和舊的痕跡一樣，轉眼之間就會消失。”她用青春和鮮血澆灌了這個城市，可除了給人們留下可笑的談資之外，并沒有在這個城市留下任何痕跡。她始終未能真正融入這個城市，成為其中的一員，也無法實現(xiàn)身份的改寫。

三、離“善”向“惡”的人性轉變

近年來，有許多文學作品都反映了進城青年由“善”走向“惡”的現(xiàn)實狀況，例如尤鳳偉的《泥鰍》、劉慶邦的《月子彎彎照九州》、梁鴻的《梁莊》等，這些作品中的進城青年，一開始是善良淳樸的，最終卻滑入了罪惡的深淵。這其中既有社會的原因，也有個人的原因?！班l(xiāng)下人”進入城市，卻始終被拒斥在城市生活之外，不懂得社會規(guī)則以至于在不知不覺之間遭人利用或觸碰底線。此外，由“平等社會”進入“差別社會”，他們在文化程度、經(jīng)濟收入、社會地位上都“低人一等”，遭受了眾多歧視，人格尊嚴受到傷害，心理上產(chǎn)生了極度的不平衡。他們中有些人急于擺脫尷尬的現(xiàn)實處境，便容易形成急功近利的行事風格，一不小心便會在沖動中釀成大禍，最終觸犯法律。此外，低能力和高欲求之間的矛盾，會導致主體手段與目標的分離。由于文化水平有限，進城務工的農(nóng)村青年大多只能在勞動強度大但報酬低的服務行業(yè)中找到工作。有些人由于收入微薄，便對金錢產(chǎn)生了強烈的欲望。當能力無法滿足欲望時，他們中的個別人便會采用不正當?shù)氖侄蝸碇\取利益，如偷盜、欺詐、搶劫等。同時，由“熟人社會”進入“生人社會”，不必受到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束縛，若再缺乏一定的自制力，在匿名的社會里，往往容易放縱自己，走向墮落。在金錢的誘惑下，道德倫理就會被拋諸腦后，從而觸碰道德底線。

阿德勒說過：“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标惤鸱嫉耐晔潜瘧K的，既享受不到親人的疼愛，也得不到朋友的關懷，被周圍的人定義為“失敗者”，而她只能將委屈放在心底。所以，陳金芳一直希望能夠活得有點“人樣”，來擺脫苦難和貧窮的童年帶給她的諸多陰影。在與家人決裂后，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欲望，陳金芳以“色相”為代價，來交換自己在城市中活下去的資本。她被流氓“帶著”，由怕人變成了被人怕，過去如食草動物一般怯弱、忍辱負重的神態(tài)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肆無忌憚的潑辣與輕佻。此時的陳金芳成了不折不扣的“女頑主”，早已將道德拋諸腦后。

陳金芳以身體為代價換取生存的資本和留在城市的資格，可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想要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但她卻缺少合適的機會將愿景變?yōu)楝F(xiàn)實。在浩浩蕩蕩的“造城運動”中，老家的鄉(xiāng)親們手里有了多余的錢。此時衣著光鮮的陳金芳回來了，她曾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所以深諳他們的心理。她將自己“打造”為成功人士，許給鄉(xiāng)親們看得見的好處，利用他們的錢來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陳金芳坑害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來獲取資本，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她越出了法律的界限，以鄉(xiāng)親們的身家為賭注，來投資工廠、炒股票，最終卻賠得血本無歸。

陳金芳鋃鐺入獄，這個原本善良單純的進城青年，為了滿足內(nèi)心的欲望，主動選擇了惡的道路。從道德和法律的層面來說，她并不值得同情和原諒，理應受到懲罰。這個帶著一臉農(nóng)村紅、沉默寡言的農(nóng)村姑娘，進入繁華的現(xiàn)代城市，為了“活得有點兒人樣”，被欲望唆使著，由淳樸變得浮華，由真誠變得虛偽，迷失在欲望的叢林里，直到弄丟了最初的自己。那個曾經(jīng)善良忠厚的女孩，終究是回不去了。

四、結語

作家石一楓以陳金芳這個個體進城后的生存圖景和命運遭遇，向我們展示了進城青年這個群體在城市的求索與掙扎。只要城鄉(xiāng)之間還存在著差距，進城青年就不會消失。他們?nèi)耘f面臨著各種各樣的現(xiàn)實壓力，碰撞著各種各樣的無形壁壘，讓讀者為其悵惘和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