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宗主正統(tǒng)”到“文化中國”：試論高麗人的“宋朝觀”

摘 要：在早期高麗人的觀念中，宋朝是“正統(tǒng)”，是高麗的宗主國。后期高麗人不再以宋朝為“正統(tǒng)”，而是將其視為文化層面上的“中國”和經(jīng)濟文化的輸出地。高麗人的“宋朝觀”應(yīng)在顯宗二十二年（1031年）左右發(fā)生轉(zhuǎn)變，影響高麗人“宋朝觀”轉(zhuǎn)變的根本原因在于高麗人的“保邦意識”。高麗人“宋朝觀”的轉(zhuǎn)變，標志著十至十三世紀東亞南北兩大次級國際體系的基本形成。

關(guān)鍵詞：宗主國;正統(tǒng);文化中國;高麗人;宋朝觀

中圖分類號：K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0）06-0024-06

十至十三世紀，東亞國際秩序經(jīng)歷了由傳統(tǒng)的以中原漢族政權(quán)為中心，轉(zhuǎn)變?yōu)橐灾袊狈缴贁?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為中心的巨大變革。在此背景下，高麗人如何看待中國南部的漢族政權(quán)（宋朝）與北部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遼朝與金朝），無疑深刻影響其對外交往。學(xué)界一般認為在高麗人心中，遼金是“夷狄”“禽獸”，高麗始終不以遼金為正統(tǒng)，只是迫于其軍事壓力才俯首稱臣，而始終以宋朝為正統(tǒng)。然筆者已撰文指出，高麗人的“遼朝觀”與“金朝觀”，皆經(jīng)歷了前期為“夷狄”，后期為“正統(tǒng)”兩個階段的發(fā)展變化。遼金在高麗人心中形象的轉(zhuǎn)變，無疑對高麗人的“宋朝觀”產(chǎn)生影響。本文中，筆者不憚弊陋，擬在先賢有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高麗人“宋朝觀”的發(fā)展演變過程進行梳理，探討轉(zhuǎn)變時間及原因，并在此基礎(chǔ)上反思十至十三世紀的東亞國際體系。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宗主正統(tǒng)：早期高麗人的“宋朝觀”

在早期高麗人的觀念中，宋朝無疑是“正統(tǒng)”，是高麗的宗主國。這一觀念的源頭可追溯至新羅奉唐正朔，接受唐朝冊封。唐王朝崩潰后，五代十國各政權(quán)在朝鮮半島上依然有著巨大的政治影響力。據(jù)《高麗史·太祖世家一》記載，高麗與后百濟爭奪朝鮮半島霸權(quán)，中國地方政權(quán)吳越國移文調(diào)停。后百濟甄萱希望借吳越國的詔書勸降高麗太祖王建，王建在答書中雖批駁了甄萱的行為，但對于吳越國的調(diào)停，王建又表示感謝[1]。由此體現(xiàn)出雖然唐王朝已崩潰滅亡，但中國各地方政權(quán)在朝鮮半島仍有著巨大的政治影響力，仍保留著唐王朝的宗主國與上國地位。

高麗太祖十六年（933年），王建接受后唐冊封，行后唐明宗長興年號。此后，高麗先后行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并前后五次接受后唐、后晉、后周冊封。即《新五代史·高麗傳》所言“王氏三世，終五代常來朝貢，其立也必請命中國，中國常優(yōu)答之”[2]。北宋建立前，王氏高麗以五代各政權(quán)為正統(tǒng)，奉五代政權(quán)正朔。

在此對中原政權(quán)認同的基礎(chǔ)上，北宋建立后，高麗于光宗十三年（962年），即宋朝建國兩年后“遣廣評侍郎李興祐等如宋獻方物”，與宋朝建立外交關(guān)系。并于次年（963年）十二月行北宋乾德年號[3]。此后，高麗光宗、景宗、成宗先后八次接受北宋冊封，以北宋為正統(tǒng)，為宗主國。

這一時期，王氏高麗在外交上“一邊倒”向中原五代政權(quán)。高麗于成宗十三年（994年）二月“始行契丹統(tǒng)和年號”[4]以前，共遣使五代政權(quán)22次（其中遣使后梁1次、后唐6次、后晉8次、后周7次），遣使北宋17次。除一般的“獻方物”“賀即位”“告嗣位”外，高麗積極支持中原各政權(quán)對抗遼朝。如高麗于光宗十年（959年）遣使后周獻“名馬、織成衣襖、弓劍”[5]，于景宗二年（977年）遣使北宋貢“良馬、方物、兵器”[6]，向中原政權(quán)提供兵器、馬匹等軍需物資，以支持其對遼作戰(zhàn)。甚至一度試圖聯(lián)合后晉夾擊遼朝[7]。

相反，此時高麗人以契丹為“禽獸之國”“強惡之國”，排斥甚至拒絕與之往來。成宗十三年（994年）二月以前，高麗遣使遼朝僅有8次[8]。高麗太祖二十五年（942年）十月，王建“以契丹嘗與渤海連和，忽生疑貳，背盟殄滅，此甚無道，不足遠結(jié)為鄰”為由，單方面斷絕與遼朝的外交往來[9]。甚至在臨終前親授子孫《訓(xùn)要》：“契丹是禽獸之國，風俗不同，言語亦異，衣冠制度，慎勿效焉”;“以強惡之國（契丹）為鄰，安不可忘?！盵10]。

即使高麗成為遼朝屬國初期，高麗依然以北宋為“正統(tǒng)”，不以遼朝為“正統(tǒng)”。成宗十三年（994年）二月，“始行契丹統(tǒng)和年號”，同年六月，“遣元郁如宋乞師，以報前年之役”[11]。此事《宋史·高麗傳》記作“遣使元郁來乞師，愬以契丹寇境”[12]。奉遼正朔不足四個月，高麗便派遣使者前往北宋請兵。此后，見于史籍記載高麗出于同樣目的遣使北宋的情況還有五次，分別為穆宗二年（999年）十月，“陳國人思慕華風，為契丹劫制之狀”;[13]穆宗六年（1003年）八月，“乞王師屯境上，為之牽制”[14];顯宗五年（1014年）八月，“仍請歸附如舊”[15]，十二月，“請降皇帝尊號、正朔”[16];顯宗六年（1015年），“仍告契丹連歲來侵”[17]，“表求賜歷日及尊號”[18]。

“思慕華風”“劫制”等詞，反映出高麗此時雖奉遼正朔，成為遼朝屬國，但這只是迫于遼朝軍事壓力下的無奈選擇，并非真心歸順。高麗希望北宋能夠出兵征遼，至少牽制契丹，以分擔高麗壓力。高麗請求北宋“降皇帝尊號、正朔”，“求賜歷日及尊號”，體現(xiàn)出高麗此時仍以北宋為“正統(tǒng)”，希望恢復(fù)與宋朝之間的宗藩關(guān)系。即宋人富弼所言，此時期高麗“每來必言，不愿附契丹而愿歸朝廷”[19]。甚至在遼麗戰(zhàn)爭期間，高麗于顯宗七年（1016年）“復(fù)行宋大中祥符年號”[20]，顯宗九年（1018年）“行宋天禧年號”[21]，表明與遼朝決裂的決心，希望脫離與遼朝的宗藩關(guān)系，重新奉北宋為宗主國。

二、高麗人“宋朝觀”的轉(zhuǎn)變與宋朝“宗主正統(tǒng)”形象的消失

高麗文宗王徽（1047年至1083年在位），作為高麗歷史上最向往宋朝的一位國王，“徽又自言嘗夢至中華，作詩紀其事”[22]。文宗雖從未前往過北宋，但曾夢見自己奉宋朝皇帝召見，前往北宋首都開封參加上元節(jié)觀燈[23]。然而，當文宗十二年（1058年）八月，文宗提出“欲于耽羅及靈巖伐材造大船，將通于宋”的想法時，卻遭到大臣們的極力反對。高麗內(nèi)史門下省上言：“國家結(jié)好北朝，邊無警急，民樂其生，以此保邦，上策也……況我國文物禮樂興行已久，商舶絡(luò)繹，珍寶日至，其于中國實無所資，如非永絕契丹，不宜通使宋朝”[24]。內(nèi)史門下省的進言反映出后期高麗人的對宋態(tài)度，宋朝作為經(jīng)濟文化的輸出地，與北宋交好固然重要，但為了與北宋通好而得罪宗主國遼朝，顯然是不值得的。

即使到了遼朝滅亡前夕，高麗仍拒絕奉北宋正朔。睿宗十七年（1122年）四月，高麗睿宗病逝，仁宗繼位。次年六月，宋遣國信使出使高麗，告王曰：“今遼命已絕，可以請命朝廷”。然仁宗以“今憂制未終而遽求大典，于義未安，實增惶愧”為由推脫，次年遣使北宋“謝恩、獻方物”時仍未向宋朝請求冊命[25]。

靖康之變后，宋朝在高麗人心中的政治地位進一步降低。高麗仁宗四年（1126年）七月，北宋遣使前往高麗請兵，在給仁宗的詔書中，宋欽宗從“大忠”“大義”“大威”三個方面試圖勸說高麗出兵[26]。

宋朝自欺欺人的說辭，令高麗仁宗不滿。故仁宗一方面感激宋朝曾經(jīng)對高麗的“恩禮”，并詳細解釋了高麗不能出兵的原因。另一方面，仁宗毫不客氣地指出，宋朝使者在金朝面前，所行禮儀是以小事大的屬國禮儀。指出宋朝以中國之大都無法抵抗金朝，何況偏安一隅的小國高麗。并明確告訴宋朝，“今年四月，特遣使（與金朝）修好”，不會出兵助宋。除非“待王師（宋朝）臨壓彼境，則弊國敢不盡力，相為表里，假托威靈，助平戎丑”[27]。

南宋建立后，南宋與高麗之間又發(fā)生多次不愉快事件。仁宗六年（1128年）六月，南宋派遣“國信使刑部尚書楊應(yīng)誠”出使高麗[28]。楊應(yīng)誠曾向宋高宗趙構(gòu)提議：“由高麗至女真路甚徑，請身使三韓，結(jié)雞林以圖迎二圣”[29]楊應(yīng)誠的提議再次引發(fā)高麗君臣反感，仁宗回絕道：“如聞使節(jié)假道入境，必猜疑生事，非特如此，必以報聘為名假道小邦，遣使入朝，則我將何辭以拒？茍知海道之便，則小國之保全難矣。而淮南、兩浙緣海之地，得不慮其窺覦耶？[30]”

仁宗十三年（1135年）正月，高麗西京發(fā)生叛亂[31]，六月，南宋派遣吳敦禮出使高麗，提出“欲發(fā)十萬兵相助”的建議。對此，高麗予以嚴詞拒絕：“理有不便，難以承當”[32]。吳敦禮之后，南宋又通過商人陳舒告諭高麗，南宋欲遣使與西夏使者一同出使高麗，商議假道伐金事宜[33]。

“假道入金”等事件引發(fā)高麗君臣的極度不滿，仁宗十四年（1136年）二月，高麗平定西京叛亂后，九月，派遣金稚規(guī)、劉待舉出使南宋，就楊應(yīng)誠、吳敦禮所言事向南宋政府提出抗議：“伏望執(zhí)事熟計之，無使小國結(jié)怨于金，上國亦無唇亡齒寒之憂，幸甚”[34]。

面對高麗的質(zhì)疑，南宋朝廷只能將錯誤推脫到吳敦禮、陳舒等人身上：“至興兵應(yīng)援，假途徂征，皆敦禮等專對之辭，非朝廷指授。宜深見諒，無致自疑”[35]。高麗指責自己曾經(jīng)的宗主國宋朝，并迫使南宋道歉，南宋在高麗人心中，毫無政治地位可言。

綜上，在后期高麗人的觀念中，宋朝不再是高麗的宗主國，不再是“正統(tǒng)”，且自北宋至南宋，宋朝在高麗人心中的政治地位不斷降低。故高麗一方面以遼金為“正統(tǒng)”，采取各種措施鞏固與遼金的宗藩關(guān)系。另一方面，高麗與宋朝的官方交往逐漸消亡。高麗遣使北宋共計51次，而高麗遣使南宋僅有8次。毅宗二年（1148年）十月發(fā)生的李深、智之用事件，徹底使高麗與南宋的關(guān)系降至冰點[36]。故當毅宗十六年（1162年）三月，南宋采石大捷的消息傳至高麗，毅宗認為“蓋宋人欲示威我朝，未必盡如其言”[37]。宋朝在高麗人心中，已無任何上國形象與政治地位可言。

三、文化中國：后期高麗人的“宋朝觀”

在后期高麗人的觀念中，宋朝不再是高麗的宗主國，而是文化層面上的“中國”。

據(jù)筆者統(tǒng)計，《高麗史》一書中，“中國”一詞共出現(xiàn)129次，除去其中中國各王朝自稱“中國”61次、日本他稱“中國”1次外，余下67次高麗他稱“中國”的含義分別為：指代漢族建立的政權(quán)27次（宋朝8次、明朝17次、其他2次），指代元朝6次，作為文化概念使用16次，指稱中原10次，作為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的各個政權(quán)的統(tǒng)稱8次[38]。

高麗人以漢族建立的政權(quán)為“中國”與將“中國”一詞作為文化概念使用之間存在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高麗人以漢族建立的政權(quán)為“中國”的根本原因在于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漢族政權(quán)一直是東亞文化圈的核心。高麗人將“中國”一詞視作一個文化概念，漢族文化水平高、禮儀健全，故為“中國”;夷狄愚昧落后野蠻，所以不是“中國”?！爸袊痹诟啕惾诵闹?，始終是文化水平最高、禮儀最健全的地區(qū)?！陡啕愂贰な池浿径分袑懙溃骸叭粑奈锓ǘ葎t舍中國何以哉？[39]”認為若比較文化、法制，沒有能超過中國的。正是懷著這顆“尊崇中國之心”，高麗人及其祖先“肇從炎漢，遣子弟鼓篋而入學(xué)，歷唐宋聯(lián)書而可稽”[40]，“倣中國制，制新儀仗”[41]，“百僚朝會一依中國及新羅之制”[42]。

高麗著名史學(xué)家金富軾在《三國史記》中總結(jié)新羅的歷史經(jīng)驗時寫道：“（新羅）以至誠事中國，梯航朝聘之使，相續(xù)不絕，常遣子弟，造朝而宿衛(wèi)，入學(xué)而講習，于以襲圣賢之風化，革鴻荒之俗，為禮義之邦”[43]。這里的“中國”，既是指唐朝，也是一個文化概念，即“在天下中心的基礎(chǔ)上派生出文化中心的含義”[44]。

高麗人以“小中華”自居，其根源正在于高麗的文化發(fā)展水平受到宋朝的認可?！拔覈遥ㄖ感铝_、高麗）自庚寅癸巳而上，通儒名士多于中國，故唐家以為‘君子之國，宋朝以為文物禮樂之邦，題本國使臣下馬所曰‘小中華之館”[45]。同時，高麗人以受到宋人贊許為榮：“（鄭克永）嘗從平章事崔弘嗣入宋，其著述為中國人稱許”[46]。此處“中國”既是指宋朝，也同樣是一個文化概念。正是由于鄭克永的著述被當時文化發(fā)展水平最高的宋朝所認可，故留名青史。

由于中國是文化最發(fā)達、最懂“禮”的地區(qū)，故高麗人常以“中國”作為衡量道德水準的參照物?！陡啕愂贰ぬ媸兰叶分欣铨R賢對太祖王建的論贊正是通過類比宋太祖趙匡胤立論?！袄铨R賢贊曰：忠宣王嘗言‘我太祖（指高麗太祖王建）規(guī)模德量，生于中國當不減宋太祖”。指出宋太祖是明主賢君，“宋太祖事周世宗，世宗賢主也，待宋太祖甚厚，宋太祖亦為之盡力。及恭帝幼沖，政出太后，迫于群情而受周禪，蓋出于不得已也”。以宋太祖作為參照，指出“我太祖（指王建）事弓裔猜暴之君，三韓之地，裔有其二，太祖之功也。以不世之功，處必疑之地，可謂危矣。而國人歸心，將士推戴，然猶固讓，欲徇延陵之節(jié)，吊伐之事，亦豈得已哉”。高麗太祖王建取代弓裔與宋太祖趙匡胤取代后周皆出于相似原因，故王建也是明君。通過與北宋建國過程的類比，為高麗王朝的統(tǒng)治尋求理論依據(jù)，并為王建正名。

在高麗人心中，作為漢族政權(quán)的“中國”與作為文化概念的“中國”之間有著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加之在唐五代以及北宋早期，新羅、高麗奉唐、五代、宋等政權(quán)為正統(tǒng)，此時朝鮮半島他者語境下的作為漢族政權(quán)的“中國”又有“正統(tǒng)”的含義。高麗人早期使用“中國”一詞指代北宋時，包含“漢族政權(quán)”“文化概念”“正統(tǒng)”三層含義。后期高麗以遼金為正統(tǒng)，高麗人使用“中國”一詞指代宋朝時僅包含“漢族政權(quán)”與“文化概念”兩層含義。

后期高麗人以宋朝為“文化中國”的觀念在外交上亦有體現(xiàn)。前文已述，高麗文宗時，內(nèi)史門下省反對文宗通使宋朝的理由為“我國文物禮樂興行已久，商舶絡(luò)繹，珍寶日至，其于中國實無所資”[47]。此處中國指北宋，由于高麗無須從宋朝引入“文物禮樂”，故內(nèi)史門下省不支持通使宋朝。宋朝在后期高麗人的觀念里，作為經(jīng)濟文化的輸出地，由此可見一斑。故蘇軾斥責高麗“名為慕義來朝，其實為利”[48];馬端臨認為“高麗之臣事中朝也，蓋欲慕華風而利歲賜耳”[49]。

在此“宋朝觀”影響下，后期高麗與宋朝的官方交往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商人成為連接兩國外交的紐帶。據(jù)統(tǒng)計，見于史料記載的宋商赴高麗次數(shù)共計145次（北宋102次、南宋43次），宋商總?cè)藬?shù)多達4999人（北宋3120人、南宋1879人）[50]。雖然目前見到的關(guān)于高麗商人的記載較少，但從《高麗史·崔承老傳》記載的“我太祖情專事大，然猶數(shù)年一遣行李以修聘禮而已。今非但聘使，且因貿(mào)易使價煩伙，恐為中國之所賤;且因往來敗船殞命者多矣。請自今因其聘使兼行貿(mào)易，其余非時買賣一皆禁斷”[51]。由崔承老建議取消高麗民間的海外貿(mào)易可知，高麗赴宋貿(mào)易當有一定規(guī)模[52]。

由于后期高麗以遼金為“正統(tǒng)”，不以宋朝為“正統(tǒng)”，高麗與宋朝在政治層面的交往逐漸消亡，故無須再派遣官方使者出使，偶爾關(guān)于某些政治事件的交涉便交由商人代為傳達。據(jù)《寶慶四明志》記載，“本府（市舶司）與其（高麗）禮賓省以文牒相酬酢，皆賈舶通之”[53]。至于高麗以宋朝為經(jīng)濟文化輸出地，商人在典籍、醫(yī)藥、科技、文學(xué)、藝術(shù)等方面的作用與貢獻，前輩學(xué)者已有較為詳實的研究，限于文章篇幅，不再贅述[54]。

最后，高麗人認為，“高麗本在海外，別作一國，茍非中國有圣人，邈然不與相通”。正是中國有“圣人”，高麗才與中國相通[55]。高麗后期以遼金為“正統(tǒng)”，同樣出于雙方在文化上逐漸增強的認同感。如遼道宗時期，道宗認為“上世獯鬻獫狁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56]。金朝到了“世宗、章宗之世，儒風丕變，庠序日盛”，“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57]，具有“上掩遼而下軼元”的特點等[58]。

四、高麗人“宋朝觀”轉(zhuǎn)變的時間與原因

關(guān)于高麗人“宋朝觀”轉(zhuǎn)變的時間。前文已述，高麗于成宗十三年（994年）二月，“始行契丹統(tǒng)和年號”，成為遼朝屬國。然高麗又于同年六月、穆宗二年（999年）、穆宗六年（1003年）、顯宗五年（1014年）、顯宗六年（1015年）遣使北宋請兵求援。顯宗五年、顯宗六年兩次請求北宋“降皇帝尊號、正朔”以及“賜歷日”等。顯宗七年（1016年），高麗“復(fù)行宋大中祥符年號”;顯宗九年（1018年），高麗“行宋天禧年號”。此時高麗雖為遼朝屬國，但心向北宋，以北宋為“正統(tǒng)”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高麗于顯宗十三年（1022年）四月“復(fù)行契丹年號”[59]后，上述情況不再出現(xiàn)。即使當顯宗二十二年（1031年），遼朝拒絕高麗提出的從保州城撤軍、拆毀鴨綠江浮橋、歸還扣留使者等要求后，高麗于同年十一月“停賀正使，仍用圣宗大（太）平年號”[60]。從仍使用遼朝年號，仍承認是遼朝屬國，僅以不使用新帝（遼興宗）的年號來表示對遼朝的抗議來看，此時高麗人已由此前對抗遼朝轉(zhuǎn)變?yōu)檎J同遼朝作為宗主國。高麗人的“遼朝觀”最遲在顯宗二十二年（1031年）發(fā)生轉(zhuǎn)變，高麗人“宋朝觀”的轉(zhuǎn)變時間應(yīng)在此前后，這也應(yīng)該是顯宗二十一年（1030年）高麗遣使北宋貢方物后“絕不通中國者四十三年”在心態(tài)上的重要原因[61]。

此后，高麗人以遼金為正統(tǒng)。雖然遼朝滅亡后，高麗人在“事宋”還是“事金”問題上曾迷茫一段時間[62]，但高麗于仁宗七年（1129年）進誓表后，其“金朝觀”亦由以金朝為“強狄”轉(zhuǎn)變?yōu)橐越鸪癁椤罢y(tǒng)”[63]。故本文認為，以顯宗二十一年（1030年）高麗遣使北宋貢方物后“絕不通中國者四十三年”[64]為時間節(jié)點，高麗人的“宋朝觀”在此前后發(fā)生轉(zhuǎn)變。在此之前，高麗以宋朝為“正統(tǒng)”，為宗主國;在此之后，高麗以宋朝為經(jīng)濟、文化輸出地，不以宋朝為“正統(tǒng)”。

高麗人“宋朝觀”轉(zhuǎn)變的根本原因在于高麗人由來已久的保邦意識。自高麗建國后，“舍遼事（后）唐”，奉五代政權(quán)及北宋正朔的目的皆是為了通過“尊中國而保東土”[65]。即使當高麗以北宋為正統(tǒng)時，面對北宋提出的可能威脅高麗國家安全的事情時，高麗亦予以拒絕。如《高麗史·成宗世家》記載，成宗四年（985年），“宋將伐契丹，收復(fù)燕薊，以我與契丹接壤，數(shù)為所侵，遣監(jiān)察御史韓國華赍詔來諭”。由于高麗意識到遼朝當時絕非“垂亡之虜”，故“遷延不發(fā)兵”，直到“國華諭以威德，王（高麗成宗）始許發(fā)兵西會”[66]。雖然高麗同意發(fā)兵助戰(zhàn)，但為了避免遼朝報復(fù)，高麗只是做做樣子，并未協(xié)同宋軍作戰(zhàn)。

遼麗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高麗意識到只有與遼朝保持友好關(guān)系，才能保證高麗的國家安全，才能“免邊患”[67]?！稗柶饺溃冇诖筮|，附之則為睦鄰，疏之則為勍敵”[68]。正如蘇軾所言：“度其（指高麗）本心為契丹用，何也？契丹足以致其死命，而我不能故也”[69]。

高麗人對宋遼金各朝的態(tài)度，皆以“保全國家”為根本出發(fā)點。如高麗肅宗曾說：“朕自御神器，居常小心，北交大遼，南事大宋，又有女真倔強于東”[70]。金朝建立后，高麗仁宗奉行“事大主義”，及時對金稱臣，使得高麗免于戰(zhàn)亂，這成為仁宗在位期間最重要的政績之一[71]。

睿宗十二年（1117年）三月，阿骨打遣使高麗“請結(jié)為兄弟”時，高麗大臣金富儀的觀點將高麗人以保護國家安全為根本出發(fā)點的意識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以天子之尊，無敵于天下，而于蠻胡之國，屈而事之者，乃所謂圣人權(quán)以濟道，保全國家之良策也。昔成宗之世，御邊失策，以速遼人之入寇，誠為可鑒。臣伏愿圣朝思長圖遠策，以保國家而無后悔[72]。

綜上，影響高麗人“宋朝觀”以及“遼朝觀”“金朝觀”轉(zhuǎn)變的根本原因在于高麗人的“保邦意識”，正是在“保全國家”這一根本前提下，高麗人不斷調(diào)整對宋遼金各朝的態(tài)度。不論是宋朝還是遼金，只要能保證高麗的國家安全，高麗便以之為正統(tǒng)，為宗主國。南宋朱熹評價“高麗與女真相接，不被女真所滅者，多是有術(shù)以制之”[73]。這個“術(shù)”指的應(yīng)該就是高麗君臣以“保全國家”為根本出發(fā)點，所制定的一系列實利主義外交政策。至于影響高麗人“宋朝觀”的其他因素，如金朝控制山東半島，高麗前往南宋交通不便，宋麗交流減少;高麗與遼金交往，獲得巨大利益等，皆非根本原因，不再贅述。

五、余論

綜上所述，通過高麗人“宋朝觀”的前后期轉(zhuǎn)變，可為我們反思十至十三世紀的東亞國際體系提供一個新的視角。高麗人前期以五代、北宋等中原政權(quán)為“正統(tǒng)”，為宗主國，以契丹為“夷狄”，對遼朝持敵視態(tài)度。大約在顯宗二十一年（1030年），以高麗遣使北宋貢方物后“絕不通中國者四十三年”為時間節(jié)點，高麗人的“宋朝觀”發(fā)生轉(zhuǎn)變。在此之后高麗人以宋朝為經(jīng)濟、文化的輸出地，為“文化中國”。以遼金為“正統(tǒng)”，不以宋朝為“正統(tǒng)”。高麗人“宋朝觀”的轉(zhuǎn)變，標志著東亞國際體系的一個新的開始，即南北兩大次級國際體系的基本形成。

如果我們將東亞國際體系劃分為“中心—半邊緣—邊緣”三級結(jié)構(gòu)[74]，則十至十三世紀的東亞國際體系中包括兩個一級中心，其分別對應(yīng)的半邊緣、邊緣區(qū)既有不同，又具有重疊的部分。東亞南部國際體系以宋朝為中心，半邊緣區(qū)包括高麗、交趾、占城，以及三佛齊、真臘、真里富、羅斛等南海諸國，邊緣區(qū)為日本。東亞北部國際體系以遼金為中心，半邊緣區(qū)為高麗，邊緣區(qū)為日本。

東亞南部國際體系是一個松散的國際體系，以高麗不奉宋朝正朔為標志，東亞南部國際體系中的構(gòu)成單位之間的地位相對平等。雖然宋朝以上國自居，但高麗對宋朝的朝貢逐漸消亡，宋朝始終沒能恢復(fù)與高麗之間的宗藩關(guān)系，冊封更是無從談起。交趾、占城以及南海諸國對宋朝貢亦逐漸減少，宋朝雖冊封其君主，但更多的是宋朝皇帝需要的“華、夷共主的身份”，“營造四夷臣服的政治意象”[75]。宋朝更重視的是發(fā)展與這些國家間的市舶貿(mào)易，經(jīng)濟文化成為宋朝構(gòu)建東亞世界南部松散國際體系的紐帶。

東亞北部國際體系則為緊密的國際體系，更加突出等級制。高麗作為遼金屬國，在冊封、朝貢回賜、遣使頻率、外交禮儀等方面皆有嚴格規(guī)定，高麗作為屬國需嚴格遵行[76]。封貢體系成為遼金構(gòu)建東亞世界北部緊密國際體系的紐帶。高麗作為東亞南北兩個國際體系之間的重合區(qū)，維系高麗同時存在于東亞南北國際體系的紐帶即前文所說的文化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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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