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瞧了屠戶

史紹典

說點輕松的話題，聊一聊屠戶。

屠戶，是社會、甚或是整個的人群，最不可或缺的一門營生，是具備智慧、具備生存技巧、而又不顯山露水的一群。

先說歷史上一真實的屠戶、屠狗樊噲，《史記·樊酈滕灌列傳》：“舞陽侯樊噲者，沛人也。以屠狗為事?！睆埵毓?jié)《正義》：“時人食狗，亦與羊豕同，故噲專屠以賣之。”樊噲那可是西漢開國元勛，后來又成了呂后妹夫、劉邦連襟的。最先認(rèn)識樊噲，是在《鴻門宴》上。鴻門宴時，樊噲是劉邦的參乘——馬夫兼警衛(wèi)，當(dāng)然之前他們就是狗肉朋友了。那還是樊噲以屠狗為營生的時候，沒有發(fā)跡的劉邦喜食狗肉卻囊中羞澀，樊噲也樂得白送狗肉他吃，一來二去成了生死之交。鴻門宴，楚漢重大的“外交”場合，場面的驚險自不待說，當(dāng)然也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哪。謀士張良也嘆“甚急”，并為之措手。不表！僅過程中樊噲的許多“金句”，就可知其人分量：“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薄俺妓狼也槐?，卮酒安足辭！”“大行不顧細(xì)謹(jǐn)，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一個屠狗者，竟如此話語充沛，機鋒暗含，直是乾坤扭轉(zhuǎn)！可以說，沒有鴻門宴上的樊噲，就沒有劉邦，沒有劉邦，哪來的西漢政權(quán)？

你看樊噲的77代孫樊憲濤，現(xiàn)擔(dān)任著沛縣樊噲屠狗公司總經(jīng)理。樊家的狗肉料理絕技，跟黿（甲魚）有關(guān)，據(jù)傳其秘笈：以黿與狗肉熬制濃湯，湯羹制坯，食時化開，燉以狗肉，醇香無比，傳2000余年不衰?？偨?jīng)理說，兩千年來，樊氏家族一直流傳著“只做生意不做官”的祖訓(xùn)……司馬貞盛贊樊噲：“圣賢影響，云蒸龍變。屠狗販繒，攻城野戰(zhàn)。扶義西上，受封南面。酈況賣交，舞陽內(nèi)援。滕灌更王，奕葉繁衍?！眽言?，樊噲！

還有現(xiàn)在北大學(xué)子，殺豬創(chuàng)業(yè)……

都在說明著這個行當(dāng)?shù)牡匚弧?/p>

尤其文學(xué)，我們熟知的語文課本中三個最著名的屠戶：《水滸》之鄭屠、《狼》之屠、《儒林外史》之胡屠，都是以屠戶之名，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重要位置，且全都秒殺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眾人物，其名聲都在他們之上。

為什么，因為他們操持的生計，是改善民生，且長期處于人們生活需求的高端。職業(yè)無貴賤，殺豬恒久遠，就是這個道理。而他們自己，也都賴以過著他們的世俗生活，比如胡屠戶“一天殺一個豬”，《狼》之屠每天“擔(dān)中肉盡”，鄭屠更是了得，他是“開著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的。這類人，一般來說，少有月黑風(fēng)高、陰險狡詐。

即如鄭屠，他也只是一個先富起來的個體從業(yè)者。生活作風(fēng)、行為不檢點似乎“先富起來”者痼疾？但鄭屠殺豬業(yè)務(wù)的精湛，卻是過硬的，從他伺候魯達便可得知。魯達為調(diào)遣他，先“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最后卻被告知“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xì)細(xì)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站在任何角度，誰能容忍如此“無理”“無聊”？不知魯提轄在什么時候，就做了這樣的預(yù)案？設(shè)若排開鄭屠的“案底”，提轄是不是有些“過分”？鄭屠這才知道，魯達是在調(diào)遣自己！抄刀便要和他拼命，結(jié)果被魯達“過失”打死。若用現(xiàn)在的法律觀點，“以非法手段維護合法權(quán)益”，同樣違法，何況魯達沒有執(zhí)法權(quán)，而且，是魯達直接挑釁了鎮(zhèn)關(guān)西。

在魯達與鎮(zhèn)關(guān)西的對仗中，過失一方無疑在魯達（鄭屠與金翠蓮，當(dāng)另案處理）。

何況，在一般常理下，鄭屠已經(jīng)對魯達表示了最大的尊重、容忍與退讓。當(dāng)然，有對權(quán)勢（小種經(jīng)略相公）及對官家（魯提轄）的天然的隱忍，同時，還有鄭屠自己的職業(yè)把持，他才最大限度“放低身段”包容了魯達對屠戶行當(dāng)?shù)穆豆寝陕?。他懂得得讓人處且讓人，這是中國底層老百姓的生存哲學(xué)！其實，鎮(zhèn)關(guān)西比起水滸108將中的許多人來，不一定就道德更為低下！

魯達當(dāng)然是一等一的好漢。但“好漢”也不能因“正義”偉大，就濫用手段！

蒲松齡《狼》之屠，這是最“正能量”的一屠。我們完全可以把它放在真實的社會生活中來評判。

《狼》之屠的生存謀略，是一般底層百姓的生存哲學(xué)：“懼”，百姓與生俱來的生存底線。因“懼”而避，乃百姓（當(dāng)然包括“屠”）共有的避禍本能，所謂“惹不起還躲得起”，求息事寧人?！皯帧敝患埃瑒t繼以“求”，在《狼》里的表現(xiàn)，就是“投以骨”。這是拿自己微薄的僅有，貢獻施壓（害）者，以求脫禍。現(xiàn)實生活中，常常上演著許多這等故事的這前兩曲。

萬般無奈，才是后兩幕：對峙，搏殺。

在蒲松齡的《狼》里，屠是不妥協(xié)、敢斗爭、善斗爭的“模范”。

而現(xiàn)實生活則不然，當(dāng)施壓（害）者百般圖謀、窮兇極惡、無所不用其極，“屠”則只有絕地反擊、鋌而走險，結(jié)果往往你死我活，釀成慘劇。不敘?！独恰分涝诂F(xiàn)實生活中，終極走向即為——“逼上梁山”。這并非“屠”之所愿，乃逼不得已。細(xì)細(xì)想想，《水滸》中林沖的遭際，是不是有點《狼》之屠的影子？但《狼》之屠的策略，是正經(jīng)值得夸贊的。

實際上，屠戶，都各具生活技巧、生存謀略、處世智慧，這是身處社會底層的老百姓的韜晦。要體恤底層小百姓生活的不易，以及他們生存的艱難，理解他們生存的智慧。

不要用嚴(yán)苛的道德高標(biāo)，綁架底層小老百姓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生活。

再特別說說胡屠戶。

臥閑草堂評語，“輕輕點出一胡屠戶，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閱者嘆賞叫絕。余友云：‘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如此鑄鼎象物，魑魅魍魎毛發(fā)畢現(xiàn)。”

這是告誡人們，讀《儒林外史》，你得當(dāng)心啊，它就是一部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人世間所有的日用、應(yīng)酬，一切往來交際，沒有哪一樁不是在它的當(dāng)中！甚或說，你，就生活在《儒林外史》里，或者說，《儒林外史》里，有你的影子！

把自己擺進《儒林外史》，你就曉得《儒林外史》是怎么一回事兒了。

那么，這位臥閑草堂為何許人，我們一無所知，但他是《儒林外史》的第一知音。尤其“慎毋”一句，“可謂是書的評”！然而，這句話卻也不是臥閑草堂說的。臥評只是說，此句話乃“余友云”，“余友”是誰？就更不得而知了。

我們把自己擺進去，來看看胡屠戶。

范進進學(xué)，大腸瓶酒是胡老爹自攜來，臨去是披件衣服，腆著肚子;范進中舉，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是二漢提進來，臨去是低著頭笑迷迷的。前后映帶，文章謹(jǐn)嚴(yán)之至。

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罵范進時，正是愛范進處，特其氣質(zhì)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細(xì)觀之，原無甚可惡也。

周府、張府妙在都從胡老爹口中一一帶出，真有蛛絲馬跡之妙。

百家講壇說《儒林外史》，大連大學(xué)高日輝副教授，稱胡屠戶為“古今來小人中第一奇人”：變臉大師、牛皮大王、語言學(xué)家、喜劇明星。

人格卑下的人才為小人，而胡屠戶他有沒有坑蒙拐騙、欺行霸市、恃強凌弱、顛倒是非、虛情假意？等等，即令按高日輝先生所下的四個判語，胡屠戶也構(gòu)不成所謂小人。他只是一個世俗小人物：

有人情之舉。

對范進，作為丈人的胡屠戶，恨鐵不成鋼是有的，俗謂“打是親，罵是愛”，正是說的胡屠戶。

范進進學(xué)、中舉，胡屠戶都有實在的人情之舉，先是“手里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來賀”;中舉后，則更隆盛，“胡屠戶來，后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這絕非做作，更不是虛情假意。至于“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乃是一種真實的心理寫照，也只是胡屠戶自足、自炫或自慰而已，并沒有妨礙到他人。

有敬畏之心。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睙o知無畏，是很危險的。

當(dāng)范進中舉發(fā)瘋，“報錄的內(nèi)中有一個人”出了“打他一個嘴巴”的主意，于是有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的情節(jié)。請看胡屠戶的“作難”，“雖然是我的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鐵棍，發(fā)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這是真實的敬畏之心：畏天、畏地、畏報應(yīng)，連“打他一個嘴巴”尚且不敢，更遑論作惡。而小人則無畏的。這里還是胡屠戶的真性情，絲毫不做作。

有處世之法。

“屠戶被眾人局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里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這段話十分傳神。這“局”字用的極好。局，從口從尺，“尺”示規(guī)矩法度，“口”易出錯，故以尺相拘束，本義為局促。這里是催逼、逼迫的意思。插敘一句，現(xiàn)今的“局長”們要注意了，你們本該是知法度、相拘束之“長”，即“模范”，要時時想到“局”，可千萬別亂了法度！“平日里的兇惡樣子”“油晃晃的衣袖”，是屠戶行當(dāng)?shù)慕?jīng)典妝像。而喝酒壯膽、收起小心，則為進退權(quán)宜、處世法度了。何況，那兇惡的只是“樣子”，而喝酒壯膽才是本來了。

而且胡屠戶雖非“儒林”，卻是曉得“學(xué)校規(guī)矩”的，齊省堂增訂本評語稱，“低昂合法，如賣肉之有稱也”?！百u肉之有稱”，也是規(guī)矩之說。這條評語恰如其分。

有尊卑之理。

上下左右、長幼尊卑，胡屠戶懂得轉(zhuǎn)圜。他是粗魯其表，細(xì)膩其內(nèi)。

胡屠戶是深諳中國的小老百姓的生存之道的！

好了，講了市井小人物胡屠戶，這里并非是要給他作“翻案”文章，而是實實在在我們在《儒林外史》中，讀出來的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一個小人物。還是臥評說得好，“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蹦憧梢钥纯次覀冎車?、看看我們自己，誰誰都有胡屠戶的影子！

屠戶，尖刀明晃、鮮血滴瀝，但古往今來，見過多少屠戶殺人越貨？至于說到人肉包子，那是梁山“好漢”母夜叉干的勾當(dāng)！

[作者通聯(lián)：湖北省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