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緣

依恒

萬歷八年暮春的一天，京城里繁花滿眼，綠柳拂煙。在京郊高梁橋所處的長河之上有一處涼亭，一陣叮叮咚咚的古琴聲從亭子里傳出來，操琴者顯然是高手，一曲《高山流水》舒緩自如，那琴音果然有高山巍巍、流水殤殤之意。

亭子外面一些閑游的人在靜默聽琴，大家都愛風(fēng)雅，懂得聽琴而不觀琴的道理，聽得如醉如癡。

其中一個三十多歲、面白無須的黑衣男子尤其入迷，一直是閉上眼睛細(xì)細(xì)品味，似乎也是彈奏高手。一曲琴罷，聽琴的人一起鼓起掌來。

黑衣男子走進(jìn)涼亭，見操琴的是一個身穿白色袍服，眉清目秀的瘦弱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

黑衣男子點(diǎn)頭為禮，眼睛卻從少年的身上轉(zhuǎn)到那張古琴上了。

一見之下，他的眉頭就是一皺，搖頭說道：“公子雖然年紀(jì)小，操琴的技藝卻十分了得，可惜這把伏羲琴的質(zhì)量卻一般，如果換一張好琴，會更加悅耳?！?/p>

那少年沉下臉說：“你這先生，好好聽琴，又沒有收你的銀錢，你如果說我的琴藝不好，我倒有心請教一二，可你居然敢指摘我這張琴，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時其他聽琴人也都進(jìn)了亭子，聽了這話紛紛議論，有的說琴是好琴，是少年的技藝平平；有的說琴的確輕薄了一些，可惜了少年的好琴技，發(fā)揮不出來。

少年?duì)庌q說：“各位請看，這琴面是上等的桐木所制，底面則是木質(zhì)相對緊實(shí)細(xì)膩的梓木，這正是制琴高手的杰作！這張琴到我手里已經(jīng)多年，一直以來都視若珍寶。豈能容人輕視！”

這時，就有人走過去撫摸審視那把古琴，片刻之后贊那少年說得對。

黑衣男子笑道：“你說的只是粗淺的常識罷了。唐朝制琴世家雷氏曾說，選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足見選材的重要。制琴是要以桐木為面，梓木為底，可桐梓雖然遍地皆是，適合做琴的卻并不多。必須合乎條件，才是上品。我家里有一張琴，珍藏?cái)?shù)年，如果你明天有閑，不妨再來這里，我把家藏古琴帶來，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琴中珍品！”

沒等少年回答，其他人轟然喊好，就有閑人玩笑說，不如兩個人加一些賭注，看看到底是誰的琴更好，于是其他人紛紛出錢賭彩。

少年毫不猶豫地應(yīng)了，看得出來，他壓根不相信有誰的琴能勝過他的寶貝。

第二天上午，早有一干人等聚集在涼亭里說長道短，那少年抱著琴先來了，坐在椅子上等待。只見他臉色蒼白，眉目微蹙，眼神里似乎含有隱憂。

眼看天快過午，眾人議論說，那黑衣男子一定是瞎吹的，家里壓根就沒有什么好琴，害怕輸錢，所以不敢來比試。大家議論紛紛，那少年的臉色白了又白，看上去十分擔(dān)心黑衣男子食言不來。

終于，黑衣男子抱著一張古琴來了。他走進(jìn)亭子，一言未發(fā)，打開琴套，一張古琴顯露出來。

只見那把琴顏色古樸，釋放出一股幽幽香氣，看上去古意盎然，眾人一起喝彩，還沒等聽彈奏呢，少年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

那少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張古琴，眼睛亮晶晶的，一看也是識貨人。

黑衣人說：“琴不是用來看的，還是要彈上一曲，才能見輸贏。”說著坐在亭子的石凳上彈奏起來，手指一抹一挑，立刻，仿佛如清泉流過卵石河，又如同天上的云卷云舒，令人醉魂酥骨，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好！”

第一個喊好的居然是那少年，他用手輕輕撫摸黑衣人那張古琴，似乎十分癡迷。

“先生，您的琴是好琴，技藝也比我勝出不知多少。我想知道，您這張琴到底好在哪里？”少年問道。

黑衣男子笑道：“主要在琴面的弧度、岳山和龍齦的高度，不僅會影響琴的音色，也直接影響彈奏時的手感。在這里，歷來有‘前一指，后一紙的說法，即岳山的高度不能高于一指，龍齦的高度只有一紙?！?/p>

眾人紛紛點(diǎn)頭。

黑衣男子又道：“琴的漆胎也很關(guān)鍵。你那張琴的漆胎是鹿角霜。鹿角霜是一味中藥，與生漆拌和以后涂抹于琴體表面，質(zhì)地堅(jiān)固、不易磨損，時間越久，琴的音色越清透。而我這張琴用的八寶灰胎是用金、銀、珍珠母、孔雀石等寶石粉摻于鹿角霜中與生漆合成，其質(zhì)地最為堅(jiān)固，還有軫、徽、雁足等配件的制作與用料也是最佳。我的琴徽用的是翡翠，雁足和琴軫則是美玉?！?/p>

黑衣人這一番話，少年聽得目瞪口呆，眾人更是紛紛喝彩。

那黑衣男又說：“一張古琴制成之后，往往要經(jīng)人不斷彈奏，音色才會越來越好。我這琴已經(jīng)彈奏了十幾年，琴和人真正合為一體，人琴不分，所以才有如此明亮清麗的音質(zhì)??！”

眾人齊聲贊嘆，少年不錯眼珠地看著這張琴，突然撲通跪倒，一個頭磕在地上，說：“先生，我這一生愛琴成癡，從五歲開蒙，至今每日彈琴不輟，今天見到您這張琴，就如同鐘子期和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是相同的心情，懇請您把這琴讓給我可好？”

黑衣男笑道：“我的琴乃是宮里的馮保公公所制，當(dāng)年花了五百兩紋銀，好不容易買到手。經(jīng)過十年彈奏，人琴合一，這張琴只怕你出五千兩，我都不舍得賣呢！”

五千兩？眾人紛紛驚呼。馮保是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的掌印大太監(jiān)，萬歷小皇帝從小被他帶大，一直稱呼他“大伴”，這時候萬歷皇帝親政沒幾年，大太監(jiān)馮保和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里應(yīng)外合，把持大明朝政，管理得風(fēng)雨不透，小皇帝對他們二人是言聽計(jì)從。

那馮保雖是個太監(jiān)，卻很有儒者風(fēng)范，有文化，懂治國，卻最擅長制古琴，他親手制的琴，幾乎件件精品，京城的大戶人家都搶著收藏。

這幾年馮保忙于公務(wù)，制琴少多了，又搭著他權(quán)傾朝野，多少人求著討好他，他制的琴自然更加昂貴。

少年急了，跪在地上苦苦懇求，說道：“先生，我這張琴也是馮公公所制，要不我能這么愛如珍寶嗎！不過是他老人家早期制作，質(zhì)地比起您的稍差一些。我實(shí)在太愛馮公公制的琴了，求您便宜一些讓給我好嗎？”

黑衣男子皺眉說：“馮公公一琴難求，你既然已經(jīng)收藏了一把，為何還要奪人所愛呢？”

少年說：“小生從小體弱多病，經(jīng)常徹夜不眠，后來有名醫(yī)診斷，讓我多聽琴，慢慢的疾病就痊愈了，那以后就離不開彈琴。只是前些年買的琴用起來都不順手，直到五年前千方百計(jì)買到了這張琴，才一上手，就覺得遍體舒暢，身心內(nèi)外都暖洋洋的，如沐春風(fēng)，彈的曲子竟像是無師自通似的，所以一直極其珍愛這張琴，如今見了您的琴，比我的這一把又好了許多，實(shí)在難以割舍，還請您割愛可好？”

黑衣男沉默不語，周圍人見那少年弱不禁風(fēng)，都心生憐憫，于是紛紛為少年說情。黑衣男長嘆一聲，說：“你既是為了治病，我就成全你吧。我這張琴買的時候花了紋銀五百兩，如今你只要出八百兩，就讓給你了！”

那少年喜極而泣，連連叩頭，其他人也紛紛豎起拇指贊揚(yáng)黑衣男做人大方慷慨。

少年說家里不富裕，恐怕籌款需要幾天，約定五天后再過來交易，在場的都做了交易的證人。

五天后，那黑衣人抱著琴先到了涼亭。

其他人也紛紛趕到，可少年卻遲遲不見到來，人們小聲議論說，看那少年衣著簡樸，也不是什么有錢人家的子弟，只怕是父母不讓他花幾百兩銀子買一張琴吧。

對于眾人的議論，黑衣人卻并不在意。終于，少年氣喘吁吁跑來了，卻是滿面淚痕，頭發(fā)蓬亂，一見黑衣人，就撲倒在地哭起來。

黑衣人急忙扶起他，問是怎么回事？

少年哽咽著說：“大叔，這琴小生不能買了，我家遭難了，湊不齊錢?！?/p>

說完，少年撫摸著那琴泣不成聲。

黑衣人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是什么難處，如果差錢不多，他可以再讓兩百兩。眾人都驚呆了。

要知道，馮保制作的古琴幾乎都被大戶人家搶購了，那些趨炎附勢的官員為了討好他，更是使勁兒抬價，六百兩銀子能買到這樣一張琴簡直等于是白撿，拿到市面上賣六千兩也不為過。

少年搖頭說：“大叔，請借一步說話。”

看來是涉及家事，不想讓眾人聽見。

黑衣人抱著琴隨少年人走進(jìn)了一片紫竹林，坐在涼凳之上，少年這才開了口。

原來，這少年家里祖?zhèn)飨聛硪婚g古玩店，雖然生意冷清，可是地方不小，院子里花木扶疏，十分精雅。

就在前不久，一個叫馮邦寧的都督看上了這個地方，想買下來建他的府邸。

少年家里并不想賣掉祖宅，可那馮邦寧是馮保的侄子，平時仗著馮保的權(quán)勢飛揚(yáng)跋扈，居然隨便捏了個罪名，把少年的爹爹抓進(jìn)大牢，偽造了文書訛他拖欠官銀，還把少年的家封了，作價五百兩白銀賣給了馮邦寧。

此刻，少年的父親還在大牢里沒出來，一家人只能暫時借住在破廟里，哪還有多余的錢買得起古琴！

黑衣人聽著聽著，眉頭越皺越緊，一下站了起來。

黑衣人這樣反常是有原因的，因?yàn)樗邱T保。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定時去高梁橋散心漫步，不料遇上了一個喜愛他制的琴的小知音，心里十分受用，即使少年一分錢拿不出他都會把琴送給他，哪料到這事兒居然把侄子的惡行捅了出來！

“先生，那馮邦寧惡名昭著，滿京城的人都說，馮保是個大忠臣，可惜名聲被這個侄子帶壞了！”

“豈有此理！”馮保怒沖沖地說，“這琴是你的了！”

兩天后，少年的父親被釋放回家，房子的封條被撕掉，一家人終于團(tuán)聚，馮邦寧建私邸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一年后，萬歷皇帝選美入宮封了一位端嬪，雖然容貌不是最美，家里也不過是普通生意人家，卻因?yàn)樯茝椆徘伲蝗f歷皇帝所喜愛。

這一天，端嬪對皇帝提出想請馮保制一張古琴，馮保一看到端嬪就吃了一驚，覺得很眼熟。端嬪微笑說道：“先生不認(rèn)得我了嗎？”

馮保聰明過人，這一聲“先生”入耳，立刻想起了一年前的事，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跪倒行禮：“娘娘，老奴不長眼了?！?/p>

端嬪微笑說道：“公公請起，其實(shí)，是我騙了您。想當(dāng)初家里被馮邦寧那惡賊欺負(fù)，我身為女子，不能幫父母分憂，心焦如焚。因?yàn)榭釔酃徘?，我早就聽聞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高梁橋閑步，于是女扮男裝與您偶遇，目的就是希望您能遇知音人而產(chǎn)生同情心，懲處您侄子的惡行。因?yàn)槟拇竺煜陆灾?，怎能讓家中其他人的惡行激起民憤了呀?！?/p>

馮保再次請罪，小心翼翼退了出去，之后找機(jī)會把手頭精心制作的一把琴獻(xiàn)給了端嬪。很快，他又找了個理由把侄子馮邦寧責(zé)打了三十大板，罰他三個月面壁思過。

后來馮保失寵，端嬪因?yàn)楦心钏闹羟榉郑钤谒膊⒎谴蠹榇髳褐?，于是在萬歷皇帝面前進(jìn)了很多好話，馮保才逃過死罪，孤單地在南京患病死去，馮邦寧也死在了獄中。

馮保制作的古琴，遺落在很多人家，在大明皇宮里，則留下了最珍貴的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