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是他小說里的“第三人”

傅小渝

陸陸續(xù)續(xù)在《人民文學》《十月》《紅巖》等文學期刊上讀到宋尾的小說，但一口氣讀完這部《奇妙故事集》，還是顛覆了我對他小說的印象。正如剝離了新大陸的宗教故事，便無從談論霍桑;撇開密西西比的鄉(xiāng)土故事，便無從理解?？思{一樣，離了那些發(fā)生在現(xiàn)代都市“異度空間”的重慶故事，也無從評說宋尾。

所以，我們還得從故事說起。

宋尾小說的開篇，常由一個漫不經(jīng)意的句子，引發(fā)一個不期而至的懸念。這個句子，便是故事迷宮的入口，它態(tài)度謙和親切，有香薰的味道，不會因故作深奧而嚇跑那些缺乏耐性的讀者，然而你一旦進入，便欲罷不能，唯有暗懷饑渴，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被拖入一個對你全然陌生的世界。

一旦這個句子出現(xiàn)，就猶如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或者坐上極速旋轉的摩天輪，你永遠猜不到，接下來你將與小說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一起飛蛾撲火地走向什么樣的結局。

宋尾小說故事主角出場時的人設，大都處于某種看似歲月靜好的油膩狀態(tài)，但在其內心深處，一些風暴早已醞釀，小說開篇的懸疑設置，只是給了他們一個反抗、掙脫、逃離既定生活軌跡的借口罷了。

這也意味著，當宋尾的小說主人公第一次出場時，故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人物命運來到臨門一腳的轉折點上。

這本集子中最燒腦的，是篇幅最長的《隱身》。它的故事框架是：一個售房中介銷售員，受業(yè)主委托出售一套精裝修房。業(yè)主把全套產(chǎn)權證件復印件和房屋鑰匙都快遞給他后，便離奇失聯(lián)了。他無法找到業(yè)主，但這套精裝大房的價格卻一直噌噌上漲。根據(jù)他與失聯(lián)業(yè)主之前簽訂的合同，只要他把這套房子售出，就能拿到一百多萬元的價差款。于是業(yè)主失蹤的后果，將小說主人公推入了一個荒誕的困境：對這套越來越值錢的房子，他既無法出售，也拿不走，卻從理論上擁有上百萬的傭金。他整晚整晚失眠，為一個失聯(lián)的業(yè)主、也為不斷上漲的房價。最后他發(fā)現(xiàn)，那個隱身的業(yè)主，已把他變成了一名囚徒。他注銷了這套房子的銷售信息，自己住了進去……最后他發(fā)現(xiàn)，其實在身邊這個崇拜成功的圈子里，人人都是欲望的囚徒，都被困在一個看不見的“寄宿空間”中。

如果要在《奇妙故事集》中，挑出一篇最能體現(xiàn)宋尾作品底色的小說，《去喜馬拉雅公園》是個不錯的范本，取材于一則真實的新聞事件。宋尾寫這個故事時，還是重慶一家紙媒的文化記者。

此外，宋尾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地，多采用重慶真實地名——上清寺、沙坪壩、磁器口、縉云山、歌樂山、黃桷坪、十八梯、土塆……甚至鵝嶺公園、重師后門、魯祖廟、凱旋路電梯這一類小地名，都被宋尾拿來就用。

其中一些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如解放碑、歌樂山、磁器口、下半城、黃桷坪等等，都是具有獨特歷史個性的“故事場域”。在宋尾筆下，它們被賦予了文學的靈性，重慶人能從中嗅出熟悉的味道，那是連接這座城市過去與未來、魔幻與現(xiàn)實、城市和鄉(xiāng)村、痞意與詩意的味道。在這一點上，宋尾與被認為最具“重慶性格”的已故本土小說家莫懷戚有很大不同。在莫懷戚作品中，重慶自身即是一個粗糙而又生動、怡情而又灑脫，“氤氳著俠義文化氣質的敘事場”（張育仁《莫懷戚小說文化論》）。而“外省青年”宋尾小說中的重慶地名，卻鮮有地域地貌的自然特征，更像一個個人文符號或者小說“第三人”，不同程度參與到故事的構建中去，而對普通讀者，則彰顯著城市的魔幻個性。

《奇妙故事集》中有個短篇叫《收藏解放碑》，干脆把地名用到了篇名上。不過這次，“解放碑”不單是地名和故事發(fā)生地，還扮演了故事中的角色。

一個廣州女孩來到重慶，一襲白色婚紗佇立在解放碑下，讓“我”用鏡頭記錄下她與這座建筑物“同框”的一天，同一位置，同一表情。結果在這一天中，進入“我”鏡頭與女孩“同框”的，不單有解放碑，還有碑下的一場頒獎儀式、一場產(chǎn)品推廣、一場演唱會、一個外地男人的喇叭征婚。最荒誕搞笑的，是從一輛停在解放碑廣場外標有某品牌標識的生鮮送貨車上，飛下幾十只撲騰亂竄的山地雞，引發(fā)路人哄搶。這場拍攝從白天持續(xù)到深夜，直到次日凌晨，當拾荒者和環(huán)衛(wèi)工的身影在碑下消失之后，身披婚紗的女孩步上臺階，伸臂抱住碑身，貼上嘴唇，完成了一個圣潔的親吻，以一場“婚禮”的形式，在相機鏡頭的“見證”下，把一座公共建筑變成了“私人收藏”。

小說給人以震撼的，是“我”與女孩對解放碑不同的解讀——

在“我”眼中，解放碑始終是童年記憶中的高度，“它是靜止不動的，但四周卻在不停地生長?！彼诶先?，周圍的一切卻越來越清晰。在解放碑的不變和它周圍日新月異的改變之間，“我”更愛后者。而在女孩看來，解放碑最大的價值，恰恰在于它的不變：“我們是兩塊相同的碑，是一塊碑的兩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