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國慶假期,我們是在烏克蘭之旅中度過的,我與李鎮(zhèn)西、程紅兵校長一行去瞻仰蘇霍姆林斯基和他的帕夫雷什學校。漫長的大巴旅途成為流動的教育論壇,李鎮(zhèn)西談到了他的學生和這本書的構想,誕生了“教育的100種可能”的書名。李鎮(zhèn)西的兩個教育“偶像”,一位是蘇霍姆林斯基,另一位是中國的陶行知。在他的武侯實驗學校,分別建立了一個“蘇園”,一個“陶園”。蘇霍姆林斯奉行“把愛全部給孩子”,主張“沒有懲罰的教育”、反對“高效快速”的教學法、反對“以苦代樂”,認為教育應當“刻苦而不痛苦”等等,與我們今天的教育現(xiàn)實形成強烈反差。在烏克蘭秋天的原野上,我們的思緒又回到了自己的學校。
今天,一切為了學生、為了一切的學生、做最好的自己等等,已經成為很多學校掛在墻上的亮眼口號,與“教育工廠”的嚴酷現(xiàn)實并行不悖。幾乎所有的家長、老師、校長都會說沒辦法,我們也是為了孩子好;其實,他們更看重的是其他東西。
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們知道中小學時的那些分數(shù)、排名都是浮云。沒有一個人會在乎小學五年級或初中二年級的課業(yè)成績;甚至名校學歷在進入工作崗位后都會快速貶值。真正重要的教育評價,是在一個學生離開學校10年、20年之后出現(xiàn)的,那是去除了學校教育的標簽之后,來自社會的真實評價。不僅用人單位,作為教師或者同學,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好奇心:當年那些身材矮小、家境和稟賦各異、或調皮、或倔強、或伶俐、或孤獨的學生,以及那些“神童”和“校花”,現(xiàn)在究竟怎么樣了?背后既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期許,也暗藏“歲月是把殺豬刀”的隱憂。
因而,長時間跨度的跟蹤調查,在社會學和教育學研究中都是很“?!钡?,其結果比任何口號、宣言、綱領都更有說服力。當然,其難度也可想而知,因而在中國極為稀少。教師的記錄在一定程度上可為彌補,但這需要教師有很強的專業(yè)意識,重視對教育結果的搜集和反饋;還需要教師能夠建立并長期保持與學生的聯(lián)系。前者體現(xiàn)的是專業(yè)性,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學生的愛了。
這對李鎮(zhèn)西從不是個問題。他不僅有愛心,也是一個有心人。他1998年的成名作《愛心與教育》,展示了當時的教育成果,那是幾十個學生細致入微的成長故事。20年后推出這本新書,是在這片土壤上不斷生長的新的教育故事。與我們習慣的宣傳不同,李鎮(zhèn)西的學生大多并不是所謂的“社會精英”,而是三百六十行、各種崗位和職業(yè)的普通勞動者,是許多“名師”“名校長”不屑于宣傳的。本書的36個學生案例,職業(yè)包括教師、軍人、足球教練、搖滾歌手、醫(yī)生、火鍋店老板、公交車司機、打工仔、銀行職員、科研工作者、飛行員、空姐、作曲家、企業(yè)家、校長等等,每一個學生展開的人生都是對愛心與教育的生動詮釋;也是對好的教育、正常的教育的有效注解。
其實,任何社會能夠成龍成鳳、出人頭地的都是少數(shù),而且是難以強求的。因為影響一個人成長成才的因素十分復雜,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環(huán)境、個人稟賦、人生際遇各占比重,沒有簡單的線性因果關系。
曾有一位名校長熱衷于宣傳黨政軍各界的著名校友,我反問一句:還有那么多貪官,不也是你們培養(yǎng)的嗎?其實,無論英雄還是敗類,都很難說是中小學教育的直接成效;但基礎教育的基礎性仍然存在。面向大多數(shù)學生的基礎教育,最重要的培養(yǎng)目標,就是做一個好人,一個善良、正直、友愛的人,一個身體健康、心智健全的好公民,一個好妻子、好丈夫;一個能夠自食其力、并以一己之長服務社會的人。
蘇霍姆林斯基的教育命題,就是“怎樣培養(yǎng)真正的人”。陶行知推行平民教育,他說不要做“人上人”,而要做“人中人”,是一種民主主義的教育觀。李鎮(zhèn)西追隨著他們,身體力行地踐行這一理想,特別重視對所謂“后進生”“差生”和問題學生的關注。在他執(zhí)教過的學校和畢業(yè)生身上,體現(xiàn)了愛的教育、民主的教育、平民教育的溫度和光彩。
今天,對平民和平民教育的態(tài)度,已經成為我們互相識別的特征之一。平民教育堅持面向大多數(shù)人的教育公平價值,關注弱勢和邊緣群體。同時,它也是一種“平民化”的教育,因為教育在本質上就應該是清澈明凈、樸實無華的,與培養(yǎng)少爺、小姐、書呆子的目標毫不相容。這就是陶行知所說的“粗茶淡飯的教育”“家常便飯的教育”。真正能夠承擔社會責任、成為社會脊梁的優(yōu)秀人物,只能從這種教育中產生,而不可能從嬌生慣養(yǎng)、甚至驕奢淫逸的教育中產生。我在20世紀90年代曾聽到過一位教育局長這樣的反思:我們用最多最好的資源培養(yǎng)的重點學校的學生,日后都出國了;留下來的城市真正的建設者,就是我們最不待見、最少關注的普通學校、“垃圾學?!钡漠厴I(yè)生。我們?yōu)槭裁床荒軐λ麄兒眯┠兀?/p>
無論是分數(shù)評價,還是走上社會后成才、成功的評價,都屬于教育的功利性評價。今天,我們對教育功能的認識日漸深入,認識到功利教育——“為經濟增長服務的教育”的重大缺陷。教育的重要作用不僅僅是促進GDP增長和科技進步,那勢必意味著對其他許多重要目標的忽視。對個人同樣如此,經歷了對分數(shù)、學歷、職場的激烈競爭之后,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的主題也在轉移,職稱、工資、房子、汽車的權重在下降,而健康、子女、家庭關系等平安幸福的指標的重要性則在上升。
因而,教育評價還有第三個維度,不妨稱之為“圓滿”或幸福評價。過得還好嗎?是否孑然一身或者雞飛狗跳?是否平安“降落”或者英年早逝?這是來自我們內心深處的關心,是所有老師對于學生、家長,對于子女、老朋友、老同學之間最為重要的關懷。它對應的,正是教育價值的升級:從追求分數(shù)、文憑到追求成才、成功,再到追求幸福。朱永新發(fā)起的新教育實驗,主張讓師生“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鮮明地提出了“幸?!钡哪繕?。
而且,明確反對以犧牲學生當下幸福為代價,追求所謂“未來幸?!钡睦碚?。蘇霍姆林斯基也這么說,一個人“如果在童年時沒有培養(yǎng)出善良情感,那就永遠也培養(yǎng)不出來了”。在“終身幸?!钡囊曈蛑?,中小學時期奠定的身體健康、生活習慣、寬容友愛、個人興趣愛好等基礎品質,就格外重要了。這正是基礎教育的基礎之謂。
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并不是空中樓閣,在一些國家已經成為基本現(xiàn)實。在北歐的學校,學生在九年級之前沒有考試和競爭,教師也沒有職稱評定、績效工資、優(yōu)秀教師等評價,是一種“低評價、低競爭、低管控”的教育生態(tài),是教育的化境。在丹麥訪問時,李鎮(zhèn)西問了那個中國校長最關心的問題:你們如何激勵和評價教師?丹麥的校長對這個提問不甚理解。最終,一位50多歲的女教師成功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當學生離開學校許多年之后,帶著自己的孩子到學校來看望我,這就是對我最大的激勵。
我參加了去年李鎮(zhèn)西在成都玉林中學舉行的“最后一課”,見到了帶著妻子和孩子前來的那位公交車司機。當年的學生都已長大成人,真的是春風化雨,桃李芬芳,是一種教育的福報。用印度智者克里希那穆提的說法,好的教育達至的是一種“心靈的綻放”。教育的無限可能性,無論100種還是1 000種,指向的是內心世界的豐富和寬廣,人生和人性的圓滿與完善。這不是每一個懷抱理想的教師都應當追求的嗎?
(來源:教育思想網 本文系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楊東平為李鎮(zhèn)西老師新書——《教育的100種可能》寫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