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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國標(biāo)

    2020-07-01 08:20:45鄭彤
    雨露風(fēng)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林芝母親

    林芝退休了。退休就像在汩汩流水中兀然安插的一道閘,生活還在奔涌,這條支流卻枯涸了。告別了針筒、吊瓶和病人,在后輩同事慶賀著她的“恭喜退休”聲中,脫下白大褂的林芝真把退休當(dāng)做一件可喜的事情了,她真正可以把生活當(dāng)做生活來認(rèn)真過了。在把普通日子隆重過了一遍兩遍之后,她倦了,無法再面帶微笑去對待來自相仿年紀(jì)同是退休人那庸俗而瑣碎的閑聊了。

    她去老年大學(xué)探尋一圈后,義無反顧地勾畫下國標(biāo)舞專業(yè)。

    開學(xué)了,林芝忙得像個發(fā)動機,可不想上了幾節(jié)課,她就受了傷。起初是在迅速轉(zhuǎn)身時聽到了某段脊椎的“咔噠”聲,像是鐘表時針跨步的聲音,小卻扎實。她沒有在意,直到晚上洗澡時發(fā)現(xiàn)腰部微微腫脹。她按按那個鼓包,隱隱作疼,于是貼上從藥箱里翻出的跌打損傷膏就休息了。

    第二天起床時,腰部放棄幾十年順理成章的直立,不聽了使喚。林芝怎么也回想不起究竟起床是靠哪一塊肌肉發(fā)力,她慢慢挪動身體,找來枕頭墊高背部,緩沖了二十分鐘才能動彈。爬著起了床的林芝一步三挪地洗漱吃飯后,趕緊打車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看過片子后告訴她,扭傷了,回去臥床休息吧。

    林芝趕緊給女兒佳琪打電話,女兒在忙,口中承諾下班就來探望。林芝又一步三挪回到家,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口有點渴,她墊背、緩沖、下床、等水開,倒了一杯放到床頭涼著。她又躺下,想淺睡一會,這時有了尿意,于是又墊背、緩沖、下床、去小解。水不燙了,她喝下水后覺察到胃中空空如也,想起還沒吃午飯。得了,不用躺了,她為自己蒸了個饅頭,草草對付著。

    林芝被開門聲驚醒,扭頭看到世界已換上黑色衣服,應(yīng)該是女兒佳琪回來了。林芝聽到塑料袋的悉悉索索聲,聽到腳步聲由遠(yuǎn)向近。佳琪朝著房間走來,開了燈,林芝一下沒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光明,瞇起眼睛。

    “怎么不開燈?”佳琪的語氣有些嗔怪。

    說著佳琪就來攙扶林芝。林芝趕緊說不能一下起來,腰要慢慢地適應(yīng)。佳琪不說話了,拿了枕頭為林芝墊在腰下,聽過醫(yī)生的診斷后佳琪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佳琪打給老公徐芒,告訴他自己在母親這邊,遲點回去,并交代他把兒子的晚飯落實掉。接著佳琪“啪”地掛了電話,眉頭已經(jīng)皺起來,撥通另一個電話。林芝知道佳琪是打給婆婆,電話接通的時候,佳琪并未從之前不耐煩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卻很禮貌地叫,“媽——”

    任務(wù)布置好,林芝也能下床了。佳琪攙扶著她走到餐桌坐下,邊打開打包的飯菜邊說:“您腰扭了,給您點了雞湯補補。”

    “飯店的雞湯都太假,”林芝數(shù)落起來,“根本沒有自家燉得好?!?/p>

    佳琪蹬了她一眼:“我哪有時間,一下班就趕回來了。”

    林芝與佳琪吃起飯來,看到雞湯,林芝忍不住又說,“這肯定是二道湯,最有營養(yǎng)的頭道湯肯定被飯店的人自己喝掉了。”

    佳琪抬起頭說:“就算二道湯不如頭道的,好歹也有營養(yǎng)吧,聊勝于無?!?/p>

    她們接著吃飯。林芝餓了一天,已顧不上眼前飯菜的種種不如意,狼吞虎咽吃個飽。當(dāng)林芝的嘴接觸到雞湯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了雞湯的壞話。

    “我說不如家里燉的吧?都沒有雞味?!?/p>

    佳琪這下真火了:“您就當(dāng)白開水喝行不行?”

    林芝討了沒趣。晚飯后,佳琪收拾好餐桌,幫林芝洗漱安頓好后對她說:“要不幫您找個保姆吧?”林芝直擺手,“不需要,休息幾天就好了?!奔宴饔终f,“那明天吃飯我給您叫外賣,送餐上門很方便?!绷种ゴ蛐难塾X得外賣不靠譜,但是沒辦法,只好應(yīng)允。

    佳琪交代幾句走了,關(guān)燈后的房間又恢復(fù)了黑暗,這時林芝隱約覺得口渴,早知道讓佳琪倒杯水再走。她想到起床這個漫長的過程,決定忍一忍。

    黑暗里的林芝想,要是身邊有個能吩咐的人該多好。

    飛旋的陀螺不是一下轉(zhuǎn)停的,疾馳的汽車也不能戛然而止,閑不下來的林芝,面對醫(yī)生叮囑的臥床休息,她也早早就醒來。

    躺在床上睡不著,她打開手機,想起同樣臥床的母親,撥通了妹妹林楠的電話。林芝說:“我估計有半個月都沒辦法去探望媽了?!泵妹昧珠屃种シ判?,這個周末她去照料老兩口。末了,林楠擔(dān)心地說,“你看你,身邊也沒個能照顧你的人。”林芝就坡下驢說:“沒有合適的?!绷珠聊藥酌耄f:“我來問問?!彪S后又說,“早就讓你找,你非說一個人清凈自在,等我電話吧?!?/p>

    掛掉電話,林楠想到母親就嘆了氣。母親沒多少日子了,意識一天不如一天,難得在神志清醒的時段里,總不忘問起弟弟林杉,林芝總是回答母親:

    “林彬遠(yuǎn)走高飛啦。”

    弟弟遠(yuǎn)走高飛在南方安家落了戶,一年見不到幾面,對于每周輪流來探望的林芝林楠姐妹,也沒見母親多么親熱,真是遠(yuǎn)香近臭。

    林芝憤憤地,看看時間,中午了。

    外賣午餐味如嚼蠟,午飯后的時間過得太慢了,太陽像被釘在天空。妹妹林楠的電話讓空氣流通起來:“一個朋友的表弟,老婆跟他早就離婚了,在一個??茖W(xué)校當(dāng)生活老師,人老老實實。”

    “誰???”林芝一頭霧水。

    “就是給你介紹的對象嘛,”林楠有一絲得意,“我把你的照片發(fā)過去了,對方挺滿意?!?/p>

    “發(fā)的哪張照片?”林芝緊張起來。

    “就是你去青島玩的照片,在大海旁邊那張?!?/p>

    林芝想起來了,甚至還回想起拍照時穿的衣服,放心了。掛了電話,林芝突然想起來對方的姓名都忘了問。

    這時一條信息來了:“我是你妹妹林楠介紹的,我叫羅光?!痹瓉硭辛_光,林楠回復(fù)他,“羅老師你好。”

    他們就信息聊了起來,從生活到工作,可只是泛泛地,如蜻蜓點在湖面,湖面因張力蕩起波紋,但湖下的世界還未觸及。

    羅老師約林芝見面,林芝說自己臥床不方便外出,羅老師緊張起來并提出要登門探望。林芝瞥到地上的薄薄灰塵、沙發(fā)上堆疊的亂衣,謝絕了。

    如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原理,一天的時間是一樣長,太陽月亮也是同樣轉(zhuǎn)了一輪。對于臥床的林芝,羅光的出現(xiàn)讓每一天的時間被短信分割成一塊塊,一塊一塊下肚,總比一大碗擺在面前讓人容易接受多了。

    十五天的休養(yǎng)期到了,林芝的扭傷也已痊愈,羅光發(fā)來了請求見面的邀請。林芝在衣櫥前翻來翻去,最后剩下兩件衣服難以抉擇:橘紅色羊毛連衣裙和深藍(lán)色風(fēng)衣。林芝拿著兩件衣服在鏡子前比劃了一會,目光停留在橘紅連衣裙上,橘紅連衣裙耀眼、熱情、充滿活力,顯得人年輕??勺罱K深藍(lán)色風(fēng)衣打敗了橘紅連衣裙,林芝心里給出的理由是:風(fēng)衣簡潔沉穩(wěn)、方便利落,橘紅連衣裙有“賣俏”的嫌疑。

    林芝早早到達(dá)了約定的飯店。當(dāng)羅光出現(xiàn)時,林芝認(rèn)出了他:微謝頂、眼鏡都對得上,只是身高比照片中看起來略矮一些。

    羅光看到林芝,打招呼、落座、寒暄、點菜,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席間羅光的放松狀態(tài)讓林芝困惑,她搜索腦中類似場景的記憶,記憶一口氣把她帶回了三十多年前。也是與一個男人單獨吃飯,也是帶著某種希望的心情。只不過那個男人是局促而緊張的,三十多年前的桌子上只有兩碗面條,那個男人把自己碗里的豬肝都夾給了林芝,林芝看著他只有醬油和蔥花的面條遲遲不肯下筷,而那個男人一邊叮囑她趁熱吃,一邊挪動身體來擋住灌進(jìn)門的風(fēng)雪。十一月底的大別山小鎮(zhèn)就已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那碗面的時間里,林芝多想能和他對視一眼,但他始終羞怯得不敢抬頭,林芝甚至還回想起她回到家后一夜未睡的心情。有人睡不著數(shù)綿羊,有人數(shù)星星,那天林芝數(shù)著風(fēng)聲。

    眼前這個男人把林芝拉回現(xiàn)實,羅光老師兩杯酒下肚,僅有的客套與距離感蕩然無存,他鏡片后的眼神因失焦而逐漸迷離,并開始多愁善感。他前傾上身,拉近和林芝的距離,認(rèn)真而悵然地對林芝說:

    “我很迷茫?!?/p>

    林芝還沒想好怎么去安慰,羅光老師微蹙眉頭,臉上顯出能讓女人心生憐憫的痛苦表情:

    “我已年過半百,還沒遇到過好女人?!?/p>

    林芝說,“這輩子還長,以后會遇見的?!?/p>

    羅光老師搖搖頭,“你不懂男人,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心里很矛盾,想找個差不多年齡的女人過日子,又覺得跟年輕女人生活會更浪漫……”

    羅光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帶走他在林芝心底僅剩的好感。她被飯店外面的音樂吸引了,透過玻璃窗,她看到外面有個跳廣場舞的班子,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姐妹們排成一個松散的方陣,跟著音樂隨意地?fù)u擺四肢。林芝想到自己很久沒去上國標(biāo)舞課,之前因男學(xué)員的缺失,很多人空架著手臂練習(xí)孤獨的舞步。舞曲像馴獸師的鞭子,時而促人充斥激情,時而喚人流出柔情??蔁o論激情或柔情,林芝和那些沒有舞伴的舞者同學(xué)一樣,只能欣賞鏡中自己的表情與肢體,空付了一份浪漫的懷意。

    佳琪坐在樓下的花園,散步的人一個個從她身邊走過。黃昏是神明留給人類殘喘換氣的時間,也是一些感性之人難挨的痛苦時段。先后有兩只狗走近佳琪又離開了,一個小女孩被父母牽著手,毫無保留地發(fā)出清脆笑聲。佳琪被笑聲打動,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上揚。她抬起頭,看到之前隱隱掛著的星星,越來越發(fā)亮,一片烏云在黑夜的掩護(hù)下悄悄尾隨。

    風(fēng)雨要來了。

    “你今天怎么回來了?”林芝問佳琪。

    “看看您恢復(fù)得怎么樣呀?!奔宴髡f著,眼神無處安放。林芝覺察到她有心事,還沒等她逼問,佳琪自己開口了:

    “媽,我跟徐芒離婚了?!?/p>

    林芝瞪大眼睛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徐芒已經(jīng)搬走了。佳琪的語氣依舊平靜。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林芝有點懊惱,“你們年輕人做事就是想到哪是哪,婚姻是游戲嗎?”

    “這是我們協(xié)商很久的結(jié)果,孩子我來撫養(yǎng),一切都安排好了?!?/p>

    林芝像想到了什么,抓著佳琪問她:“是不是徐芒外面有人了?”

    佳琪搖搖頭。

    林芝又問,“你有相好的了?”

    佳琪有些無奈地說,“只是我們性格不合適,沒有愛了?!?/p>

    林芝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什么叫愛,什么叫不愛?”

    佳琪說,“您和我爸就叫沒有愛?!?/p>

    林芝沒料到佳琪會拿自己說事,拍著桌子喊起來:“他不是人!”

    佳琪皺皺眉頭,“別這么說爸,爸是支持我的?!绷种]想到她居然不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臉上浮現(xiàn)惱怒的神情。佳琪接著說,“你們互相不愛對方,卻一起湊合過,我爸無法忍受,結(jié)束幾十年的戰(zhàn)爭,現(xiàn)在他在新家庭里過得很好。”

    一根巨大的刺戳進(jìn)了林芝的心里,不是因為愛不愛,也不是因為新的家庭,而是“過得很好”。差不多的年紀(jì),男性毫不費力抹掉過去,開篇創(chuàng)世紀(jì),而女人尷尬得如同菜場里被翻來覆去挑揀的蔬菜。比起更年輕的蔬菜,她們甚至失掉了繁育的功能,殘存的依稀可辨的姿色如霧里花水中月,還有誰有耐心撥開迷霧去真正觸摸一個靈魂呢。林芝想起那個不知把自己擺在什么境地的羅光,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我要被氣死了,”林芝指著佳琪,“婚不能說離就離,你怎么不考慮下我?要不是考慮到你外公外婆,早跟你爸散了。”

    佳琪不甘示弱,“你以前總說外婆外公最不看重你,你這么做是為了討好他們,想得到他們的認(rèn)可罷了?!?/p>

    林芝被噎得說不出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拍著地板。

    佳琪趕緊上前試圖拉她起來,可來回地拉扯像在旱地拔一棵蔥。林芝掙開佳琪的雙手,蹬起了腿,隨著蹬腿的動作,林芝的眼淚掉下來,落到胸前的衣服上。

    佳琪也跟著母親落淚,她放輕了音調(diào),“媽,我們跟你們那時情況不一樣了,離婚不是洪水猛獸,是為了過得更好。”

    林芝并未理會佳琪,而是從她“叮呤咣啷”的上半生說起,說到與她爭吵幾十年的前夫,細(xì)捋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的不易,對未來會到來的風(fēng)燭殘年展開了想象。

    林芝就這么說著哭著,佳琪也哭著聽著,待林芝氣力耗費得差不多了,母女兩代人就坐在地上不說話,任憑沉默擊打著她們。她們陷入了不同的沉思,一個眼前浮現(xiàn)了山林的深秋,滿是沉寂和絕望;一個卻從深秋的山林中看到蜿蜒如蛇、通向遠(yuǎn)方的路,走完這條路,就能遇到撫過樹梢的春之手,帶來蒼?;揸灾械牡谝黄G葉。

    林芝走進(jìn)父母的家,父親在午后寧靜的時光中陷在沙發(fā)里打瞌睡,拐杖隨著手掌的抖動而顫顫巍巍,母親躺著也已經(jīng)睡著。林芝坐在床邊觀察她,母親真的老了,如燒盡了油的燈,如將見底的湖,如空了心的樹,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干”,如同母親起皮的嘴唇般。

    這樣毫無生命力的嘴巴不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更無法做出一個決定,那個五十多年來讓林芝耿耿于懷的決定,那個像丟掉一袋垃圾、棄養(yǎng)一只貓狗般輕而易舉的決定,那個說把年幼林芝送到遠(yuǎn)房表姨家撫養(yǎng)就立即貫徹執(zhí)行的決定,在林芝心里升起久遠(yuǎn)而模糊的痛苦。年僅七八歲的林芝趁著表姨出門干活的間隙,收拾好自己來時的小包袱,在炎熱炙烤的天氣下走了不知多久,路上也遇到幾個猶豫不決的路口,過路人的每一次解答,都讓林芝離家的距離越來越近。當(dāng)有個人喊出“林又華,你女兒來了”的時候,林芝看到父母疑惑的表情,當(dāng)林芝站在母親面前,母親丟下手中勞作的工具,緊緊抱住了她,林芝這才覺得精疲力竭,綿軟癱在母親懷里。

    林芝拉起八十多歲母親的手,手指枯枝般僵直,骨節(jié)突兀如樹癭,手背上突起的經(jīng)絡(luò)也失去了青色,變得和指甲一樣灰。這只手曾經(jīng)是雪白干凈、細(xì)膩如玉的,這只手曾經(jīng)拿起筆,修改了林芝的高考志愿書。林芝在上交志愿書前就發(fā)現(xiàn)了,但是她仍然上交了那份志愿書。林芝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人,但是那一刻,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又是姐姐,“減輕負(fù)擔(dān)”“撐起這個家”,這股大義凜然的情緒充斥于胸,她義無反顧背起行囊,以過于優(yōu)異的成績進(jìn)了護(hù)校大專,又從護(hù)校畢業(yè)。就這樣,她與針筒、吊瓶打了一輩子的交道。

    夢中的母親在抽動,腳露出被子。林芝上前把被子壓好,撩起被子的時候,她看到母親小腿上一塊塊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多年前,她在另一位母親的腿上也看到過類似的斑點。那位母親強撐著坐起來,只為看清林芝年輕的臉龐。她的兒子教林芝跳了第一支國標(biāo)舞后請她在鎮(zhèn)上的飯館吃了一碗面條,他儒雅的氣質(zhì)與家徒四壁形成強烈反差,這個落難的王子在他如同春天的童年里,跟自己的父親學(xué)習(xí)了當(dāng)時罕見的、上流社會人士才會的國標(biāo)舞。隨著父親的離世,他的生活一下子進(jìn)入了嚴(yán)冬。他半癱瘓的母親終于看清楚了林芝的臉龐,點著頭流著淚重新躺下,但是緊握林芝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

    林芝低著頭,眼睛只能看到母親叉開站立的腿,褲腳被高高卷起,小腿肌肉圓潤而結(jié)實。母親叉著腰,一連說了三個“不行”。那是林芝第一次拋棄了長女的懂事,為自己的意愿進(jìn)行奮力反擊。母親大喊著與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讓她滾出去,但是在林芝即將邁出大門的時候卻把門死死拴住。

    不知被“囚禁”了多久,也不知抗?fàn)幜硕嗑?,這波來勢洶洶的浪頭最終又被生活里其它的浪頭慢慢蓋著推著,逐漸失去了澎湃。而林芝在某天清晨醒來,面對母親再次遞來的照片,也伸出手去接了過來。照片里的男青年有著毫無瑕疵的家庭背景,領(lǐng)導(dǎo)身份的父親讓這個男青年看上去有一絲狷傲之氣,直勾勾望向鏡頭的眉眼中也有一分執(zhí)拗,這絲狷傲和執(zhí)拗成為林芝未來幾十年生活中最凜冽的藤鞭。

    后來事情就那樣發(fā)展了,就像雞鴨長大就要被宰殺般,就像溪水河水終究要流入大海般,就像日升月落月落日升般,一個女人結(jié)婚生子是最天經(jīng)地義、稀松平常的事,就算后來遷到大城市,林芝也沒有遇到過一個能教她跳舞的男人,沒有遇到過能給她萬般柔情的男人。

    回憶可能比現(xiàn)實更加壯烈,回憶里可能加入了回憶人的臆想。無論怎樣,林芝看著眼前已不能動彈的母親流下了淚,她雙手蓋住臉并抹去淚水,看到左手沾著恨,右手沾著愛。

    婁世明就這樣闖進(jìn)林芝的生活。毫無防范、長驅(qū)直入,來不及思考和做準(zhǔn)備。

    起床后的林芝在準(zhǔn)備早餐,她把泡好的豆子倒進(jìn)豆?jié){機,豆?jié){機“呼啦啦”開始工作,又拿出玉米和雞蛋放進(jìn)鍋里蒸,林芝從容地開始刷牙洗臉。玉米和雞蛋的香味飄了出來,豆?jié){機卻偃旗息鼓。擺弄了一通機器未果,林芝連咽帶噎吃完早飯準(zhǔn)備出門,可能面對清晨的不順,林芝在系鞋帶的時候帶了一絲怒氣,鞋帶在她怒氣沖沖的手下斷了,她從鞋柜里找出一雙不太合腳的鞋,湊合著穿上來到了老年大學(xué)。

    國標(biāo)舞老師在正式授課之前先帶大家熱身,林芝感到腳趾如針刺般疼痛,她脫下鞋子發(fā)現(xiàn)腳已磨出水泡。索性脫了鞋上課吧,索性脫了鞋回家吧。她剛走到校門口,一輛車停在了林芝旁邊。玻璃落下來,一張精瘦干練的臉,剃成板寸的頭發(fā)根根豎直,兩鬢的星星斑白讓整個人更加成熟和沉穩(wěn),他有禮貌地問,“鞋不舒服嗎?”又說,“我車上有備用鞋,你先穿著明天帶給我?!闭f著下車打開后備箱,從塑料袋里拿出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林芝就換上了,并互換了電話號碼。

    回到家,林芝感激著好心人的“雪中送鞋”,準(zhǔn)備擦干凈后再歸還。她一邊擦鞋一邊打量鞋的款式,常規(guī)中年款,鞋底的小裂縫能看出這是雙舊鞋,但除了磨損外,即使是鞋底的溝壑、鞋帶的相交處都不染一塵、干干凈凈。

    林芝拿著鞋來到了老年大學(xué),找到了電話里說的教室。教室里有一群人圍著個大長桌,林芝走上前,發(fā)現(xiàn)被圍著的人正是昨天借給她鞋的人。他左手叉腰站立,右臂持筆懸空,聚精會神盯著桌上的六尺開宣紙。忽而只見他輕俯上身,手中的筆靈活如魚,毫下的字飛騰如龍,不斷有贊嘆聲從人群中發(fā)出,面前的白紙慢慢被賦予了生命和價值,持筆人的腦門上漸漸沁出細(xì)密的汗珠。隨著筆落下,人群里有掌聲響起,有人說,“婁老師功力依舊呀?!眾淅蠋熖痤^看到了林芝,遂走出人群,大方敞亮地對林芝說:

    “你好,我是婁世明?!?/p>

    婁世明不但習(xí)得一手好書法,還燒得一手好菜。剛起床的林芝打開門,拎著兩大塑料袋的婁世明就側(cè)身閃進(jìn)門,在廚房埋頭苦干起來。正午時分,幾個菜上桌,有葷有素、有米有湯,林芝與婁世明相對而坐,飯菜飄出香味也飄出兩人的朦朧好感。林芝抬起頭想與他對視,婁世明及時地迎來熱烈溫情的目光,目光里不是無禮和占有,而是關(guān)注和被吸引。

    下午他們坐在客廳喝茶聊談。婁世明看到擺在電視機柜旁一張二十歲女子的照片,問林芝,“這是你嗎?”林芝拿起相框,指著女子身后的巍巍大別山,向婁世明敘述起一個在大別山坳里小鎮(zhèn)的風(fēng)土人情,她純凈得如同澗流溪水般林中捕鳥、河中捕魚的童年,充滿曼妙星光的少年,發(fā)生在大山深處關(guān)于遙感的奇跡,神婆為農(nóng)人婦女驅(qū)除附體鬼神的奇異,春天似火映山紅燎原的奇麗,夏夜林路遇狼與之周旋的奇襲,秋天萬物滅燈般凋敝的奇景,冬天月澹千門霧凇寒的奇絕,鄰里、同學(xué)、貨郎,竹筍、橡子、板栗……林芝是要把前半生摁進(jìn)一個下午去說出來,婁世明靜靜地,充當(dāng)了最合格的聽眾。最后婁世明指著照片里的人說,大別山有你更加美麗。

    傍晚的到來讓人世間多了份感性,萬物被渲染成金橘色,在這如被鎂光燈照射的、僅屬于他倆的地板上,婁世明拉起林芝的手,跳起了國標(biāo)舞。他們在地板上進(jìn)退、轉(zhuǎn)圈。林芝說:“我跳得不好。”婁世明說:“你很有天分。”這個對白在三十年前也出現(xiàn)過,林芝被驚訝到了。婁世明扶著林芝腰部的力道也與三十年前一樣,林芝恍惚了,婁世明一把將林芝攬在懷里,喃喃地說,“你聞起來有股花香。”

    林芝說:“我媽才有花香。她最講究了,茉莉花開的時候,她都會摘兩朵放在內(nèi)衣里。”婁世明仿佛沒聽到,探尋著她上衣的扣子。林芝又說,“哎,我想到以前有個同事,叫李惠,丈夫外面有人了,李惠找到他丈夫金屋藏嬌的地方,你猜在床頭柜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婁世明沒說話,林芝的上衣已經(jīng)被解開了,風(fēng)把窗簾吹起來,吹到肚皮上的風(fēng)有些涼,婁世明的胳膊倒是火熱的。

    林芝迫不及待向妹妹林楠說起婁世明,她沉寂了幾十年的愛之火苗終于融化了厚厚的堅冰,給她的生活帶來溫暖和希望。

    林楠從未見到姐姐這般如癡如醉,她的好奇心也被調(diào)動了起來。林楠問她,“這個婁世明以前是哪個單位的?”林芝說:“好像是稅務(wù)局的?!绷珠獑査凹易≡谀睦??”林芝說,“好像在城南的森林春天小區(qū),還是濱江春天小區(qū),不記得了?!绷珠謫査?,“他以前的妻子是去世了嗎?”林芝回答,“應(yīng)該是吧,他沒有說?!绷珠匝宰哉Z:“應(yīng)該是去世了,照你說的,這個男人這么優(yōu)秀,妻子怎么會跟他離婚呢?”林芝說,“大概吧?!?/p>

    林楠流露出俏皮的表情說,“我有老年大學(xué)的朋友,我去微服私訪偷偷認(rèn)識一下,你先別告訴他?!?/p>

    林楠就去了。林芝強捺心中狂喜,這種心情如同覓得一寶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又怕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她期盼林楠趕緊給她打電話,林楠一定會發(fā)出驚喜羨慕的聲音,感嘆林芝的眼光和運氣,并為他們送上祝福,甚至林楠可能要起哄催他們趕緊結(jié)婚……

    林楠隨后就給林芝打來電話了,接通電話聽到林楠發(fā)出的第一個音,林芝的心就開始不平靜。林楠說,“這個婁世明不是好人哩,這個人浪得很,他老伴在外地帶孫子,他卻經(jīng)常勾搭老年大學(xué)的同學(xué),他老伴還來鬧過一次……”

    最后林楠嗔怪起林芝,“你都不知道嗎姐,你跟他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

    母親是在深夜走掉的,很平靜,沒受罪。

    在殯儀館處理完事情后,弟弟林杉就帶著弟媳回了南方,林芝和林楠留下來整理遺物。

    父親坐在一旁看著她們,林芝和林楠把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衣服都挑選出來,準(zhǔn)備在“頭七”時燒給她。衣服上有溫度和母親未散盡的味道,看到衣服,林芝就像看到它們在母親身上的樣子。

    大衣柜里,林芝翻出一本相冊。打開相冊,里面是他們一家各個時間段的照片,有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有林芝、林楠、林彬小時候的照片,每張照片都是一串故事,都是母親在對她自己一生的闡述。相冊翻到最后一頁,林芝看到了自己二十二歲時結(jié)婚的照片。照片中,她那倔強的丈夫就是不肯帶上禮服配套的白手套,爭執(zhí)之后,他最后是握著白手套照的相。如果那時候就知道他會倔強一輩子,不與他結(jié)婚就好了。

    父親看到看著照片出神的林芝,伸起顫抖的手指著照片,發(fā)出聲音時,喉頭跟手一樣地抖。父親用嗡嗡的聲音說,“你媽說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讓你嫁給了他?!?/p>

    林芝哭了,咬著嘴唇扭頭看向了窗外。太陽將盡未盡,天空如巨大的冶煉爐,夕陽如即將傾倒到人間的鋼水。樓下的音樂響起,這是廣場舞的時間,她們跳的是國標(biāo)嗎?

    作者簡介:鄭彤,生于九十年代,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歷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城鄉(xiāng)文化》雜志副總編,第八屆安徽青年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文學(xué)作品散見《安徽文學(xué)》《延河》《齊魯文學(xué)》《仙女湖》《城鄉(xiāng)文化》《安徽青年報》《未來》等報刊,榮獲“2017年《延河》雜志小說榜最受讀者歡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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