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神話中秩序與正義的隱喻探微

郭 玲

(山東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山東 濟南 250014)

在科技日益發(fā)達的今天，現(xiàn)代人或許會想當然地認為，遠古神話中充斥著人類先祖對自然與自身模糊的認識或誤解。然而，對于彼時的人們而言，神話毋寧是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體悟和升華；抑或說，神話乃是人類早期文明的“精神奇葩”。古希臘神話是希臘先人智慧的精髓，也是西方哲學大廈的根基。深入解讀古希臘神話并從中追尋古希臘人的哲學萌芽，有助于把握一直以來困擾人類的哲學和社會問題——秩序與正義。

一、宇宙起源與自然秩序

作為西方哲學母體的古希臘神話，“從頭開始”即詳盡地講述了宇宙世界的產(chǎn)生。在世界開端之際，宇宙一片“混沌”(Chaos)，首先誕下地神“蓋亞”(Gaea)。蓋亞是原初母體，威力無窮，賦予其身上生活和生長的一切以生命。強大且富于繁衍盛產(chǎn)的地神蓋亞，首先誕下天神“烏拉諾斯”(Uranus)。烏拉諾斯無邊無際，統(tǒng)治宇宙。烏拉諾斯迎娶地神蓋亞，他覆蓋著蓋亞，于是天空籠罩在大地之上，蓋亞生下六兒與六女。諸神共同構(gòu)成了第一代神系——“提坦神族”，他們是希臘神話中曾經(jīng)統(tǒng)治宇宙世界的古老神族。烏拉諾斯仇視并害怕他的六個兒子提坦神，因此將他們隱藏在地神蓋亞的腹內(nèi)，使他們不見天日。地神蓋亞無法負擔此種痛苦，勸說她的六個兒子一起反抗父親。起初，他們都不敢反叛父親，最終，最狡黠的小兒子克洛諾斯用計謀閹割了父親烏拉諾斯，推翻了父權統(tǒng)治，成為第二任宇宙之主。克洛諾斯受到父親的詛咒，他最小的兒子宙斯在兄長與姐姐的共同協(xié)作下，發(fā)動了一場針對克羅諾斯和其他提坦諸神的反叛戰(zhàn)爭，由此形成了以宙斯為首的第三代奧林波斯諸神。宙斯成為宇宙最強大、最智慧、最公正的奧林波斯主神。至此，明晰的宇宙構(gòu)建完成，且根基穩(wěn)固，再未發(fā)生變更。

在古希臘神話中，每一次宇宙統(tǒng)治權力的更迭都表明著原始先民認識自然世界的進一步深化。古希臘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神話驗證了人類認知從“無序”到“有序”辯證的演變歷程?！盁o序”意味著萬般可能，宇宙初始的混沌無序，為一切可能留白。正如中國神話之盤古于混沌中開天辟地一般，亦如《易傳·系辭》所示，“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注]南懷瑾著：《易經(jīng)系列別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2頁。?！坝行颉币馕吨挛锘蛞刂g的規(guī)則與秩序的排列組合，及其運動變化的狀態(tài)。例如，一盤散沙為物質(zhì)的無序狀態(tài)，散沙堆砌成型則為物質(zhì)的有序狀態(tài)。在宇宙初始混沌的原始想象之中，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關于具有個體人或人類特征的表述，更沒有任何定義性特征的描述。沒有人類、沒有神、沒有自然界，一切都在混沌黑暗之中。在絕對的黑暗與深淵之中，找不到可以識別的事物，只有模糊不清的存在。宇宙被視為全然的“無序”狀態(tài)，一切流變不息、混亂無序。一代主神烏拉諾斯與蓋亞的繁衍神話表現(xiàn)出人類對神性進化即自然屬性的形而上式的思考。宇宙萬物生成，諸神開始具備自己專屬的稱謂，宇宙日漸從絕對的“無序”過渡到可以識別的事物。此時諸神的名字最多可以視為自然力量的代名詞，如河流、森林、山谷、高山、太陽、星空、動物以及人類等。這些神祇的名稱、地位與職責標明了世界出現(xiàn)的最初意義，是其與物質(zhì)實體初步結(jié)合的特征，并不是具有身心特征的個體存在。世界的演變歷程要求諸神應該更具有文化特征，而非純粹的自然特征。

伴隨人類認知與實踐能力的不斷提升，認識自然與開拓自然儼然成為人類體現(xiàn)自主性的初始追求。諸神演進即人類認知的下一步軌跡，則是更具思考性、更具自我意識的存在個體。簡言之，希臘諸神開始逐漸具備人格化的現(xiàn)實性特征。二代主神克羅諾斯被鐵質(zhì)鐮刀閹割的敘述，被賦予了“宇宙性”的意義——時空的誕生：天空永遠地離開了大地，天空固定于世界之穹，如同宇宙建筑的屋頂。“存在兩組完全相同的延伸物：不存在蓋亞的哪一平方厘米和烏拉諾斯的同樣一平方厘米的不對應?！盵注][法]呂克·費希：《神話的智慧》，曹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頁。首先，空間誕生。被閹割的烏拉諾斯痛苦地飛向天空，最終懸停在蒼穹之頂；至此，宇宙出現(xiàn)了天空與大地的廣袤空間。其次，時間的誕生。烏拉諾斯的飛離，使得被他囚禁的孩子提坦神得以從大地之母蓋亞的腹中釋放出來，新生的出現(xiàn)即是未來時間的開啟。時間意味著“無盡永前”的生滅順序，空間意味著“無界永在”的生滅范圍。至此，浩瀚宇宙交織成一座宏偉的經(jīng)緯巨制，哲學意蘊中的空間與時間成為人類認識自我與自然關系的重要的宇宙性維度。周易之“乾坤”、道家之“道”以及孔孟之道，皆視為此等時空智慧之集大成者。時空的釋放，“使多種存在物具有了形狀，使它們在空間和時間中找到了位置。起源又開了禁，世上生靈繁衍，萬物有序”[注][法]讓-皮埃爾·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余中先譯，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91頁。。

至此，原始先民的視野不再局限于人類在宇宙時空中的定位，認識人類自身及人類社會的秩序與正義成為人類全新的探索領域。三代主神宙斯擊敗了父親克羅諾斯與提坦神的威脅，贏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隨之獲得宇宙的統(tǒng)治權。戰(zhàn)爭之初，宙斯宣布，“任何神和他一起與提坦爭戰(zhàn)，他將不會從他們那里收回任何特權，而每位神都會擁有先前已與不朽的神明共有的榮耀”[注][古希臘]赫西俄德：《神譜》，王紹輝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90頁。，而原先未曾在克羅諾斯時代獲得榮耀與特權的神明，“他將會使其步入榮耀和特權的道路，這才是正確的與正義的”[注][古希臘]赫西俄德：《神譜》，王紹輝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97頁。。擊敗克羅諾斯與提坦神族之后，天神宙斯公正地、智慧地與海神波塞冬、冥神哈迪斯三分世界權力；宙斯掌管天空，他同時給予每一位幫助他獲得戰(zhàn)爭勝利的諸神專屬的特權、角色、責任與榮耀。主神宙斯最終的目的是：消除混沌，重新規(guī)劃宇宙，確立一種新的秩序；抑或說，構(gòu)建一個正義的、秩序的世界，保證世界的持久永續(xù)。在宙斯的權利世界中，眾多神祇各司其職，“每一個神都和其他神融合在一起，在一個有著不同勢力的整體中，占據(jù)著他應有的位子，擁有他自己的領域，特有的功能，特殊的行為方式”[注][法]讓-皮埃爾·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余中先譯，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71頁。，沒有一個具有萬能神力的神，沒有一個具有萬能意識的神，沒有一個超驗的完美的神。諸神在世界占據(jù)著各自的位置，他們構(gòu)成了思考、分類、整合自然與人類及社會種種現(xiàn)象的運行模式；他們按照諸神宙斯制定的秩序——公平與永恒的秩序——統(tǒng)治著時空。至此，宇宙進入到全新的、以奧林波斯諸神為首的新秩序——最強大、最智慧、最公正、最無私的新秩序，一種融合于神譜之中的新秩序。

古希臘神譜與自然秩序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宇宙起源與神譜誕生，兩者合二為一。最初，混沌支配著宇宙；一代主神烏拉諾斯統(tǒng)治的是一個缺乏智慧、充滿仇恨與殘暴的時代；二代主神克羅諾斯開啟時間與空間，建立初始的自然秩序；三代主神宙斯最終確立宇宙秩序，從而為人類及人類社會提供了正義與秩序的規(guī)范。法國哲學家讓-皮埃爾·韋爾南對三代主神宇宙“統(tǒng)治”之道作出如下分析：其一，烏拉諾斯縱情于原始性愛欲，最接近原始自然的屬性；其二，克羅諾斯堪稱世界上第一位政治家或者第一位“王”，為捍衛(wèi)其統(tǒng)治權力，謀劃各種政治手段保衛(wèi)王位；其三，宙斯以正義原則統(tǒng)治宇宙，從而確保其永享王者的榮耀?？肆_諾斯統(tǒng)治之道中未有正義，正義成為宙斯統(tǒng)治宇宙的根基。與提坦諸神及其他黑暗勢力只能將人間作為“作惡多端”的舞臺不同，宙斯的宇宙正義即諸神各司其職且內(nèi)部運作和諧有序。宙斯構(gòu)建了宇宙的政治秩序：依照諸位神祇的職分不同，分配其相等的榮耀與權力。宙斯建立了一套司法體系：諸神之間發(fā)生紛爭，不偏不倚，公正裁判，確保宇宙秩序協(xié)調(diào)一致。宙斯會偏愛某些神祇，但不會做出不公平的裁決，動搖宇宙穩(wěn)定的根基——正義。主神宙斯實際上充當著宇宙秩序的“集合者”與“調(diào)和著”的角色：將諸神對最高權力和正義的敬畏集合于宙斯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權利之中；調(diào)和了力量的絕對優(yōu)勢和榮譽分配的恰當性。秩序與權利在宙斯的統(tǒng)治之中完美的結(jié)合為一體，且再未分離。從混沌之初無形的、抽象的原始自然形態(tài)，到奧林波斯諸神智慧的、有意識的秩序化的自然形態(tài)，宇宙開始遠離原始自然的屬性而趨向人類理智的化身。即使原始自然屬性仍舊具有支配神祇行為的能力，但“心理因素和一種文化秩序在神的行為中開始占據(jù)更大的位置”[注][法]呂克·費希：《神話的智慧》，曹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頁。。

二、僭越與懲戒

神話構(gòu)建宇宙秩序的歷程中并未有凡人的出現(xiàn)，那是一場永生諸神之間的戰(zhàn)爭。神話的設計者們——人類——如何在這一宏偉結(jié)構(gòu)中融入了自己的位置？公元前8世紀的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在《神譜》中告知世人，“諸神與人類有同一個起源”[注][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明竹、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頁。。主神宙斯創(chuàng)造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英雄時代和黑鐵時代五代人類，每一代人類皆有不同的生活特點、道德品質(zhì)與終極宿命。第一代黃金時代的人類——是富足快樂，安逸離世的一代；第二代白銀時代的人類——是成熟漫長，不敬諸神，被宙斯打入黑暗地下王國的一代；第三代青銅時代的人類——是強大驕橫，好戰(zhàn)殘暴，進入冥國的一代；第四代英雄時代——是半神英雄，高尚公正，戰(zhàn)死沙場的一代；第五代黑鐵時代的人類——是辛苦勞作，善惡混雜，必死的一代，這一代人一直延續(xù)至今。人類五代的誕生歷程及其終極宿命是人類道德日漸衰微的歷程——不敬神成為人類走向生活深淵的根源。赫西俄德曾不無懊惱地說，“我但愿不是生活在屬于第五代種族的人類中間，但愿或者在這之前已經(jīng)死去，或者在這之后才降生”[注][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明竹、蔣平譯，商務印書館第1991年版，第6頁。。

與傳統(tǒng)中國神話中呈現(xiàn)為“不食人間煙火”、毫無道德瑕疵且勇于獻身的諸神不同，希臘諸神與世俗凡人之間上演的則是一部睚眥必報的 “后宮式”劇情。在此劇情中，人類與諸神無一例外地將為自己的“僭越”行為受到懲戒。人類五代的生活境況告知世人，世俗凡人的不安分，必將受到自然神祗的懲戒?！坝啄昶凇钡狞S金人類如 “神仙”般地生活，一切皆仰仗諸神的賜予；他們衣食無憂，生活純凈幸福，死后無痛無憂。然而好景不長，步入“青少年期”的白銀與青銅人類開始不敬神，冒犯自然，妄圖支配自然，作為 不節(jié)制的“僭越”行為的懲罰，人類不再衣食無憂。他們變成了“食五谷雜糧”的凡俗世人，勞作成為人類生存的必須手段，死后化作“孤魂野鬼”，被人遺忘。然而，這其中仍舊有一些人如“黃金時代”人類一般對自然抱有敬重之情。他們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世代”；他們在世為英雄，死后享有榮譽。延續(xù)至今的黑鐵人類的生活最為悲慘，辛苦勞作才能換取僅能果腹的食物，人與人之間充斥著痛苦、傾軋與絕望，終究難逃必死的宿命。世俗凡人的生存境況并未隨著人類技術與能力的提高而被描述得更為美好幸福；與之相反，凡人生活日漸困頓，生活環(huán)境未能改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滑向爾虞我詐的境地，而這一切皆源自自然神祇對人類“不敬神”行為的懲戒。僭越不僅是凡夫俗子對自然的挑戰(zhàn)，更是人類超越自我界限的不義之舉。宙斯構(gòu)建的宇宙秩序之中，人類早已被設定在既有的軌跡之中，有限地規(guī)定著人類的活動域限，神祇世界的正義之序也為人類社會提供了道德范本，兩者皆不可冒犯與僭越。

世俗凡人的僭越與懲戒不可逃避，即便是神祇自身，也會因“僭越”行為而受到懲戒。僭越的原初模型，來自提坦神普羅米修斯提供的示例。眾所周知，普羅米修斯自以為是地“欺騙”了宙斯兩次：在人神分家之時，普羅米修斯代表人類爭奪權益，宙斯讓他將一整只牛分割兩份，普羅米修斯用一份僅僅覆蓋一層薄牛肉的牛骨蒙騙了宙斯的雙眼，從而為人間贏得了肥美的食物。為了懲戒人類，宙斯拒絕給人類完成文明所需的最后一物——火，而普羅米修斯再次違背宙斯之意，將火種藏于木本茴香中，帶到了人間 。普羅米修斯的僭越行為必然受到來自宙斯的懲戒，他被一條永遠也掙不斷的鐵鏈縛在高加索山陡峭的懸崖上，永遠不能入睡，雙膝也不能彎曲，胸脯上還釘著一顆金剛石的釘子，忍受著饑餓、風吹和日曬。此外，宙斯還派一只鷲鷹，每天啄食普羅米修斯的肝臟，白天肝臟被吃完，夜晚肝臟會重新長出來，普羅米修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普羅米修斯的行為僭越了人—神的界限，矛盾雙方試圖壓制另一方，這無疑違背了“宇宙正義”原則，因此，普羅米修斯必然要通過受到懲戒來贖罪。

古希臘神話中的諸神是自然世界的化身，每一位神靈都具有排他性的、專屬的自然屬性職權，其他神祇和人類均不得冒犯與僭越，即便是主神宙斯也要嚴格、公正地對待每一位神祇的職權?！霸谡軐W開始以前，希臘人就對宇宙有了一種理論；或者說感情，這種理論或感情可以上稱之為宗教的或倫理的。按照這種理論，每個人或每件事物都有著他的或它的規(guī)定地位或規(guī)定職務。但這并不是取決于宙斯的諭令，因為宙斯本人也要服從這種統(tǒng)御著萬物的法令。這種理論是和命運或必然的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特別被人強調(diào)地運用于天體。但是凡有生氣的地方，便有一種趨勢要突破正義的界限；因此就產(chǎn)生了斗爭。有一種非人世的、超奧林匹克的法則在懲罰著放肆，并且不斷地在恢復著侵犯者所想要破壞的那種永恒的秩序?！盵注][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何兆武、李約瑟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54頁。凡是不遵從自然秩序的一切行為，必將受到與之罪孽相對等的懲戒。世俗凡人更需恪守本分地敬重自然神祇。五代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日趨艱辛，正是人類僭越秩序與規(guī)則而獲得的自然懲戒。敬神成為人類敬畏自然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何謂敬神？《游敘弗倫》將敬神界定為三種：敬神即做神所做；凡神所喜即為敬神；敬神在于侍奉神。蘇格拉底一一駁斥，并在《申辯》篇向古希臘人展現(xiàn)了虔誠的敬神方法——侍奉諸神，最終以其獨特的方式踐行敬神——蘇格拉底之死。不同于游敘弗倫功利性的侍奉諸神，蘇格拉底認為看護靈魂才是侍奉諸神最有效的方法，“我相信在這城里沒有比我對神的侍奉更大的善行”[注][古希臘]柏拉圖著：《柏拉圖全集》第1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頁。。此外，在古希臘城邦生活的初期，科學﹑哲學以及文學藝術等形式尚未完全成熟，早期希臘人是在神話影響之下開始了最初的文明教化。黃金世代的人類被視為希臘人的原始祖先，他們是奧林波斯諸神的后代，他們像神明般的生活，死后被稱為“守護神們”，是“凡人的守衛(wèi)者”。守護神純潔善良，他們注視著凡人公正與邪惡的行為。[注]參見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明竹、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敬奉祖先就是敬奉諸神。因此，古希臘城邦生活中堅持同原始祖先保持著善的原初同一性。敬神與敬奉祖先是人類順應自然秩序與規(guī)則、獲得正義之序與正確生活方式的唯一性的選擇。

三、不可僭越的自然秩序即正義

自普羅米修斯創(chuàng)立了第一次“欺騙性”的人類獻祭之后，人類社會便于神界涇渭分明?！皬拇?，就不再有不帶不幸的幸福，不帶死亡的誕生，不帶艱苦的豐饒，不帶無知的只是，不帶女人的男人，不帶厄庇墨透斯的普羅米修斯。”[注][法]讓-皮埃爾·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余中先譯，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314頁。在人類起源神話中梳理出的神—人關系問題與自然—人的關系問題，不難看出，在自然、秩序、正義之名義下生活的人與傲慢、僭越之名義下生活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本性的聯(lián)系——僭越與正義的關系。

何謂正義？古希臘神話一再告誡人類，“不可僭越”的自然秩序即為正義——宇宙的秩序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宇宙秩序建立的關鍵性要素，即“宙斯”的自然秩序最終戰(zhàn)勝了混沌的無序，同時人類與人類社會被引入這個秩序王國，“以及時間被整合至一種持續(xù)的平衡中”[注][法]呂克·費希：《神話的智慧》，曹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2頁。。 宇宙正義觀隱含著“秩序”“適當”及“節(jié)制”的意蘊，是維持整體和諧的最終力量。“自然而然”的人類是自然演化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天人合一”與“天人相分”僅僅體現(xiàn)出人類“源于自然—認識自然—利用自然—融入自然”的矛盾轉(zhuǎn)化程式。諸神抑或凡人，必須遵守歷經(jīng)提坦之戰(zhàn)后建立的世界秩序與劃分，越界之神或人，將被“帶回正軌”，或者說被“自然之神”施以懲戒或矯正。自然懲戒、自然秩序強制人類服從它、服從它的規(guī)律。人類對宇宙正義觀的破壞，必然要通過懲戒來贖罪，并最終得到救贖，使宇宙回歸于秩序、和諧的本原。正如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轉(zhuǎn)變過程中的作用》中所說：“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單純地以自己的存在來使自然界改變；而人則通過他所做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但是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覀儗ψ匀唤绲恼麄€統(tǒng)治，是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動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guī)律?！盵注][蘇聯(lián)]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13、314頁。自然秩序亙古不變地“永恒”存在，順應自然秩序即為正義。銘刻在德爾菲神廟墻上的箴言“認識你自己”(know yourself)，可謂人類認識自然、敬畏自然最為珍視的行為準則。蘇格拉底將“無知”視為人類唯一的所有；認識世界與自我的開端，必然是自知無知。尼采在《論道德的系譜》中解釋到：“我們對自己必定仍然是陌生的，我們不理解自己，我們想必是混淆了自己，我們的永恒定理是‘每個人都最不了解自己’——對于我自己來說我們不是認知者?！盵注][德]尼采：《論道德的譜系》，周宏譯，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3-4頁。遺憾的是人類并沒有完全認識到“自知無知”的真諦，僭越與異化構(gòu)成了人類近現(xiàn)代歷史的主旋律。人類僭越自然的行為是對客觀自然秩序的挑戰(zhàn)，更是妄自尊大、毫無節(jié)制的貪欲之舉。宇宙自然與人類在時空的“經(jīng)緯巨制”中皆具有既定的位置，僭越這一既定位置，是一項“針對宇宙本身的犯罪”，屬于不義之舉。

歷經(jīng)原始神話與起源于米利都的自然哲學之后，蘇格拉底將哲學帶回了人間。前蘇格拉底時期，“宇宙的本原”“世界的構(gòu)成”等成為哲學研究的主要問題。古典時代的蘇格拉底認為，自然本原問題對拯救城邦并不具有現(xiàn)實意義，因此，哲學應該關心城邦與民眾自身，即研究人類自身——人類的倫理問題，例如正義是什么。自十九世紀后半葉開始，哲學研究的主要問題再次發(fā)生改變，哲學脫離了生活世界，脫離了自然與人，轉(zhuǎn)而投向了生活之外的天地。受實證主義的影響，整個人類哲學發(fā)展呈現(xiàn)出唯科學主義的特征，科學主義應運而生?？茖W主義是一種信念，它認為生物學科與物理學科的研究方法與假設等同樣適用于人文與社會科學在內(nèi)的所有其他學科，并且這是一種必要的研究方法。[注]Webster’s Encyclopedic Unabridged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New Revised Edition, Portland House, 1968:1279.似乎只有科學才可以幫助人們認識自然、認識秩序，科學為人類提供生存的價值與意義，科學即“形而上學”式的人類終極信仰?？茖W期望通過探討自然的規(guī)律，將變化不居的自然世界“制度化”與“規(guī)律化”，最終為人類的生活構(gòu)建出自然世界的藍圖。恰恰相反，近代科學主義的興盛將人類與自然的天然紐帶割裂開來，自然不再是先于人類存在的生活場景，而成為人類改造的對象?？茖W主義摒棄了一切傳統(tǒng)智慧，并將之視為謊言、迷信、似是而非的代名詞。然而，科學所要呈現(xiàn)的所謂規(guī)律、規(guī)則、本質(zhì)等問題只不過是一種合乎人類自我意志的自然世界的表象?！罢軐W轉(zhuǎn)變?yōu)殛P于人的經(jīng)驗科學，轉(zhuǎn)變?yōu)殛P于一切能夠成為人的技術的經(jīng)驗對象的東西的經(jīng)驗科學；而人則通過技術以多種多樣的制作和塑造方式來加工世界，人因此把自身確立在世界中。所有這一切的實現(xiàn)在任何地方都是以科學對具體存在者領域的開拓為基礎和尺度的?！盵注][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244頁?？茖W之于存在者的關系是認識論的問題，而哲學之于存在的探究是本體論的問題?！翱茖W化”哲學對存在者的關注取代了對存在的關注，這一轉(zhuǎn)變客觀地影響著人的生活方式。在哲學科學化的認識論體系中，“生命”不再被視為源于自然的本原現(xiàn)象，而變成笛卡爾新世界觀的機理過程與心理過程的綜合特征。同機器的運作原理相似，人類由一系列精密構(gòu)造的零件組成，對人的認識，就是對構(gòu)成人的零件的認識。人類生命不再具有獨立的價值，對人的認識等同于對物的認識，鍛煉肌體的方式同樣適用于培養(yǎng)靈魂與心靈。自然秩序不再具有不可侵犯的“神圣性”，科學的原則與方法剔除了自然世界的“活性”，自然被科學符號化。所以，“科學化”哲學告知人類，自然不是神圣的，自然可以被改造。人類獲得了科學的尚方寶劍，開始了僭越自然的近代人類歷史——科學主義的僭越與虛妄。

人類僭越自然之事比比皆是，而自然亦無不予以激烈地反攻，并隨時給人類以致命的一擊。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的居民開墾耕地、毀滅森林，最終將這些地方變成了荒蕪不毛之地，其文明的式微和衰落也與此不無關系。我國西北古樓蘭國和中美州瑪雅人的滅亡，更是自然對人類施以報復的重大悲劇。在科技革命之始，機械化大生產(chǎn)代替了手工勞作，人類不斷地攫取自然資源，大肆地破壞自然環(huán)境，全然忘卻了大自然與人類曾經(jīng)相伴相生的“親密關系”。 今時人類儼然成為機器的衍生物，克隆人的擬出現(xiàn)將人類的精神世界引入自我毀滅的危機中，“阿爾法智能機器人”擊敗了九段圍棋高手的現(xiàn)實，將人類推向了無以復加的迷失境地——人類的命運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誰將是地球未來的主宰？人類如何面對人工智能的崛起？在以工具理性和知識論哲學為基礎的近現(xiàn)代發(fā)展史中，科學已然不是人們認為的空洞無物的抽象權利，而是一種實在的、神圣的、深入人心的現(xiàn)實權利。人類在探索自然和改造自然領域中獲得了長足的進步，然而由于缺乏對精神的追求與對自然的敬畏而導致的精神空虛使人類淪為科學的附庸，失去了人對于存在價值與意義的執(zhí)念，喪失了對浩瀚天空秩序和內(nèi)心道德法則的神圣敬畏。此時，被人類當做征服對象的自然亦正在發(fā)起瘋狂與悲憤的反抗，世界各地自然災害的頻發(fā)無不再一次警醒著人類，自然就在那里，從未消失，生命有賴于它。

因此，在人的生存困境隨著工業(yè)化的進程越發(fā)突出的今天，“認識你自己”的使命和命題在現(xiàn)代社會依然沒有終結(jié)。古希臘神話中的“正義之序”是對人類生活合目的性的維護，而非警察或法律意義上的約定正義。因此，追求正確生活可能實現(xiàn)的基礎之一是自然秩序的存在，且長久性的存在。缺乏了“秩序”，宇宙或人類追求的生活意義與智慧就會坍塌?！罢J識你自己”是界定宇宙秩序中人類“自然位置”的最佳詮釋，進而確立人的理性或精神本質(zhì)。其一，重新確認人與自然具有一體性的認知。人類和自然環(huán)境在人文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兩項基本要素。人即是自然的產(chǎn)物，同時始終歸屬于、依存于自然的屬性。“我們越來越有可能學會認識并因而控制那些至少是由我們的最常見的生產(chǎn)行為所引起的較遠的自然后果。但是這種事情發(fā)生得越多，人們就越是不僅再次感覺到，而且也認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體性，而那種關于精神和物質(zhì)、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之間的對立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也就越不可能成立了?！盵注][蘇聯(lián)]恩格斯列寧斯大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4頁。自然秩序與人類自身發(fā)展秩序，兩者并行不悖。其二，必須澄清“科學化”哲學的虛假性?？茖W以研究事物、社會或人的結(jié)構(gòu)和一般運動規(guī)律為己任，而“自然或社會何以為是”的解釋則是由哲學來完成的?？茖W告知人類“知其然”，而哲學啟發(fā)人類“知其所以然”的追求。“科學化”哲學只會呈現(xiàn)出工具化與碎片化的知識，終將止步于宇宙的宏大巨制的邊緣，淪為科學的臣仆。其三，宇宙正義觀即天道與人事。不同于現(xiàn)代法律的約定正義觀，自然正義觀即宇宙正義觀的基本觀點是關于必然性或自然秩序永遠校正的平衡變化。這種平衡變化就是一種爭斗，但斗爭必須符合一定的限度分寸，否則就會打破萬物之間的和諧平衡。宇宙正義觀就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維持平衡、和諧的力量。當這一理論降臨至人類社會生活，正義實現(xiàn)了從天道到人事的轉(zhuǎn)變——支配人行為的倫理原則。生態(tài)環(huán)境對人類的懲戒就是人類超越了宇宙的、規(guī)定性的地位與職責，侵犯了其他物種地位和自然的秩序，從而破壞了宇宙正義。宇宙正義觀與人事的融合表明人類認知自然的深化。其四，順應自然秩序?qū)⒚媾R種種挑戰(zhàn)。順應自然秩序即認識人類的界限。自然懲戒問題的出現(xiàn)皆因人類在自然中迷失了方向、定位出現(xiàn)危機。人類改造自然獲得成就的自豪感不能消抵人類對自然秩序破壞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客觀的自然秩序終將為人類先輩的錯誤懲罰其后世子孫。因此，我們必須重新賦予人類自然情感與自然理念以合法性。敬畏自然，保護環(huán)境，才可福澤今朝后世?，F(xiàn)代人需時刻地“反躬自省”，從而照見遺落在心靈上灰塵，“時時勤拂拭”，使我們認識真實的自己，認識人類的時空位置。我們需要一種“虔誠”的態(tài)度對待自然，自然也必將回報人類一片“和諧美好”的凈土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