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附與獨立：《點石齋畫報》中的職業(yè)女性

□ 陳 靜

一、引言

作為晚清最重要的大眾媒介之一，畫報以通俗生動的方式保存了當時的社會圖景。《點石齋畫報》創(chuàng)刊于1884年，陳平原稱其“開啟了圖文并茂因而可能雅俗共賞的‘畫報’體式”，并認為其是“晚清西學東漸大潮中的標志性事件”①。但目前對《點石齋畫報》中特定內(nèi)容展開的專門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饵c石齋畫報》15年間（1884—1898）共刊登了四千余幅圖畫②。之所以在豐富繁雜的圖像中選擇職業(yè)女性作為切入點，是因為該群體的特殊性。晚清職業(yè)女性不僅與男性一同經(jīng)歷著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也面臨著獨屬自我的解放難題。這是一個承載著東西文明、新舊習俗、性別角色多種矛盾沖突的群體。

筆者提取了妓女、女堂倌、女工三種新舊職業(yè)女性作為敘事主體的圖畫，在分析不同女性形象特點的基礎上，探討畫師們對其形象的建構和意義的闡釋，并進一步將畫報世界與現(xiàn)實生活關聯(lián)，回到現(xiàn)場，觸摸歷史。回看百余年前畫報中的職業(yè)女性，既是對女性從依附到獨立過程的溯源，也是一次認識晚清社會的微觀旅程。

二、妓女、女堂倌：舊職業(yè)的遭遇

晚清妓業(yè)的發(fā)達為底層婦女謀生提供了最初的選擇，她們在《點石齋畫報》中多次出場。

圖1 《名妓下場》

以《名妓下場》（圖1）為例③。名妓朱桂仙已老，衣衫破爛，滿臉皺紋，抱著一把琵琶，坐于煙館床榻之上，身旁小幾上放著她賣香脆餅的籮筐，榻邊小孩系她所帶。床榻另一側的男性也已老朽，衣衫襤褸，正是她的舊日客人，兩人苦中作樂，相視而笑。以上內(nèi)容都處于畫面右側，約占版面的二分之一；而畫面左側，屋內(nèi)有手持茶壺的堂倌、側臥于榻上的煙民，屋外則是幾位男性趴在欄桿上，臉帶笑容，向屋內(nèi)張望，仿佛在觀看這位昔日名妓今日之落魄。屋外眾男性的“圍觀”正如畫師、讀者對名妓朱桂仙的觀看。在文字說明里，作者極力營造了一種對比，“綺年頗著艷名，其往來之公子王孫殊鮮當意者，揮金如糞土，傲睨之氣不可逼視。日月無情漸成老大，而落花無主，一任飄零，近更深入煙瘴，其憔悴支離之態(tài)亦不可逼視”。無論是圖畫還是文字，畫師對妓女都帶著冷眼旁觀，甚至幾分鄙薄的態(tài)度。

妓女們風華正茂時各有際遇，但一朝容顏老去，便也失去了謀生資本，晚景凄涼。郭箴一在《中國婦女問題》一書中估計，娼妓中歸宿好的僅2.5%—3%，而命運悲慘者占41.5%—42%，結果一般者45.5%—46%。其中好歸宿為三類，即嫁與官吏為妾，嫁與農(nóng)夫為妻妾，或買私生子教育樂其余生；結果一般的指成為鴇母蓄妓營業(yè)，與苦力、車夫或其他貧困人口同居結婚，為人洗衣梳頭；更為凄慘的，或流落街頭乞討，或死于各種性病與饑寒④。似朱桂仙這等帶著小孩賣香脆餅者，大概能算中上等結局了。妓女們的遭遇與其職業(yè)特性有著密切關聯(lián)。她們依靠男性對其身體的觀看與互動生存，所以如果身體不再是足夠優(yōu)美的觀看對象，便也不能繼續(xù)成為謀生手段。

在城市中提供服務的女性，除了妓女，還有女堂倌。《女堂游街》⑤一圖中，一個差役在前鳴鑼，前后十余個差役手持棍棒，押著七八位手帶鐐銬的女性游街。其中一位差役拿著一塊牌子，上書“嚴懲女堂游街示眾”。道路兩旁和游街女性后方是觀看的男女、小孩，三處視線都聚焦于中間戴著鐐銬的女性。有的觀者交頭接耳，仿佛正在議論此事。值得注意的是，該圖的文字說明并非陳述而是議論。作者認為，政府不整治租界妓院和日本妓館，而是處罰女堂倌，原因在于租界妓院供有錢人揮霍，日本妓館不設煙，二者危害較小。因女堂倌將煙館布置得精致整潔，且與煙民偎依摟抱，眾人趨之若鶩，“敗俗傷風至于此而極”。根據(jù)畫師的邏輯，“敗俗傷風”的根源不在鴉片煙，也不在煙民自身，而在為他們服務的女堂倌。將惡源歸因于女性，正如畫報中的視線聚焦。畫師對視線的處理是對“惡源”的強調(diào)，而圖中人物的觀看則展示出一種懲戒。

早期女性的職業(yè)選擇范圍極其有限，妓女、女堂倌既受迫于生活，也受迫于選擇。相比于身處家庭中的賢妻良母，妓女、女堂倌雖然擁有了職業(yè)，卻仍然依靠男性的注視獲得經(jīng)濟收入，在畫報中的出場也與男性視線關聯(lián)，她們?nèi)匀皇亲鳛橐栏秸叽嬖凇?/p>

三、女工：新職業(yè)的挑戰(zhàn)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近代工業(yè)逐漸發(fā)展。繅絲、棉紡等行業(yè)的興起給女性提供了一個新的職業(yè)選擇——“工人”。產(chǎn)業(yè)女工是最早出現(xiàn)并且人數(shù)最多的新型女子職業(yè)⑥?！度嗣?jié)》（圖2）一圖是中國女性第一次以“工人”的身份出現(xiàn)于《點石齋畫報》中⑦。恒昌茶棧開揀茶葉之日，請保甲委員會主持招工。數(shù)十位女性聚集門前，有的手提籃子、包裹，有的戴著頭巾，正在等待挑選。其中大多都是小腳。女工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乃見狂且》中⑧。此圖所繪的是本地繅絲棧女工晚上下班回家途中被無賴調(diào)戲、欺辱。與女工同框出現(xiàn)的還有穿著和服，在妓館中彈唱、聊天的日本妓女。一幅題為《輕薄受懲》（圖3）的圖畫與《乃見狂且》相似，所繪內(nèi)容也是絲廠女工放工后被流氓調(diào)戲⑨。圖中一共7位女工，有人被前后攔截，有人被逼至墻角，有人舉雙手做呼喊或投降狀。

圖3 《輕薄受懲》

畫師在3幅圖畫中選擇呈現(xiàn)的重要瞬間是值得探究的。在《全人名節(jié)》中，畫報中大部分女性的身體都略微傾斜，許多作低頭狀，整體呈現(xiàn)出或聚集或排隊的規(guī)整狀態(tài)，這種規(guī)整正是為了方便觀看與挑選。而保甲委員會和茶棧主人雖處于畫面空間中的遠處，但他們的形象卻大于近處的女性，且昂首挺胸，或拿折扇，或拿文件，頗有氣勢，與女性形成了鮮明對比?！赌艘娍袂摇泛汀遁p薄受懲》所展示的女工被騷擾都具有極強的現(xiàn)場感，圖中男性、女性都有大幅度動作，生動如一幕戲劇。而這幕戲劇由畫師導演，畫中人物則是演員，經(jīng)過畫師的精心構思得以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兩圖在某種程度上存在遞進關系，前者已展示過騷擾場景，后者敘事的重點在輕薄之徒被懲戒，但所繪畫面卻仍是女工當街被欺辱，女性因外出做工而遭調(diào)戲被再次強化。

而也正如這3幅圖所展示的，《點石齋畫報》所呈現(xiàn)的女工形象大多與“名節(jié)”關聯(lián)，名節(jié)受損的原因又常被認為是女性自身造成?！度嗣?jié)》中有人趁機欺辱引誘女工，敗人名節(jié)，所用辦法并非針對不法之徒，而是挑選老成忠厚的婦女?！赌艘娍袂摇芬粓D雖然嘆息禮教之邦成了愚蠻之地，含有對無賴之徒的譴責，但作者在前一句早已歸因于“碧玉年華，綠珠風格，嬌藏無屋，傭賃有工”，道出了對女性外出就業(yè)的不認同?！遁p薄受懲》在文字說明的開篇表達了對窮困之家女性不得不拋頭露面養(yǎng)家糊口的同情，畫師的潛臺詞其實是——若非生活所迫，女性最好的選擇仍然是安居于內(nèi)。

女工的職業(yè)之路無疑是艱難的。與男工相比，她們通常以更低的市場價格獲得工作崗位，工作后不僅環(huán)境惡劣，而且許多沒有正式工身份，隨時可能被成批解雇，基本權利無法得到保障。但她們脫離了封閉的家庭生活，擁有另一個平行于家庭的職業(yè)世界，用辛苦的手工勞動換取報酬，這是與舊職業(yè)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收入來源。當女性不再依靠男性的觀看，方才有了真正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的可能。這是不再依附于男性繼而實現(xiàn)自我獨立的前提。

四、結語

依附與獨立，既是指晚清女性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角色定位，也意味著她們在畫報中如何被呈現(xiàn)。妓女、女堂倌雖然脫離了家庭與父權，但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還是畫報形象中都無法離開男性的“觀看”。女工的呈現(xiàn)仍然與“婦德”緊密關聯(lián)，但其作為一種全新的社會角色，讓底層女性取得經(jīng)濟獨立的同時擁有了自我解放的前提。

從舊職業(yè)到新職業(yè)，從男子的依附者到獨立的個體，中國女性的解放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緊緊關聯(lián)。今日女性之獨立，已遠遠超出維新人士當日所言之自養(yǎng)自立，更超越了“國民母”的概念范疇。但當下對女權的討論永遠無法繞開百余年前女性解放的源頭，對女性依附與獨立的思考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陳平原.新聞與石印：《點石齋畫報》之成立[J].開放時代，2000(7):60-66.

②陳平原.從獨特編訂法看《點石齋畫報》終刊時間[N].中華讀書報，1999-12-22.

③⑤《點石齋畫報》第二冊[M].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316，75.

④郭箴一.中國婦女問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135-136.

⑥鄭永福，呂美頤.近代中國婦女生活[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266-267.

⑦⑧《點石齋畫報》第一冊[M].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81，126.

⑨《點石齋畫報》第四冊[M].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