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靜
在海德格爾對于此在的存在論討論中,現身情態(tài)具有非常特殊的位置,它既是作為此在之在“此”的三重構建結構之首,是此在自行展開的首要模式,又是真理的最基本形式(5)See Josh Hayes, “Being-affected: Heidegger, Aristotle, and the Pathology of Truth”, Interpreting Heidegger: Critical Essays, ed. by Daniel O. Dahlstro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在“現身情態(tài)”中,此在現身(sich befinden),即此在自己處身于(某處),或者說此在感覺到自己(sich)。這里的“自己”可能是無身體的嗎?在中文里,德文所沒有的“身體”概念直接呈現在“現身情態(tài)”這一翻譯。這僅是翻譯所造成的誤解,還是現身情態(tài)確實與身體密不可分?施泰因(Edith Stein)在其對海式存在論哲學的分析中就曾敏銳地指出,“現身情態(tài)”與“肉身”是一對只有互相補充才能得到說明的概念(6)Edith Stein, “La philosophie existentiale de Martin Heidegger”, Phénoménologie et philosophie chrétienne, trad. Philibert Secrelan, Paris: Cerf, 1987, p. 88.。那么,現身情態(tài)究竟現了什么樣的“身”?本文力圖以追溯海德格爾的的現身情態(tài)與身體的關系入手,盡其未盡之言,進而探討作為現身情態(tài)的身體究竟何如。
在《存在與時間》中,對此在的基本機制(Grunderfassung)即“在世界中存在”的討論,先行于作為此在的本源存在之結構的“在之中”。在解釋世界性及此在之作為在世界之中存在之后,海德格爾要處理的是此在為這種基本機制做何種準備的問題:“在世界中存在”要被放到此在“在之中”的存在結構之中才能被理解?!霸谥小笔谴嗽诒举|性的存在,或者說“去在”(zu sein)的方式,“去在”就是展開自身(sich erschlieβen)、成其所是?,F身情態(tài)則是組建此在的“去在”的最原始的方式之一。
在“作為現身情態(tài)的此在”一節(jié)一開頭,海德格爾就言明,現身情態(tài)就是日常用語中“情緒”(Stimmung,或譯“情調”(7)參見[德]海德格爾:《尼采》上卷,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一詞的存在論同義詞。喜樂悲憂等情緒是最普遍的、此在最無可回避的生存現象。情緒不像對現成之物的理論認識那樣有決然確定性(apodiktische Gewiβheit),不能以確定性來度量,但這絲毫不妨礙此在對情緒切實的親身體會。無論此在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生存狀態(tài),此在之在都必然伴隨著某種情緒,甚至是被某種情緒所霸占;此在很多時候并不聽任情緒做自己的主宰,而是奮起抵抗某些情緒,而這種抵抗恰恰成為“有情緒”的證據;即便是“無聊”“無趣”也不是沒有情緒,而只是一種反面情緒。
正是情緒在所有主題性的、清晰的認識之前揭示了此在“存在著”這一赤裸裸的事實。在尚然不明就里的情況下,此在即已在情緒狀態(tài)中被現出。這種被現出不是對象性感知,也無需經過反思,“現身”并不是感知發(fā)現有一個對象性的自己擺在自己眼前(vorfinden),也不是發(fā)現一些“擺在那里的靈魂狀態(tài)”(8)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GA 2, Hrsg. F.- W. von Herrmann. Frankfurt a. M.: Klostermann, 1977, S. 136/167.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本文引用的海德格爾文本皆為全集版本,若有相應中譯本,相應的譯文頁碼皆在德文原文頁碼后以斜線隔開。下文的引文將以簡寫形式標出。。毋寧說,“情調(Stimmung)決不只是在某個自慰的內心中的一種單純心情(Gestimmtsein),而首先是一種調音方式(Be-stimmen)和校音(Stimmen)方式”(9)Martin Heidegger, Nietzsche I, GA 6.1, Hrsg. B. Schillbach. Frankfurt a. M.: Klostermann, 1996, S. 100/110.頁碼為德/中,下同。,它“校定(stimmt)和規(guī)定(bestimmt)了(人的)存在方式和如何(Wie)存在”(10)Martin Heidegger, 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 Welt-Endlichkeit-Einsamkeit, GA 29/30, Hrsg. F.- W. von Herrmann. Frankfurt a. M.: Klostermann, 1983, S.101.:此在在現身情緒中被拋入自己的“此”。在自身現出的同時,此在也發(fā)現自己被現出在一個特定的境遇中(Da),被現出在世界(Welt)里。
那么,這個現出在世界中的“自身”究竟是什么?早在第二章談及作為此在基本機制的“在世界之中”時,海德格爾就已經澄清過“在……之中”的生存論含義。在世界中存在的此在并不是一個躋身于其他存在者之中的 “軀體物(人體)” [K?rperding(Menschleib)](11)SZ: 54/67.譯文有改動。。那么,是否就能因此匆忙否認此在不具有身體?不然。
在討論“畏”(Angst)這一基本現身情態(tài)(Grundbefindlichkeit)的第四十節(jié)快結尾處,海德格爾說“畏往往是‘(從)生理學(角度)’地被規(guī)定的”(12)SZ: 190/230.譯文有改動。?!吧韺W”一般指的是對生命體身體器官的功能特性和身體狀態(tài)等方面的生物學研究。但這里的“生理學”被打上雙引號,它指的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生物學,而是比喻意義上的、存在論化的生理學。那么,這其中所隱含的身體具體指的又是什么?
胡塞爾對身體問題的討論通常區(qū)分兩個概念:“Leib”(身體)和“K?rper”(軀體)。盡管胡塞爾時常也把兩個詞連用,將身體稱為Leib-K?rper,但Leib和K?rper所分別代表的兩個不同面向之間的區(qū)別卻不容忽視。簡單來說,K?rper通常指的是身體物理性、空間性、對象性的面向,而Leib指的是原初的感覺性的、非對象性的面向。盡管直到澤利康講座時,海德格爾才主題性地明確區(qū)別Leib和K?rper,但這并不說明他此前完全忽視這一區(qū)分。胡塞爾和海德格爾都不認為本源的身體是笛卡爾式的、與精神處于完全不同序列的“廣延”(res extensa)。上文提及,“人體”(Menschleib)被放在括號里來補充說明“物體”(K?rperding),這正說明所謂的“人體”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Leib,而只是K?rper。也就是說,被“在……之中”的解釋所排出的人體其實只是廣延性、對象性的K?rper,而不是真正的Leib本身。海德格爾根本否定將身心兩分的二元論做法,認為“身體性存在(leiblich sein)并不意味著:在心靈上還有一種負擔,即所謂身體;而不如說,在自我感受中,身體就自始就已經被扣留在我們自身之中了,而且身體在身體狀態(tài)中充溢著我們自身”(13)GA 6.1: 99/108.。胡塞爾側重于說明身體(Leib)是先驗自我的感知基礎和條件,從而較少涉及到情緒問題。而情緒性的感受是理解海德格爾身體概念的關鍵:“感情自始就把身體扣留和吸攝入我們的此在中了?!?14)GA 6.1: 99/108.
可見,用亞里士多德對于“情”(Pathos)的討論,來舉證哲學史上對于“情緒”的討論(15)SZ: 138/170.并非偶然。在1924年的《亞里士多德哲學中的基本概念》中,海德格爾已經初步探討激情與身體的種種關聯(lián),認為“所謂的在畏、喜悅或類似的(情感)處的‘身體狀態(tài)’(Leibzust?nde)并不是伴隨性的表象,而屬于存在者的、人的獨特的存在”(16)Matin Heidegger, Grundbegriffe der aristotelischen Philosophie, GA 18, Hrsg. M. Michalski. Frankfurt a. M.: Klostermann, 2002, S. 198.,“我們不是‘具有’身體,毋寧說,我們身體性地是著”(17)GA 6.1: 99/108.。
既然在情緒狀態(tài)中現出的此在是具身的不可分整體,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就不是完全沒有處理身體問題,而是對身體進行別樣解讀。此在的身體不作為單純的廣延物,而是作為存在論式的情緒而現出。身體并不拒絕顯露,它與情緒就是一體,此在在情緒中現出的是具身的自己。
在海德格爾的相關討論中,現身情態(tài)(Befindlichkeit)、情緒(Stimmung)、情(Pathos)、感觸(Affektion)和感覺(Gefühl)等概念盡管不可隨意替換,但彼此密不可分,因為它們都與身體緊密相連?!凹で榈纳墒峭ㄟ^身體性(Leiblichkeit)而被給與的……實際上,身體性在激情的生成處共同言說。”(18)GA 18: 203.“每一種感覺都是一種具有這樣或那樣的情調的肉身存在(gestimmtes Leiben),都是一種如此這般肉身地存在著的情調(leibende Stimmung)?!?19)GA 6.1: 100/110.譯文有改動。相似的是,以具身性問題為畢生研究重心之一的米歇爾·亨利(Michel Henry),也常將感觸(affection)、情(pathos)和情調(tonalité)混用(20)Michel Henry, Phénoménologie matériell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2.(縮寫PM), pp. 4, 131;Michel Henry, De la phénoménologie, Phénoménologie de la vie, Tome I,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3.(縮寫PV), pp. 55, 69, etc..。海德格爾認為現身情態(tài)顯具有一種“負擔特征”(Lastcharacter),此在承受著情緒的載重,正是這種被動的承受使此在現出自身。亨利也認為“自身感受”(se sentir)或“自觸動”(auto-affection)的本質就是被動的承受(passion)。對比亨利對具身性問題的論述,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海德格爾。
在亨利看來,自觸動就等同于肉體:“所有真正的自觸動的純粹現象學質料……即生命情感性地體驗自身的自觸動,就是肉體(la chair)。”(21)PV: 74.就此而言,不管是痛感還是快感都是一種身體感受。身體并不是既定的實體,而是承受的動態(tài)。亨利常在被動地“承受”的意義上來使用“痛苦”(souffrance)一詞,且常把“痛感”(douleur)與“痛苦”(souffrance)混用(22)PM: 17; PV: 65; etc.,意在混淆機體感受與情緒的分界。中文的“感”字可以充分表現這種含混性。我們說“感到痛”“感到癢”“感到郁悶”“感到欣喜若狂”,“感覺”可以指痛癢等機體反映,也可以指情感色彩。事實上,此在往往不會只感到純然的“痛感”,“不悅”“痛苦”“憂痛”“悲痛”或者其他一些難以名狀的情感總是伴隨著機體反映的痛感而來。上文提及,身體狀態(tài)不是伴隨性的表象,而是屬于作為此在的人的獨特存在。例如,此在的顫栗不是機械的抖動,也不是生物體的蠕動,而是害怕這種情緒,“怕的本質與身體的自身現出有著首要聯(lián)系”(23)GA 18: 207.。毋寧說,情緒與身體根本是一體的,兩者之間有一種“肉身地存在的心情的統(tǒng)一性(Einheit des leibenden Gestimmtseins)”(24)GA 6.1: 100/110.。為了強調身體的機體感受與情緒化感受的交纏與統(tǒng)一,我們把現身情態(tài)、情緒、激情、感觸和感覺統(tǒng)稱為具身情感(25)我們區(qū)分情感與感情:用情感來統(tǒng)稱此在具身性的現身情態(tài),在其中此在與世界同時展開;用感情來指作為“共同此在”(Mitdasein)的不同此在之間愛、恨等特殊關系。。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說隱含在海德格爾相關討論中的身體,就是亨利式的具身情感呢?也不然。
亨利深受海德格爾的影響(26)例如,作為亨利代表作的《顯現的本質》便以引用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開篇。,又把海氏視為主要論敵之一,極力批評其“綻出”(Ekstase)概念。他將客體性等同于外在性、將主體性等同于內在性,而作為具身情感的身體即是主體。對于身體的經驗呈現在沒有時間維度的“活的當下”(présent vivant)中的“一種內在、先驗的經驗,(而)我們的身體是一種對自身的直接認識”(27)Michel Henry, Philosophie et phénoménologie du corps, Pari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3, p. 128.。顯然,亨利沒有認識到,情感不僅是自身感受,也是對世界的被動響應,感受也是感應(28)這點在后文還將詳細論及。。相反,海德格爾認為具身情感就具有時間結構,情緒在現出此在的同時也開啟了世界,情緒總與領會相勾連。
具身情感并不是排他性地規(guī)定著此在,領會(Verstehen)與具身情感同樣是原初的此在結構。誠然,此在在其具身情感中被拋,“為什么?不知道(weiβman nicht)。此在不能知道這些,因為相對于情緒的原始開展來說,認識的這種開展都太短淺了?!?29)SZ: 134/165.比起領會性的籌劃,情感有一種在先性,但在先性并不等于獨立性。盡管此在可能對其被拋不明就里,只是被動地現出作為“此”的自身,而并不知道(wissen)“此”的何所來和所往,但不知道不等于沒有領會(versheten)。事實上,情感與領會是交纏難分的:“一切領會都有其情緒。一切現身情態(tài)都是有所領會的?!?30)SZ: 335/398.此在在具身情感中現身為“此”,此在的“能在”(Seink?nnen)即領會的籌劃(Entwurf)在此基礎上才能展開;此在總是在其具身情感中看到籌劃的可能性。主動的能在依賴于作為負擔的情緒所公開的生存的重量。
基本情感與本己能在之間有一種回環(huán)的關聯(lián)。在非本真狀態(tài)中,情感與籌劃的這種“互文”關系就顯現得更明顯,正如怕總是怕妨害此在籌劃的東西可能會到來。情感的時間性是曾在,領會的時間性是將來,時間的統(tǒng)一性確保了情感與領會的統(tǒng)一性?!按嗽谝运娜ゴ嬖诘姆绞蕉F在正是’它的過去,這種去存在總是朝向將來方向‘演歷’的?!?31)SZ: 20/26.領會也交織在具身的情感中,身體不是全然被動的承受者、并不背離籌劃。具身情感的要素不僅是承受,也已是某種反應。情感之不僅是感受,還是感應,還在于情感喚起相應的領會,領會也融合在情感里。杜甫的《登高》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若不是許久以來人生潦倒,胸意不得展開,秋天又何悲之有?何故又獨登高臺?
在批評海德格爾忽略身體問題的學者中,法國學者弗蘭克(Didier Franck)是最嚴厲者之一。在他看來,西方哲學從沒有像在海氏哲學中那么“去身體化”(désincarné)(32)Didier Franck, Dramatique des phénomènes, Pari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1, p. 55.。他認為此在的身體與動物的身體具有親緣性,而身體本質上是一種被沖動(pulsion)推動著的器官(organe);在“向死而生”中展開的“畏”以及由此而來的籌劃,都以這個最基本的身體為基礎。這種批評造成一種假象:似乎此在首先是作為被生的沖動而驅動的存在,似乎此在的身體是在生命體的基礎上額外附著一個存在論的層次,似乎可以剝離存在論維度來談人的身體。事實上,作為此在的存在的展開并不是動物式的順應沖動?!笆^無世界,動物缺乏世界,人建構世界”(33)GA 29-30,§42, §45, §46, etc.,這不是一個“層級秩序”(Stufenordnung)(34)GA 29-30, §46.,仿佛此在是在動物的基礎上添加一層。此在與動物是不同的存在,區(qū)別兩者的關鍵在于他們與世界的關系。動物能夠應沖動的要求與周遭世界(Umwelt)發(fā)生聯(lián)系,但動物并不能賦予周遭世界以意蘊,使其成為世界。那么,“生理學上的東西,亦即身體狀態(tài)上的東西,又在哪里呢?”(35)GA 6.1: 99/108.
當說畏是“生理學”地被規(guī)定的時候,這個“生理”指的不是動物生命體的器官,而是與交織了領會的情感密不可分的此在身體,這種身體存在“在本質上不同于僅僅帶有一個機體(Organismus)(的東西)”(36)GA 6.1: 100/109.。動物以其沖動現出為機體,而此在以情感現出為身體。如果我們承認現身情態(tài)中被現出的“自身”是情感的身體,那么動物就不能夠現出自身,動物的身體尚不是“自身”。只有此在這種存在才能有“自身”(selbst)和“自身性”(Selbstheit),即“自身成為本己”(Sich-zu-eigen-sein)(37)GA 29-30: 340.。對此在身體的研究不應從一個現成已有的軀體概念出發(fā)來圈套此在,而要從此在之能在反向推回去,看此在的身體究竟有何特殊之處,而不從動物機體的角度來談論身體并不等于“去身體化”。
問題于是又回到了“自身”(selbst)。其實,“自身”有著很強的形而上學意涵,它似乎暗示著某種既定的實體。而我們追問的不是此在是什么(was)的問題——“什么”往往指的是一個既成的現成在手物,而是此在是誰(wer)的問題。此在的“自身”在海德格爾的基本存在論中幾乎是一個謎(38)Claude Romano, “L’énigme du ‘Selbst’ dans l’ontologie fondamentale heideggérienne”, Studia Phaenomenologica, 2017, XVII, pp. 329-354.。此在是,又不僅僅是一個存在者,將此在區(qū)別于其他存在者的是其“去存在”(zu sein)和“向來我屬性”(Jemeinigkeit)兩個基本特征。此在并非一開始就有一個“自身”,而是在其去存在的過程中才成為自身;而正是在去存在的過程中,此在才有向來我屬性。此在的自身是誰的問題,毋寧說是此在的自身如何存在的問題,或者說是此在的“自身存在”(Selbstsein)(39)《存在與時間》第一部分第四章標題。的問題。這里的“自身存在”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是自身去存在,或者自身成為本己(Sich-zu-eigen-sein)。
此在不是一個作為所謂靈魂與軀體之綜合的“實體”,而是動態(tài)的生存(Existenz)(40)SZ: 117/144.。生存是此在的存在規(guī)定(Seinsbestimmung)。生存是此在通過煩與世界打交道,展開其存在的可能性。而此在存在的可能性只能在“死”這個最基本的此在不可能性之中才能被展開。死是此在存在可能性的終結,而只有先行到這個終結的可能性之中,此在才能回過頭來籌劃自己的生存。這種先行到死中就是對此在最本己、最極端的能在進行領會的可能性,就是本真生存的可能性。而先行到死中正是由“畏”這種基本現身情態(tài)所揭示的。先行到死中去時,此在之被拋呈現出一種極端的形式:此在被拋到死(此在能在的終結)這種不可逾越的可能性之中;對死的畏也就是對最本己、最無所關聯(lián)、最無法逾越(41)SZ: 250/301.的能在可能性的畏。
“最本己”,是因為最無所關聯(lián)和最無法逾越。為何“最無所關聯(lián)”?死是一種純然的“無所意蘊”(Unbedeutsamkeit)。死意味著此在寄身無所?!盁o所”并不是說世界本身消失,相反,在此在的死中,世界仍然存在,世界仍然不斷涌現,但是個體的此在不再與之有任何關系。死并不意味著世界的消失,而是意味著此在與世界的關系的消失,此在不再有所憑依。而死之所以是能在的終結,是因為死標志著此在與所有其他在世存在者的關聯(lián)的終結。對于死的畏正是對這樣一種“最無所關聯(lián)”狀態(tài)的畏。如果說情感是與世界發(fā)生關聯(lián)的最基本的模式,那么對“最無所關聯(lián)”狀態(tài)的畏就是對情感無法施展的狀態(tài)的畏,是一種對于情感消失狀態(tài)的畏。而情感是具身的,畏因而又正是對于情感的身體的消失的畏,是對寄身無所狀態(tài),是對無家可歸狀態(tài)的畏。為何“最無法逾越”?因為死亡終究會到來。死亡的無法逾越源于此在本身的有朽性。有朽,正是因為此在不是一個抽象的東西,而是具身的。此在的有朽性是源于此在身體的有朽性,正所謂“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道德經》)“畏往往是‘(從)生理學(角度)’地被規(guī)定的。”在畏這種基本現身情態(tài)/情感之中,此在發(fā)現自己作為一個具身的有朽者,終將墮入一種完全的無所關聯(lián)狀態(tài),此在現身為完全的孤獨者——畏將此在開展為“獨我”(solus ipse)的。但“獨我”并不意味著唯我獨尊,而僅僅意味著此在從它在日常狀態(tài)中的總是在世界之中共在中抽身出來,看到自己最終無所逃避的孤獨處境。此在在畏之中被“個別化”(vereinzelt),此在不得不獨自面對生存的可能和不可能性,不得不獨自擔當起自己的能在,即成為最本己的“自己存在”(Selbstsein),從而進入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
然而,個別化并不等于向來我屬性,相應地,本真與非本真的區(qū)別并不在于“本己”與“非本己”,毋寧說,本真與非本真狀態(tài)都是“屬我”的、“本己的”,即便在身為常人的非本真狀態(tài)中,此在也是作為“常人自己”(Man-selbst)而存在。此在并不消散在、也不鎖閉在畏之中,而是在“畏”之中必須做出決斷,從而開啟最本己的“能在”:去存在于世界之中。在非本真的常人狀態(tài),即與他人共在及存在于其他存在者之中時,此在也仍然是自己?;蛘呖梢哉f,作為“常人自己”而存在,正是此在真正展開自己的“自己存在”的根本方式。畏是此在的根本情緒,但不是唯一情緒。在非本真的常人狀態(tài)中,此在通過情緒/情感與周遭事物發(fā)生關聯(lián)。在這個過程中,此在擁有絕對的自由,因為情感的展開即是能在的展開,情感是最根本的“我能”(ich kann);這種自由又是絕對的捆綁,一種絕對的負擔,因為此在將與其他此在和存在者的關系肩負在自己身上。此在不能是自身之外的其他任何此在或存在者,只能是其自身,沒有他者能夠替代。我們能夠與他人分享同一個對象、同一套理論、同一種思想,但我們無法分享同一個具身感受。我們可以同情或共情他人的感受,但這種同情或共情基于我與他人兩者的不同感受。與其說此在是通過向來我屬性被規(guī)定(durch Jemeinigkeit bestimmt)(42)SZ: 43/53-54.,不如說是通過情緒/情感而我屬的(durch Stimmung jemeinigt),此在的向來我屬性就是此在的有限性。因此,我們不能同意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在討論現身情態(tài)的一開頭就將此在個體的現身情態(tài)與公眾(public)心情甚至類似于時代氛圍似的東西混同起來的做法(43)Hubert Dreyfus, Being-in-the-World. A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Cambridge: MIT Press, 1991, pp.170-173.。
情感作為一種此在現身的方式,可以是現出本真的自身——自己存在(Selbstsein),也可以是非本真的自身——常人自己(Man-selbst)。不論本真或非本真,在情感中都現出一個“自身”。這個“自身”不是現成物、不是實體,而是具有生存維度的籌劃著的情感身體。畏不是以無畏無,去存在也不是全無憑依。畏、去存在于世界之中、常人狀態(tài)都以有限的身體作為其憑依?!按嗽诟旧虾幸环N實際的渙散(faktische Zerstreuung)于身體性(Leiblichkeit)的內在可能性……作為實際存在著的,此在總是在其他存在者中間而分散于一個身體……我們描述的并非某個在其單純性中的大的源初存在者,這個存在者接著會在存在者層次上分裂為許多的個體。”(44)GA 26: 173-174.
情感是具身的,但并不等同于“體感”(cénesthésie),也不是自觸動(auto-affection)(45)上文已提及,我們并不同意亨利對于身體的解讀,甚至不能同意米歇爾·阿爾(Michel Haar)認為海德格爾將情感凌駕于身體的觀點。在阿爾看來,身體必然是某種鎖閉于自身的、與他者絕緣的東西。(See Michel Haar, Le chant de la terre: Heidegger et les assises de l’histoire de l’être, Paris: édition de l’Herne, 1985, p.86. )。情感發(fā)生時,此在不是鎖閉在自身中,而是向著世界超越。具身情感的向來我屬性并不意味著此在絕緣于其他此在和存在者,相反,此在正是通過情感與他者相區(qū)別而又相交接。此在自身現出在特定境遇之中,現身情態(tài)在構建此在自身展開狀態(tài)的同時,也“協(xié)同構建”(mitkonstituiert)(46)SZ: 137/168,譯文有改動。世界的展開狀態(tài),此在的“在之中”正是在“世界之中”。因此,情感才被描述為是此在“在之中”生存結構的首要模式。此在總是現出于其他此在和存在者之中,“在……中間”(Inmitten von)(47)“在……中間”還與此在的空間性問題緊密相連,對該問題的探討將從另一個角度展現身體問題的復雜性。參見Didier Franck, Heidegger et le problème de l’espace; 王玨:《身體的位置:海德格爾空間思想演進的存在論解析》,《世界哲學》2018第6期。并不表示在其他存在者中出現,也不表示在與其他存在者相對待之際特別地指向這種存在者。
這種“在……之中”歸屬于超越。這個超逾著的、因而自行提高著的東西,本身必須處身于(sich befinden)存在者之中。此在作為處身性的此在為存在者所占取,以至于它歸屬于存在者而為存在者所貫穿并協(xié)調(durchstimmt)。超越就是世界籌劃,而籌劃者則先已被它所超逾的存在者協(xié)調地貫穿并支配了(gestimmt durchwaltet)。(48)GA 9: 166/193.筆者將“貫穿協(xié)調”與“貫穿支配”的“stimmen”加粗標出,強調與情緒(Stimmung)的聯(lián)系。
在此,“超越”是雙重的:此在既超越自身——此在在情感中總是朝向存在者,去到世界中;此在也超越其他存在者——此在不是一個簡單的存在者,而是感應與籌劃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者。情感的“負擔特征”中的“負擔”指的不僅是此在自身,還是此在與世界中的存在者的關聯(lián)。另一方面,超越并不意味著脫離,此在在超越的過程中仍然是自身,此在正是通過超越與其他存在者接合。確切地說,不是先有一個此在的自身,而后這個自身跳出自身。事實是,在與世界中的存在者的交接之中,此在的自身才得以呈現。此在的身體不是既定的物質或者機體,而是在情感、在與存在者的交接中,此在屬我的身體才得以成形,而所謂的交接正是通過這個不斷成形著的身體才得以可能?!案星橐馕吨何覀冊谧陨砟抢锿瑫r也在事物那里,在非我們自身所是的存在者那里發(fā)現我們自己的方式”(49)GA 6.1:99/108.,“此在是被拋的、實際的、經由其身體性完全處于自然之中,而超越正發(fā)生于存在者那里,即在此在身處其中并且所歸屬于其中的那些存在者那里”(50)GA 26: 212.,“在所有這一切中都回響著身體狀態(tài)(Leibzustand)”(51)GA 6.1: 100/109.。我們從非我們所是的存在者那里取形、現身,而現身正意味著對事物的回應。
因此,超越又意味著感應,意味著與一種與世界的本源的“可發(fā)生牽連的狀態(tài)”(Ang?nglichkeit)(52)SZ: 137/168.。具身情感由此獲得其感受、感應之外的第三層含義——感通:通達于世界、通達于他者。此在的情感可以喚起對于器具的使用,將“現成在手之物”變得“上手”,達到一種此在與器具“圓融一體”的狀態(tài)。例如,一根路邊的木棍在緊急情況發(fā)生時,可以被用為防身的利器;又如,盡管不能如他人那樣感受他人的具身感受,此在仍然能夠在自己的具身情感中同情他人或與他人共情。當然,這種通達不是通過建立一種主體-對象的對立關系而達到的。在具身情感之中,超越即通達,這是一種先于主客對立、但已經有了差異性的融合狀態(tài)。此在的屬我性本并不與差異性截然對立,屬我性是在相異性中建構起來的,此在屬我的身體本身正是從存在者之中取形的。
毋寧說,具身情感就是此在在世的視域,它圈定著此在的屬我性,又與其他存在者交界。情感的身體現出在世界之中,是對世界的“通達”,是“那里”(Da),而不是胡塞爾式的作為絕對核心的“此”(Hier)(53)See Edmund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ge, Husserliana I,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 53. 在此意義上,胡塞爾的先驗自我才是嚴格意義上的“此在”(Heirsein)。。身體隨著境遇的改變而改變,并在生存維度上流塑著此在個體。相應地,世界也從來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相應于具身的情緒而不斷變化著。在具身情感與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雙向的交互運動。情感的身體首先是在世的身體,而不是空間性的軀體,向來我屬性并不被限制在空間性的軀體中。我的空間性的軀體與初春晴朗的天空和萌芽的綠葉固然截然不同,但我的屬我性、我的情感性的身體卻不止步在我的軀體之中。晴空與新葉在存在論的維度上同樣是可以屬我的,同也可以是我情感身體的延展。更確切地說,不是我的身體延展到晴空與綠葉,而是晴空與綠葉拓展了我的情感身體。具身情感,作為感受、感應、感通,就是與世界和他者發(fā)生關聯(lián)的根本模式,就是生存在世界之中。
此在本源的身體不是任何既定的實體,不是廣延的軀體、動物的機體,也不是與靈相分的肉身,而是此在的具身——“具”不只是“具有”,也是“具體”,取決于其所處的具體境遇。此在本源的身體是情感的身體,而身體就是此在在世視域的邊界,“身體化的邊界(Grenze) 就是我寓居于其中的存在視域,身體化的界限總是隨著我們逗留范圍的變化而變”(54)Martin Heidegger, Zollikoner Seminar, Hrsg. M. Boss. Frankfurt a. M.: Klostermann, 1987 (縮寫ZS), S.113.,或者說,我們逗留范圍總是隨著身體化的邊界的變化而變?!扒榫w還可以通過作為一種旋出軌道(Ausschwingungsbahnen)將人貫穿托舉。每當世界以另一種方式傳送給人時,人的自身也就以另一種方式展開和向著存在者決斷。”(55)Martin Heidegger, Grundfragen der Philosophie: Ausgew?hlte “Probleme” der “Logik”, GA 45, Hrsg. v F.- W. von Herrmann. Frankfurt a. M.: Klostermann, 1984, p.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