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彝山歲月

張文禮

1

祖母的家鄉(xiāng)被統(tǒng)稱為“彝山”。而在相對模糊的“彝山”背后，人們能叫上名來的地方，只不過是一些小地方。有一個山洼以前是放羊的地便叫羊窩子;有一個灣子以前經(jīng)常有黑熊出沒便叫老熊灣;有一小山包以前挑水要路過便叫挑水路……這里山擠著山，山間箐里的水流匯集到山腳向西南的豁口流去，豁口望見的那座山已是另一個縣的地界。

祖母說，她記憶中最早最深刻的就是這個地方和祖先的事。

那是一百年前，彝山寨中的時間仿佛都是靜止的，生活寧靜而祥和。寨中衣食全靠自給自足，每戶人家耕種幾畝地或是幾片水田，圈中馬牛豬羊成群結(jié)隊。寨中彝家逢年過節(jié)，都向天神獻(xiàn)上潔凈的糧食、豐腴的豬羊，寨中人受天神護(hù)佑。寨子中很少有人到外面去，也很少有外人到寨子中來。

白天，太陽和炊煙一起在寨中升起，在晨光照到彝家水槽時，槽上漂著的水瓢和著金光一閃一躍。寨中每戶人家水槽里的甘泉，就像那火塘中永不熄滅的炭火一般不會匱乏。太陽照遍整個山寨的時候，寨中也差不多全吃過早飯了，這時人們在家中吃過兩碗烤罐茶便要外出干活了。有的扛著鋤頭背著背簍到田地間除草;有的抬起斧頭趕著騾馬上山砍柴;有的驅(qū)趕著牛羊下河邊放牧……晚上，太陽落山前人們已經(jīng)全部回到家里。除得的雜草滿背簍地倒在了豬圈里，肥豬吧唧著嘴享受鮮美的肥草;砍回的柴木也早已整整齊齊堆在院子邊上，勞乏的漢子坐在柴垛邊“吧吧”地抽著旱煙;趕回的牛羊也紛紛回到圈中，嘈雜的叫聲在黑夜中漸漸消失。吃過晚飯后的人們，圍著火塘開始烤茶喝酒，擺起“龍門陣”，又說又唱、又笑又叫。時不時的，還要提防山里的狼把垛木房羊圈里的羊給叼走了。

彝山彝寨中的人們一面生活得散漫自由，一面又生活得井然有序。然而年輪像碾盤一樣終于開始轉(zhuǎn)動，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消息從寨子外面?zhèn)鱽怼?/p>

戰(zhàn)亂發(fā)生才沒多久，彝家山寨的苦難便開始了。一群楊姓的漢人持家偕老，趕著馬隊來到寨中，他們箱底還壓著向官府買了彝山四周山地的地契。頓時，彝家寨中的人們，都成了無地?zé)o家的流浪人。為了活著，彝家人只能向楊大地主租地，一畝地要交五斗干租，家中的牲口早已全抵押在地主手中，耕種馱背全靠人力，最后交不上租子還要加稅。

自從楊姓的地主來到寨中后，便開始把彝家人往山腳趕，許多彝家人都被迫遷到山腳居住。大批的彝家人在山腳搭起簡易的棚子做住房，雨天棚子里漏的雨像線條一樣往下掉。到了年末交租時，交不上租的彝家人流著眼淚說著蹩腳的漢話向“楊老財”求情。他們的孩子長得黝黑又瘦小，男娃女娃都是一頭又卷又黃的頭發(fā)，小孩不知道他們的阿爸阿媽為什么一邊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一邊流眼淚，只會跟著一起哭。

這便是祖母對彝山最早的記憶。

2

祖母的阿爸阿媽也是雇農(nóng)，祖母的阿媽還在懷著她的時候，兵亂的消息傳來。不久，便有一撥又一撥的國民黨亂軍從寨中經(jīng)過，彝家人怕得連煮飯的火也不敢生，鎖著門整日躲在閣樓上。祖母說，有一次，國民黨的亂軍到了寨子北邊的李子坪，齜牙咧嘴，吼著農(nóng)戶給他們煮飯;又有一次，亂軍到羊窩子，張牙舞爪地從羊圈里拖出羊來按在碾子上殺了吃。

祖母的阿媽是在四根樹杈搭起的棚子里生的她，當(dāng)時生頭胎的阿媽在鋪著茅草的地上，疼得冒豆大的汗珠也沒敢大聲哭號一下，生怕有亂軍經(jīng)過的時候被聽到。祖母生出來的時候，阿媽在兩邊手抓到的地上已經(jīng)刨了兩個小坑出來，指甲縫里塞滿泥巴還在滴著血。

祖母的阿媽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亂兵，生的還是個女娃娃，肯定是養(yǎng)不活了，要是有人要就送人吧。就這樣，祖母還沒滿一歲便被“抱養(yǎng)”到對門山的納家“壓長”。那時候，抱養(yǎng)祖母的那家也十分貧窮，根本沒有多少糧食喂養(yǎng)祖母，于是，祖母便在親阿爸阿媽家里養(yǎng)一段時間，又在抱養(yǎng)她的家里養(yǎng)一段時間，就在這樣往復(fù)中慢慢長大。說到這些時，祖母眼里轉(zhuǎn)著淚花，和藹地笑著說：“我是個有福氣的娃娃，兵荒馬亂窮時代，有四個阿爸阿媽一起喂養(yǎng)我這個女娃娃?！痹谧婺笢I水浸潤著溝壑的臉龐上，我也猜不透她的喜與悲來。

10歲這一年，祖母說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大事。對于彝家寨子來說，大事就是開始接二連三修建土窯，人們都去河底背礦上來大煉鋼鐵，就連家里的鍋碗瓢盆也全都上交給了社里煉鋼。對于阿爸阿媽來說，大事就是每天都要去社里干活，就連吃飯都要到社里的伙食團(tuán)。而對于祖母來說，大事就是開始上學(xué)了，祖母沒有想到的是她還能能夠去上學(xué)。學(xué)校就在公社的旁邊，是三間土墻青瓦的房子，那個時候這樣的土胚房在彝寨中算得上是最好的了。但好景不長，因為“一平二調(diào)”的政策，祖母的阿爸被征調(diào)去縣里修水庫，所以祖母只能輟學(xué)回家領(lǐng)孩子。

祖母說，到了12歲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算是個大人了。她也開始每天到社里干活，苦公分。在放羊、插秧的時候，她也能苦到和大人一樣多的公分。只是有些時候，她總是覺得很累，傍晚下工后在公社記完公分，她有時連飯也不想吃便回家睡覺了。當(dāng)時，阿爸征調(diào)去修水庫，家里只有阿媽和她，還有三個弟妹。阿媽回到家看到她躺在鋪上，便會問：“阿依嫫，你咋格啦？”她就應(yīng)道：“腰桿疼?！卑屆看味紩f：“莫瞎說，小娃娃哪點有腰桿子?！彼贈]出聲，只覺得渾身酸痛，在半夢半醒中還在想著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

3

年少的光陰飛逝如梭，只留下點點驚艷。

一轉(zhuǎn)眼，五六年就過去了，祖母馬上就要到19歲了。她仍舊沒有出嫁，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她太優(yōu)秀。不然，在彝山里，祖母這個年紀(jì)的姑娘早就已經(jīng)找了人家，祖母兒時的那些玩伴背上也已經(jīng)爬著一兩歲的娃了。在生產(chǎn)隊的這幫青年中，祖母就好像那山崖上一朵鮮艷的花，人人都能看到它的美麗，但是沒有一個人能鼓起勇氣去摘下它。

十五六歲時，祖母出眾的外貌便為人稱道，并成為人們閑談時談及到美的標(biāo)榜。祖母有著一雙又大又圓、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她的眸子里便有著千言萬語;她那花瓣般的面容和烏黑及腰的辮子，成為寨中所有年輕姑娘羨慕的對象。有時，摘豌豆的婦女們在地頭說起東寨哪家的新媳婦長得俊俏，馬上便會有人說道：“哪里會及得上納沐的一半”;有時，砍柴的伙子們坐在木頭上抽旱煙時，說起西寨哪家的姑娘長得水靈，馬上又會有人說道：“哪里會趕得上納沐的一半”。

在彝山，和祖母一樣美麗的女孩并不是沒有，但為什么人們偏愛稱贊祖母呢？祖母除了她那美麗的容貌外，她的直爽和能干更是人盡皆知。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男人能干的活，祖母都能干，上山砍柴、下河淘沙、駕牛犁地絲毫不遜于男人，甚至比男人做得還要好。干完一天活的祖母在吃晚飯時，也會像男人一樣喝上一兩碗白酒。在彝山，不分男女老少都能喝一點白酒，但有祖母這樣酒量的年輕女人幾乎沒有。有時，圍著桌子吃飯的人多，一陣一陣起哄要祖母喝酒，她也會多喝幾口。吃完飯，她就會背上背簍踏著灑滿月光的小路，一邊哼著小調(diào)一邊回家，換了三四個小調(diào)后也就到家了。到了家，到水槽邊，打一瓢冷水喝兩口，剩下的倒在手心拍著冒著汗珠的臉上，再用手抹兩下臉，便爬上閣樓睡覺了。

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里來了一個幫工的外鄉(xiāng)人，是個漢人。人們都說這個人脾氣火爆得要死，就是因為他脾氣火爆經(jīng)常和人鬧矛盾，才把他調(diào)派來彝山幫工。也的確是如此，這個漢人才來沒多久便接二連三和人吵架，也只有生產(chǎn)隊那頭脾氣最大的牛才比得上他。祖母說他是個話少的人，總沒見他說過幾句話，一直都是在悶著頭干活。

有次，祖母駕牛犁地，到了中午牛乏了便發(fā)起脾氣來，拖著犁架子發(fā)瘋一樣亂跑，隊里沒人能有辦法。倒是那個外鄉(xiāng)漢子沖上去，兩只手抓住牛角，一側(cè)身，用肘子抵著牛頸想拉住它。沒成功，牛反倒更急，搖擺了兩三下頭，甩開漢子還向他頂了兩下。漢子也脾氣爆發(fā)了，舉起犁架子便往牛砸去，一只牛角被砸斷了，牛定了下來，漢子才癱坐下來感覺到胸脯的劇痛。

牛角被砸斷了，外鄉(xiāng)漢子的肋骨也被牛頂折了。社里安排外鄉(xiāng)漢子住宿在祖母家養(yǎng)傷，傷好了之后，每次祖母再去犁地的時候，漢子都會去牽著牛。沒過去幾個月，漢子和祖母結(jié)婚了，是兩廂情愿，自由婚姻，漢子來到寨里做倒插門女婿，脾氣火爆的漢子從沒對祖母發(fā)過火。

“我犁地的時候，你能給我牽著牛。”我想，祖母的愛情便是這樣的。

祖母說，她還是年輕姑娘時候的日子，就像“擦爾瓦”（披氈）上的花穗子。那時候，彝山的男女青年們總愛唱著山歌小調(diào)，用最簡單的話語，表達(dá)出最真摯的情感。厚實的大山，純潔的泉水，養(yǎng)育著自然樸實的彝家人。

4

30歲前的祖母沒走出過彝山，也沒有去過鎮(zhèn)上。那時候，買什么東西都要用票，也只能在供銷社里買到，所以也沒有必要到鎮(zhèn)上去。改革開放后就不一樣了，家里用什么都要到鎮(zhèn)上去買，而且祖母每個月還要到郵電局給上大學(xué)的大兒子寄信匯錢，到鎮(zhèn)上趕街成了祖母的一件大事。

那個時候，從彝山到鎮(zhèn)上只有一條山路，彝山的人天還沒亮聽見公雞打鳴時就起床做飯，吃過飯了天將明便出發(fā)，到了鎮(zhèn)上買好東西又要抓緊往回趕，天黑之前才能回到家。在寨子里，哪戶人家要是建房需要買瓦片，就要提前請上十多個人，每個人趕著一匹馬或騾子去鎮(zhèn)上馱回來。牲口馱乏了是經(jīng)常有的事情，若是這樣，再打再趕也沒用，只能把瓦片卸下來堆在山路邊，趕著騾馬回家，第二天再去馱回來。

除了馱大件之外，平日里彝家人是舍不得浪費(fèi)多余人力去鎮(zhèn)上趕街的，一般就是家里面安排一個人去。有一次，祖母在鎮(zhèn)上耽擱了，回來才翻過山梁的時候，太陽便落山了，天也很快就黑了。要打電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買錯了電池的號數(shù)，沒了光亮祖母心里就開始慌亂了起來。她一邊走在深山里，一邊感覺到有人跟在自己的后面，一回頭又什么也沒有。在過亂葬崗時，祖母還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講話，她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頭也不敢抬地快步往家趕?；氐郊依锏臅r候，祖母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全被汗水打濕了。那次之后，祖母很久都不愿再去鎮(zhèn)上趕街。那條路，祖母和其他彝家人走了十多年。

再后來，終于有一條供車輛行駛的土路修到寨中。到鎮(zhèn)上去趕街不用再走那條深山里的山路，買瓦片也不用請馱隊了。這個時候，彝家人到鎮(zhèn)上趕街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沉重的任務(wù)，他們想到鎮(zhèn)上去就到鎮(zhèn)上去，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三五個人相約著坐在貨車車廂里，在震耳欲聾的發(fā)動機(jī)聲下，仍舊扯著嗓門聊得十分開心。彝山里的一些人，也開始做生意了，慢慢地，彝家人到鎮(zhèn)上去不單只是去買東西，有時候也去賣一些東西，東寨的人到鎮(zhèn)上去賣自己種的土豆，西寨的人到鎮(zhèn)上去賣自己養(yǎng)的羊。自此以后，彝山里的生活便日新月異。

彝寨到鎮(zhèn)上的車路修通了，彝寨與世隔絕的樣貌也改變了。以前，寨里每戶人家都要養(yǎng)上一兩匹騾馬，用來馱貨物。車路通了，寨子中家家戶戶都在謀劃著買輛車，很少有人想著還要買一匹好的騾子。

到鎮(zhèn)上去的車路修通以后，到鎮(zhèn)上趕街就很方便了，就再也沒有人走那條通往鎮(zhèn)上的深山小路。但有時候在閑談之中，祖母總會提起那條到鎮(zhèn)上的小路。

5

祖母的大兒子在鎮(zhèn)上做了老師，假期回到寨子的時候，到了晚上便會經(jīng)常抱怨說：“這種烏漆墨黑，什么也看不見，日子都沒有辦法過了?！薄罢Ω駮裁炊伎床灰?，煤油燈點著呢嘛！”祖母說道，心里還想這些娃娃去到城里性子就乖張了，平日里自己在家連煤油燈都舍不得點，打個火把不照樣亮堂堂的。

到了晚上，彝山便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亮圓的晚上，才能依稀看見寨子里一間挨著一間的閣樓和堆得快有閣樓高的草垛。冬天里，在別家?guī)凸さ臅r候，吃過晚飯?zhí)炀鸵呀?jīng)黑完了，主人家便會砍幾片松樹柴塊做成火把讓幫工的人打著明回家。在彝山的夜晚，看見的光亮除了火把就只有手電筒和煤油燈的光亮，不過手電筒和煤油燈是很少有人舍得用的。彝家人覺得手電筒里要放電池、煤油燈里要加煤油，花錢去買電池和煤油，還不如去山上砍點松樹柴做火把劃算。

寨子里有個外號叫“高腳王”的人，平日里游手好閑自認(rèn)為有一些才智愛耍點小聰明，個子長得又十分高，寨子里的人背地里閑談時便愛叫他“高腳王”。高腳王去到鎮(zhèn)上的時候，看見店鋪里亮著的燈泡，便自己也買了一個燈泡，回到家用麻繩掛在房梁上，卻怎么也不見它發(fā)出亮光來。高腳王聽說祖母的大兒子放假回家了，又想他是寨子里上過大學(xué)的人，肯定知道這個燈泡怎么使用，便來找祖母的大兒子問一問。祖母的大兒子聽說了之后，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只是高腳王也是個長輩，只能憋著不敢發(fā)笑。祖母的大兒子和他說了一通什么“電”“水電廠”“磁力發(fā)電”之類的話，他聽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沒弄明白，旁邊的人也是聽得不知所云。

過了幾年，村委會召集寨子里的人開大會的時候，就通知說寨子里面要準(zhǔn)備通電了。這時人們知道，只要通了電就可以用個燈泡把光亮掛在家里面，而且還聽村支書說，通了電之后只要開關(guān)一開，燈泡就能把家里照得晚上和白天一樣。

不久，電力公司來到彝山開始測量線路，只是來的這一隊人擺弄著儀器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從鎮(zhèn)上通線路到寨子里，最短的一條也要翻越五六道山梁，有些地方隔公路又遠(yuǎn)，電線桿如何運(yùn)上山成了最大的難題。村支書在寨子里一說，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自發(fā)地說每戶派出兩個勞力和電力公司的工程隊一起抬電線桿。施工的時候，彝山里響遍了一隊又一隊的彝家漢子的號子聲。沒到半個月，所有的電線桿就已經(jīng)全都抬上山里的施工點，電力公司施工員莫不稱贊彝家漢子個個都是“大力士”。

電線架到祖母家的時候，有個電力公司的施工人員住在她家，晚上下工之后，圍坐在火塘邊烤火的時候，大家擺起“龍門陣”來。他就說起通電之后，生活有多么便利，電可以煮飯、可以洗衣服、可以看電影……祖母聽著，覺得越來越不靠譜，全當(dāng)他是在吹噓，電怎么可能用來做這么多事。只不過通了電始終是好的，可以用燈泡照亮，她那兒子回來寨子里也就可以在燈泡下看書了，祖母心里這樣想著。彝山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電能讓日后寨子里的生活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半年時間不到，鎮(zhèn)上到彝山的電路就已經(jīng)修通了，彝家戶戶都通了電，到了晚上，寨子里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泡，放眼望去大山里的寨子中點點的光亮就像星空一樣。

高腳王買的燈泡也終于派上用場，懸掛在房梁上發(fā)出了光亮來。

6

吃過晚飯，太陽落山的余暉就要消失在彝家寨子里，祖母挑著豬食到豬圈去喂豬，大老遠(yuǎn)便聽見小豬在圈里吱吱呀呀嚎個不停。祖母到豬圈門口放下扁擔(dān)，要去提豬食桶的把手，但就是抓不住，兩三次下來才拿穩(wěn)。祖母心里想著，最近怎么總是感覺天一暗眼前就像蒙了層紗布，莫不是得了雞蒙眼，要是得了雞蒙眼那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回到堂屋里，老伴坐在板凳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看著電視，電視里正講著北京奧運(yùn)會上中國又拿了多少獎牌。往日，祖母總要問老伴：“今天中國又拿了多少獎牌？中國是不是第一？”今天，祖母的心思一點也沒了，她就在擔(dān)心自己得了雞蒙眼要是瞎了這日子還怎么過。祖母放下挑著的豬食桶，轉(zhuǎn)頭對老伴說：“老倌，我怕是得了雞蒙眼了，天要黑就看什么都是蒙著層紗布一樣?！崩习槲曜詈笠豢诤禑?，在地上敲著煙鍋說：“怕什么，你看不見么我服侍你?！边@一說倒是把祖母逗笑了說：“哦喲！巴得上你，到時候我瞎了怕是連口飯都吃不上?！闭f完，祖母還是在心里默默地?fù)?dān)憂自己的眼睛。

自此以后，祖母對眼睛的話題也顯得十分的關(guān)心，要是有人說起聽說誰得過眼病，她就必定要追問道：“得了什么??？醫(yī)治好了么？吃的什么藥？用的什么法子？”不過，在祖母的記憶里，彝家人從古輩開始得了雞蒙眼誰不是等著瞎，哪里會有醫(yī)的藥和辦法。有時，祖母也會自我安慰，心想瞎了就瞎了，反正也是活了大半輩子了。但一想到瞎，祖母又開始擔(dān)憂要是真瞎了，家里小豬都沒辦法喂養(yǎng)，地里那些活誰去忙活，他和老伴一把年紀(jì)的怎么過日子。

祖母的大兒子過年時回到寨子里，才聽到祖母說她的眼睛怕是得了雞蒙眼了，看東西也越來越不清楚了，怕是要瞎了。于是，祖母的大兒子帶著她到醫(yī)院里檢查。醫(yī)生告訴祖母說，她這不是雞蒙眼是白內(nèi)障，只要做一個手術(shù)，眼睛就能看清楚了，更不會瞎。祖母聽說不是雞蒙眼就松了一口氣，聽說要動手術(shù)又是堅決不做，她心想這要是在眼睛里動刀子，那不得疼得死去活來，誰能受得了。她的大兒子又哄又騙，硬是拗不過她，只能買了一些護(hù)眼的眼貼和眼藥便回家了。

祖母說，到了后來實在沒辦法，還是去醫(yī)院里做了手術(shù)，不然這家里的活沒人來干，她的老伴身體又不好，還需要她來照顧。去醫(yī)院的時候，祖母心里怕得要死，大半輩子連藥都沒有吃過幾次的她，現(xiàn)在突然要去做手術(shù)，還是要在眼睛上動刀子。就當(dāng)是被拉去砍頭了，不然瞎了比死還要難過，她心里想。做完手術(shù)后，祖母的眼睛很快便恢復(fù)了。

回到彝山寨子里，她向別人說起這件事時，總是要先取笑一番自己當(dāng)初要做手術(shù)是怕疼、不相信眼睛里怎么可以動刀子，然后再繪聲繪色地描述她眼睛怎么治好的，還說做了手術(shù)以后感覺眼睛看見的東西好像比以前還要明亮了。末了總會加上一句，“現(xiàn)在社會條件好了，科學(xué)發(fā)達(dá)，不然以前哪里會醫(yī)得好這種病。”

7

現(xiàn)在，在彝家寨子里，很難再見著火塘了。彝家的人現(xiàn)在做飯用的是電飯煲、電磁爐，冬天冷的時候取暖有烤火器，火塘也就漸漸從彝家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

祖母說，山里面的人怎么能離得開火塘。所以，祖母的房子無論怎么改修，一直都在灶房里留著一個火塘。

兒時，那是一個窮困且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吃不飽飯的祖母總能在火塘的炭灰里，刨出一個半個的紅薯或是土豆，拍拍上面的灰，咽著唾液用指甲刮去糊了的皮，有時連皮都沒刮完就開始大快朵頤。祖母說，火塘就像是半個阿媽一樣。小時候冷的時候，又穿不上厚的衣服，阿媽便把她放在火塘邊鋪著的羊皮褂上。家里面窮得都揭不開鍋的時候，阿媽便會去別人已經(jīng)收過糧食的地里，找沒人看見的土豆、紅薯來放在火塘里烤熟給她吃。

當(dāng)祖母為人婦為人母，她也是整日整日地圍著灶頭火塘忙來忙去。圍著火塘做飯，圍著火塘煮豬食，圍著火塘做家里面操持不完的家務(wù)。到了晚上，烏漆墨黑的時候，一家人就會圍著火塘坐著，有時候會烤一罐茶喝，有時候會邊烤火邊喝上幾口酒，有時候會擺一擺“龍門陣”，有時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就那么坐著。祖母家里是這樣，彝山里每一戶人家也是這樣。

祖母說，她的子女都是在火塘邊上拉扯大的。孩子小的時候，便在火塘邊爬來爬去，自己就在一邊操持家務(wù)。到了晚上，要是不抱著孩子在火塘邊哄睡著，孩子便哭著鬧著不睡覺。小孩要是調(diào)皮搗蛋弄破了手，抓一把火塘里的灰敷上去很快就會好了。有時候，小孩子得了什么病，尋不著藥的時候，打一碗清水拈上一點火塘里的灰喝下去也就很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