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故鄉(xiāng)

付力

孩提時代的四季美味

現(xiàn)在想來，無論人生過程是完美無瑕，還是悲歡離合，因為有故鄉(xiāng)故土在那等你，你就不是孤獨的。在更多的時候，故鄉(xiāng)是一種象征，一種召喚，一種圖騰。我們?nèi)ネ饷娴氖澜缱分饓粝?，卻想著兒時故園的繁花鮮果、野味什雜。是的，那些草叢中爬的，樹梢上嬉戲的，渾水里竄躲的，墻頭邊垂掛的，溝渠洼長的，還有土里刨的，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有名沒名的一切能往口腔肚皮填充的吃食，都散發(fā)著故鄉(xiāng)的魔力， 那熟悉的久違的味道怦然讓人心動，惹人心旌蕩漾，似乎嗅著那味道，就找到了童年的我。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暖風(fēng)甜甜，鶯歌燕舞。小村的路邊田梗上草花搖曳，芳草連天，引得人駐足凝眸。小孩眼尖，馬上發(fā)現(xiàn)草叢中有一種白茅草針在春風(fēng)中抖動、招展、炫耀。這種在農(nóng)人眼里是危害茶園、桑園、果園和苗圃等旱地的惡性雜草，在孩童眼里則是春天的禮物。白茅草針拔出來，放到嘴里細咂磨，有一種甜絲絲的清香滋味。用抓鉤子刨出深埋地下的茅根，其根甚長，白軟如筋而有節(jié)，味道甜美。長大以后才知道，茅針和茅根都能入藥。且茅針在古文獻記載中，曰“甚益小兒”。

春天的日子里，最多的吃食是田野里的野味：薺菜，馬馬菜（馬齒菜），還有面條棵。其中薺菜是童年百吃不厭的美食。薺菜是野菜中最讓我難忘的，不僅兒時的家里貧困缺吃少穿，在糧食不寬裕的大集體時代，用一籃一筐嫩生生的貼地皮生長的薺菜，調(diào)濟齒間的單調(diào)，代食節(jié)糧，又能佐餐美味。一場春雨過后，房前屋后，樹下溝壑，田垅麥地，不管是被落葉覆蓋的腐土，還是裸露一冬的荒原，原來與地皮一色的灰色的薺菜，一夜之間葳蕤成一地翠綠。母親這個時候早早地就注意到薺菜，選擇在這個時令，集中挖來一筐一筐的薺菜，在院子里的水壓井邊，一遍一遍淘洗干凈，一根一根擇去發(fā)黃、干枯的葉片，然后放在開水焯一下，用手?jǐn)D去里面的水分，這個時候散發(fā)著清香的薺菜，可以當(dāng)作涼菜調(diào)著吃，上邊撒一些焦花生的細沫或者炒熟壓碎的芝麻鹽，就是一味上等的家常涼菜。更多的時候，母親會發(fā)點粉條，大油大鹽炒幾個雞蛋，和焯過水的薺菜攪拌一起切細剁碎，作為包餃子的餡。青綠色的薺菜，黃燦燦的雞蛋塊，晶瑩透亮的粉絲，混合在一起，再滴幾滴香油作引子，包出的餃子比肉餡的差不到哪去，是一家人愛吃的春天里的美味。至今想來，還猶然唇齒留香，回味不已。

春天里還有一種滋味，不能忘懷，就是早春的韭菜。剛過了春節(jié)，一年中的最好的吃食，都在這最清閑的日子里吃個遍，似乎村人的味覺也遲鈍了許多。那些寂寞的夜，那些灰色的路，那些遙遠的痛苦勞累記憶，那些記憶里讓人漸行漸遠的快樂，都變得越來越模糊。韭菜就是在這個時候，成為第一份當(dāng)季應(yīng)時的新鮮物件，從地皮下冒出青色的葉尖，日沐陽光、夜吸朝露，用不了幾天變成胖胖的枝葉，鮮嫩而翠綠，瞟上一眼就會滿口生津，見而生憐。這時的韭菜葉片寬厚，葉鞘粗壯，品質(zhì)柔嫩，香味菲菲。生調(diào)、炒菜、抱雞蛋、沓菜合、包餃子、喝咸湯，葷素搭配均可，油多油少都香。韭菜對生長的土地環(huán)境不大講究，房前屋后，有塊巴掌大的地方，都能長幾墩青綠怡人的韭菜。韭菜可以用根栽植，也可以用種子種植。韭菜的鱗莖生命力很強，不管你割的時候，留下的根莖是長還是短，總會越割越旺盛，越長越粗壯。一茬一茬生長、采割、成熟、枯萎，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很像農(nóng)人一年一年瑣碎而又相似的日子。我喜歡韭菜馥郁的香氣，更喜歡韭菜的樸實無華、堅韌不拔，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脾氣相似。

夏天的主題對于常年在土地干活的農(nóng)人，除了炎熱就是勞累。對于孩子們來說，可以脫個精光，盡情在村中的坑塘、大渠、小河溝的一洼清水里，洗個透心涼，搓去一冬一春汗味泥漬，然后瘋玩一天，累了在樹下蔭涼里，睡得像小豬一樣香甜。男孩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初夏歲月，村里幾個一般大小的男孩子，糾結(jié)在一起，打東家的麥黃杏，摘西家的小嫩棗，夠村北頭的青梨，切害南地里的毛桃。到處尋找攫取著可以讓稚嫩的口腔，能刺激一下的初夏滋味。就連村里的土桃子樹（學(xué)名構(gòu)樹）上結(jié)的構(gòu)棒和土桃子也不放過。構(gòu)樹是分公母的，就是雌雄異株，花兒也不一樣。雄樹的花長長的、毛絨絨的，上邊像沾滿了星星點點的面粉，又像一只蠕動的毛毛蟲。構(gòu)棒嫩的時候是能生吃的，不過我小時候怕毛毛蟲，不敢吃。母親總是拌上面在鍋里蒸熟，加上鹽、醬油、醋、蒜末、香油，很好吃。雌樹的花像個桃，雌雄樹經(jīng)風(fēng)吹傳播授粉后，雌花開始結(jié)出圓圓的青果，等表面看起來變紅了就是土桃子。土桃子其實是由一根根針狀，外面像火柴頭一樣的蕊組成。夏初的日子，小伙伴們吆五喝六爬樹騎墻，攀上構(gòu)樹顫微微的枝丫，隨摘隨吃，土桃子很甜，很好吃。當(dāng)然人喜歡吃，飛鳥、螞蟻也喜歡，很多時候，能看到土桃子的雌樹樹干上，爬滿好多上上下下忙碌的螞蟻。

夏日的居家餐桌上，常常會有一種說是菜，又不是菜可佐餐可主食的東西，就是村里人好用閑、散、邊、孬地種的南瓜。有一段時間，我對黃黃的表皮像是蒙了一層面屑的南瓜，無論是喝南瓜糊糊、燉南瓜配粉條，還是炒嫩南瓜絲，都深惡痛絕。唯獨對以南瓜花為食材的種種吃法，還蠻喜歡。母親深諳自己的各個孩子的習(xí)性，每次早晨頂著露水給南瓜嫁接套袋授粉，總不忘掐回一捧嫩的南瓜花。那淡黃橙紅呈喇叭狀的南瓜花，在風(fēng)餐雨露中，在輕筠繁星黎明與黃昏徑自熱熱烈烈地開放。南瓜花有兩種，一種是花蒂處有小瓜，小瓜頂上的花俗稱實花，意為這花能結(jié)出果實。母親就是為這種花用不長小瓜的南瓜花對套，然后用草秧扎一下花蕾。那些不長小瓜的南瓜花，南瓜藤蔓幾乎每個節(jié)都要長出一朵虛花，這樣的南瓜花摘除了，不影響南瓜的生長。母親用摘來的南瓜花，能做出很多種好吃味美的菜。清炒南瓜花，焯了涼拌南瓜花，油炸南瓜花，南瓜花餅、南瓜花湯、南瓜花糊糊，還可以剁餡包包子等等。南瓜花是黃色的，莖梗是綠色的，不用添加任何配料，也能做出色彩斑斕香味撲鼻的美食。

夏末秋初，有一種特別的吃物，每到這個時候都會勾起孩子的饞蟲。這其中有大田里廣泛種植的玉米的變種甜秫秸，和家里用于織箔的高梁秫秸的變種甜桿子，也有專種來以吃秸稈的甜梢。變種甜秫秸和變種甜桿子很容易辨認，它們都是光長個兒不結(jié)穗，桿子青青的光亮的。接近成熟的季節(jié)，孩子們?nèi)ビ衩椎?、高梁棵里割草，多半能找到一棵兩棵甜秫秸和甜桿子，成為上天和土地對乖巧勤勞幫父母分憂的孩子們的獎賞。熟了的甜秫秸和甜桿子的根部很脆，用手扯著梢子猛一扥，就容易從跟部齊刷刷斷開，這樣的甜秫秸和甜桿子肯定甜度大。那種家里專種給孩子們吃的甜梢，更是如此。甜梢和當(dāng)下的甘蔗大致相同的吃法，只不過甜梢莖桿青青爽爽，肉也綠盈盈水分十足，飽含汁液，酥甜中帶著一絲清香，而且從根一直甜到梢穗，有的地方叫它“甜甜梢”。甜梢嚼起來省事且便于吸收，但不如甘蔗糖分多。據(jù)說甜梢富含豐富的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質(zhì)，還有稀有的鐵、鈣、磷等多種營養(yǎng)成分，有清熱解毒之功效，在夏天吃的話可以清熱潤肺。不過小村里孩子們不懂這些，只是作為一種零食調(diào)節(jié)枯燥的生活。那時候，最便宜的零食就是甜梢，高高的一根莖按自然的分節(jié)，砍成好多節(jié)，一毛錢能買兩三節(jié)?？械羝?，把里面的甜甜的汁液咀嚼出來，吐掉白渣，一毛錢的零食可以吃上好大一會子。

秋天，到了砍玉米秸和割大豆的時候，收割莊稼的過程中，偶然能遇到一棵熟透了的一窩甜瓜。大人們不舍得吃，帶回家給孩子解饞。更多的時候，孩子們在收獲了的田地里，能見到的久違的馬泡。馬泡瓜蔓和甜瓜的瓜蔓相似，長長的瓜蔓上結(jié)著些或青或黃的果實，那種溫潤心靈的感覺，令人好愜意。別看馬泡長相可愛，吃起來酸酸甜甜的，但是這種植物對于種地農(nóng)人來說毫無用處。小時候在莊稼地頭上，經(jīng)?？匆姵善鸟R泡瓜秧。大田里如有馬泡瓜，肯定會被大人們連棵帶秧拔出來扔到地頭上。成熟的馬泡瓜聞起來像甜瓜一樣香氣撲鼻，孩提時往往出于嘴饞，忍不住就想吃一口，它的味道卻是甜中帶苦的。更多的時候，馬泡是男孩子游戲里的玩具，上學(xué)時口袋里都裝著馬泡。如今的土地由于大量使用除草劑，很少能看到馬泡了。

秋天的記憶里還有一種叫黑天天的植物，在小院犄角旮旯，在路邊草叢都能看到那一蓬蓬、一簇簇茂盛的生長著的黑天天，它的果實很小，只有黃豆粒大小。黑天天，一聽名字，會覺得非常有意思，那是因為這種果實成熟后會結(jié)滿一個個圓潤飽滿的黑色小果實，看上去黑黑的一片，所以得名黑天天。果實熟透后可采食，味道酸甜或者有些微苦。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這種植物了，不過那苦澀酸甜的味道，永遠沉淀在舌尖味覺的褶皺中。

漫長冬季是村人們最清閑的季節(jié)。故鄉(xiāng)的沙土地上，北風(fēng)一吹各種樹葉次第飄落，光禿禿的樹梢在寒風(fēng)中抖擻著，一望無際的裸露著的原野，彌漫著一層黃土的塵囂。干冷干冷的小村冬天，一向活潑的孩子們也少了許多歡聲笑語。一、二年級的孩子上學(xué)走路都是躬著腰、抱著膀、抄著手，大一點的孩子精乖些，會知道帶個用小鐵盒子改制的小火壺，里面盛了幾小塊木炭，或帶個小鹽水瓶子灌滿熱水暖手護肚。真正能讓孩子們能活潑起來的是，轟嗵一聲的炸爆米花的巨響，響聲的地方立馬會匯聚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

走村串戶炸爆米花的人，都是附近村的小手藝人，一般冬季農(nóng)閑的時候出來賺個零花錢，和那些冬天挎杈子到處撿糞的老人一樣，是一閑著就皮疼老實巴交的農(nóng)人。我們這里炸爆米花，很少有用大米炸的，一是大集體時代，我們這里不出產(chǎn)水稻，偶爾吃的大米都是用兩斤多麥子換一斤大米得來的，本身麥子就很金貴了，何況大米。再者大米炸出來的米花小，不如玉米炸出的爆米花又大又酥，還出數(shù)。孩子央求大人給炸爆米花時，只用給孩子一兩角錢，炸爆米花用的玉米，孩子自己就爬上墻頭，取下兩三掛玉米棒。炸爆米花的工具也很簡單，手藝人自個兒制的火爐，架上黑乎乎像大炮一樣的爆米花機，一手捯飭著碎煤塊，一手搖動著爆米花機。把玉米粒放到爆米花機的容器里，手藝人不忘添幾粒糖精以增加甜味，然后密封容器開始燒火。手藝人在做這些活計時，一直不停地注意爆米花機子上的表盤一樣的東西，那是爆米花機子壓力大小的標(biāo)識。這個時候孩子們把自己要炸的玉米用芫子排好隊，等待爆米花機受熱受壓膨化，最后釋放的過程。每當(dāng)一鍋爆米花差不多要放炮的時候，手藝人會喝斥孩子們遠離爆米花機，以防炸傷燙傷。隨著“嘭”的一聲巨響，白煙四起，熱而香脆的爆米花便裝滿了用幾節(jié)面袋子縫制而成的口袋。誘人的香氣，讓圍觀的人們口水噴涌。這時候最興奮的要數(shù)我們小孩子，不管是誰家先炸的爆米花，大家都可以抓一把嘗鮮。這是波瀾不驚的冬天里，小精靈們最愜意、最幸福的時候。

據(jù)說，有人總結(jié)這個場景說是中國式炸爆米花。即自己帶原料（來料加工），甜度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調(diào)節(jié)，每次炸爆米花的時候，旁邊總會圍著一群人，等待著“轟”的一聲，然后與圍觀人群分享食之的快樂，將熱氣騰騰的新鮮爆米花帶回家。炸爆米花的手藝人，在小村要待上一天，幾乎家家戶戶有小孩的都炸了爆米花，小村又恢復(fù)到往日的寧靜。

小村的食糧

記憶中的童年，目之所觸的那些家鄉(xiāng)的生量子（老家方言，意即有生命的東西），似乎沒有什么不能吃。很多植物從根莖、秸稈到葉片，到成熟結(jié)果以及在生長發(fā)育中的花、須子，都能成為小村人口中的食物。那些看起來很美麗的或極丑陋的花、果、根、葉、桿、塊 、瓤 、殃、須、種、皮，無論是種植的還是野生的，在食物短缺的年代，都能被小村人奉為尊貴的桌上菜食，成為填充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饑餓腹腔的基礎(chǔ)養(yǎng)分。

俗話說，巧姑難為無米之炊。這里，就羅列一下我的童年小村的食物來源與變遷。和各地的農(nóng)人一樣，我的小村人的營養(yǎng)來源主要是依賴谷物，尤其是玉米、小麥和小米，還有一個重要的主食是紅芋。穿越春夏秋冬四季的天空與土地，村人們采集、撿拾、挖掘、收獲、加工大自然的饋贈，把看起來外表各具形態(tài)的植物果實與根塊，變成營養(yǎng)與美味俱佳的舌尖享受。

故鄉(xiāng)的特別地理成因和氣候特點，決定了這里的人們的食物來源的主要方式，是靠種植糧食作物獲取一年又一年的生存主渠道。小村人種植糧食作物有小麥、大麥、玉米、谷子、稷子、黍子、高粱、紅芋、大豆、蠶豆、豌豆、綠豆、小豆、芝麻、油菜、花生等。種植的蔬菜有蘿卜、白菜、辣椒、芹菜、胡蘿卜、茄子、番茄、韭菜、大蔥、洋蔥、大蒜、黃花菜、蘆筍、萵苣、茼蒿、菠菜、蓮藕、土豆、拉菜、牛蒡、山藥、黃瓜、南瓜、冬瓜、絲瓜、筍瓜、瓠瓜、苦瓜、佛手瓜以及西瓜、甜瓜等。其中小麥、玉米、紅芋是主要的食物支柱，小村人的百分之八十的營養(yǎng)，是靠紅芋、小麥、玉米提供蛋白質(zhì)豐盈自己的四肢勞作需要的熱量。蘿卜、白菜、茄子、辣椒、黃瓜、南瓜是村人佐餐的主要菜肴，為小村人大量提供身體發(fā)育生長所需的各種維生素的同時，也用不同的滋味調(diào)節(jié)著單調(diào)的鄉(xiāng)村生活。大豆和芝麻、油菜、花生，作為烹飪主食和蔬菜的油料來源，一直以它的一種圓滑的形態(tài)，擦潤著小村人因吃喝雜糧根塊變得粗糙的食道。至于水果，小村里也是一年四季花果飄香，紅紅的蘋果、脆生生的梨子、粉嘟嘟的桃子、滿天星的山楂、軟松松的柿子、黃澄澄的杏子、澀澀的李子、水胖胖的葡萄、大紅的棗兒、酸甜的楊梅、紫絨絨的桑椹、炸了皮的石榴、蜜樣甜的櫻桃、哏哏的冬桃等等，土生土長的這些多年生的草本、木本植物，遵從著大自然的腳步，一歲一枯榮，讓我小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在繁重的勞作和負重的同時，有機會品味短暫的羸弱甜蜜與苦澀，有時間歷經(jīng)一種心靈的酸楚與精神的雋脆，真切地歆享著風(fēng)、雨、雪、雷、電中大自然的種種擂擊與觸摸。

走在小村的沙土地上，一位晚歸的挎杈子、拿糞耙子的農(nóng)人，一枚柳樹枯黃的落葉，一排愴然南飛的大雁，一滴小草尖上的晨露，一朵如羊群蠕動的白云，一只夜里酣暢淋漓歡唱的蛐蛐兒，都讓我濕潤眼簾。小村的細枝末葉都會讓我凝望、佇立、靜黙、冥想和祈愿，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思索，讓我動情。在帶著兩腳泥土，跌跌撞撞走向故鄉(xiāng)以外的天地，回首再看自己生長的這塊一直認為貧瘠粗鄙的沙土地，沒想到的是，僅僅這些種植、栽植的農(nóng)作物，就有這么多我曾經(jīng)的口腹之福舌尖體味。譬如最為常見的麥子，小麥?zhǔn)切〈迦艘荒甑筋^稀罕的美味主食之一。小麥磨成面粉后可制作饅頭、蛋糕、面條、油條、油餅、火燒、燒餅、煎餅、水餃、煎餃、包子、餛飩、蛋卷、年糕、面水等等，這些萬變不離其宗的烹飪飲食方式，千變?nèi)f化地豐富著我的小村人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讓每一餐的家人吃飯和親人團聚，都盡可能洋溢著幸福的氛圍和那股熱鬧勁兒。

靜靜地沉下心來，仔細數(shù)數(shù)兒時吃過的東西，想坦然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都有哪些我吮吸過養(yǎng)分的美食，卻不禁感覺到最吸引我心的，還是那熟悉的味道揮之不去縈繞心底。曾幾何時，美食于我并無概念，鐘情的僅是那個能抑制肚子嘰哩咕嘟亂叫的食物而已。小村沒有外部城市的饕饕美食山珍海味，有的是炸馓子、柿子餅、熱燒餅 、臭豆腐 、綠豆丸子、紅芋干、紅芋涼粉、五花肉、面煎雞、小糟魚、紫豆角、干豆角、干鍋巴、玉米棒、花卷子、黃窩頭、黑餅子、白饅頭、菜包子、老油條、肉合子、黏糖糕、各種蒸菜、面筋湯、雞蛋蒜、臭豆子、芝麻鹽、毛懶蛋、面煎辣椒、辣椒糊子、豆腐鹵、碎面葉、發(fā)面橛子、雜面條、藕莢湯、咸卷子、死面鍋餅、炒窩頭、焦葉子、毛構(gòu)棒、甜構(gòu)桃、紅蘋果、水蜜桃、麥黃杏、六月鮮、紫李子、大紅棗、甜桿子、甜蔬秸、榆錢兒、羊肉湯、薄烙饃、蝶喇猴、抽毛芽、洋槐花 、南瓜花、黃花菜、黃香瓜、菜甜瓜、蜜樣的西瓜、帶花的黃瓜、山藥豆子、小米團子、葫蘆菜、脆洋姜、咸醬豆等等動輒上百種特色小吃。

小村人養(yǎng)的動物除了雞、鴨、鵝、狗、貓以外，像豬、羊、牛、馬、騾、驢等，基本是不容易成為口中的食物的，特別是牛、馬、騾、驢在大集體時代，如不是老死病死，誰也不敢宰殺一頭。牛肉、馬肉、騾肉、驢肉的滋味，即便是老的農(nóng)人，一輩子也不曾有過幾次吃食的經(jīng)歷。我小時候記憶里沒有吃過牛肉、馬肉、騾肉、驢肉。就是豬肉、羊肉，也是過節(jié)過年時才有大口吃大口咽的機會。平時的日子，家里來了客人，或是請村里的能干的辦重要的事，會殺只雞或鴨，買條鯉魚或草魚。

至于現(xiàn)在城里人吃的天上飛的，地里跑的，土里藏的，水里游的，我兒時的印象里，也都有味覺記憶?，F(xiàn)在回想起來，兒時吃過外面泊來的食物有海帶、帶魚、石花菜，還有父親從外地工作的地方帶回的大魚，其余的吃的葷腥都來自本地的地理空間。春天用彈弓打下的田野上空翻飛的幾只麻雀，夏天麥?zhǔn)者^后土里爬出的金蟬，村里坑塘里偷摸來的草魚、鯉魚、產(chǎn)條子、泥鰍，冬天帶狗遛雪中的麥田，偶然攆上一只野兔，都能成為一家人難忘的一頓有滋有味的聚會。過年過節(jié)，生產(chǎn)隊里把集體飼養(yǎng)的豬羊宰殺幾頭，把坑塘抽干水，逮出養(yǎng)了一年的魚，按人頭或工分分給社員。這些活蹦亂跳的鮮魚和還冒著熱氣的豬肉、羊肉，都是小村農(nóng)人親手勞作的豐收成果。農(nóng)人們，在分配這些收獲時的心情是歡欣的，吃食這些美味佳食時的動作，是不需要掩飾自己不雅吃相的。這些來源于小村農(nóng)人身邊的原產(chǎn)食物，以它自然的原生態(tài)的方式，經(jīng)過每一個以家庭為單位的飲食變幻，加之農(nóng)婦的巧手細琢，回饋著這些辛勤勞作的村人。

在那些櫛風(fēng)沐雨的日子里，這些食物忠誠地陪伴著我篳路藍縷的行進與跋涉，記載了我多災(zāi)多難的青春，也記住了我的最初的青澀、無知和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