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高宗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取法與推崇

周 奎，方愛龍

(杭州師范大學 美術(shù)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2)

五代動亂，戰(zhàn)火頻繁，法書名畫珠零玉落，使得書法的傳承面臨先天的不足，遭受到致命的阻斷。宋初，太宗令王著刊刻《淳化閣帖》確立了王羲之書法在北宋的傳統(tǒng)地位。《蘭亭序》作為王羲之的典范法書，在北宋也是倍受歡迎，對《蘭亭序》的效仿、臨習、鑒賞成為文人士大夫之常事。宋太宗御書前人詩句云：“不到蘭亭千余日，嘗思墨客五云居。曾經(jīng)數(shù)處看屏障，盡是王家小草書?！盵1]44從該詩可看出“二王”法書在北宋的傳播與接受。由于宋代文人的地位大幅提高，自我意識較強，其對王羲之的書法持肯定態(tài)度，但并不意味著對《蘭亭序》亦步亦趨，卻是以不同的觀念與思想去妙悟它。

黃庭堅云：“《蘭亭》雖是真行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臂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圣，所以為圣人。不善學者，即圣人之過處而學之，故弊于一曲。今世學《蘭亭者》，多此色。魯之閉門者曰：‘吾將以吾之不可學，學柳下惠之可。’可以學書矣”[1]14，“今時學《蘭亭》者，不師其筆意，便作行勢，正如美西子捧心而不自寤其丑也。余嘗觀漢時石刻篆隸，頗得楷法。后生若以余說學《蘭亭》，當?shù)弥??！盵1]15可看出黃庭堅對《蘭亭》的恭敬與喜愛，他認為學習《蘭亭》不能完全照搬而是要領會其妙處。蘇東坡對《蘭亭》的看法：“蔡卞日臨《蘭亭》一過，東坡聞之曰：‘從是證入，豈能超勝？蓋隨人腳跟轉(zhuǎn)，終無自展步分也’。”[2]又：“因記宋章子厚日臨《蘭亭序》一本，東坡曰：‘章七終不高，從門入者非寶也?！丝膳c知者道?！盵3]上面的敘述令人驚訝的是對《蘭亭序》竟是猛烈一擊，蘇東坡的書論中亦有對《蘭亭》的正面論述，并持肯定態(tài)度。但是，隨著“宋四家”的崛起，時人紛紛效仿、追隨，對“二王”書法具有一定的沖擊。筆者根據(jù)水賚佑《〈蘭亭序〉研究史料集》發(fā)現(xiàn)，北宋文人撰寫《蘭亭序》的史料與南宋文人撰寫《蘭亭序》的史料數(shù)量差距很大，北宋僅為三十則，南宋則有三百多則，因此南宋對《蘭亭序》的推崇要高于北宋。對于這個現(xiàn)象筆者認為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是北宋受到以“宋四家”為首的“尚意”書風崛起的挑戰(zhàn)，也受到了“尚意”書家推崇以顏真卿、楊凝式為代表書家的挑戰(zhàn)，他們認為此兩家最集古人筆法。盡管宋初《淳化閣帖》刊刻，但也只有少數(shù)人能得到，加之“趨時書貴”現(xiàn)象，“因此北宋既是王羲之書法傳統(tǒng)地位的重構(gòu)，也是王羲之書法傳統(tǒng)地位的衰落”[4]；二是南宋宋高宗趙構(gòu)力推魏晉古法，崇尚二王，力舉《蘭亭》，祈尚《蘭亭》古法，并把內(nèi)府所藏《蘭亭序》刊刻傳拓，以布廣傳。在宋高宗趙構(gòu)的推崇下，南宋士大夫幾乎人手一本，對《蘭亭序》的鑒藏蔚然成風。宋高宗對《蘭亭序》的推崇現(xiàn)象，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是整個書法史上絕有的現(xiàn)象。

一、“學書必以鐘、王為法”——以楷書為中心的書學觀

筆者在《南宋書法史》中，將趙構(gòu)的書風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早期書風以黃庭堅、米芾為主導，同時開始涉獵晉唐法書；中期書風表現(xiàn)為對鐘、王書的潛心研習下的“二王”體系化，小楷始具個人風貌；后期書風表現(xiàn)為行草在“二王”體系下的個人化，大字、行草書始得自成一家。[5]從這三個階段來看，中期以鐘、王為法潛心學習“二王”的復古書風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趙構(gòu)對書法認識的再提高，對趙構(gòu)的書法學習和書風的發(fā)展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趙構(gòu)的復古是先從楷書上溯到草書，尤其重視楷書對學書的重要性。《翰墨志》中云：“前人多能正書，而后草書。蓋二法不可兼有……故知學書者，必知正、草二體，不當闕一。所以鐘、王輩，皆以此榮名，不可務也。”[6]1從這則史料看，趙構(gòu)對法度非常重視，他認為前賢書家是先善楷法繼而善草法，鐘繇、王羲之亦工楷法且善行草才以此榮名。又：“士于書法必先學正書者，以八法皆備，不相附麗。至側(cè)字亦可正讀……若楷法既到，側(cè)肆筆行草間，自然于二法臻極，妙手妙體，了無闕軼。反是則流于塵俗，不入識者指目矣?！盵6]2強調(diào)了學書要從楷書入手，楷法具備，才能了然于行草之間，二法自然融于才能達到臻極?！笆咳擞谧址ǎ羯偌优R池之勤，則點畫便有位置，無面墻信手之愧”。[6]2提倡“工夫”與“法度”，而楷法也是北宋書法最弱的一塊。故有學者認為趙構(gòu)從學米改學鐘、王，其重要原因是米芾不甚工，非學書的典范。[7]“米芾得能書之名，似無負于海內(nèi)。芾于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6]2趙構(gòu)在紹興庚申論書云：“論學書，先寫正書，次行，次草，《蘭亭》《樂毅》賜汝，先各寫五百本，然后寫草書?！盵8]579明顯透露學書先作楷書，認為行草書是建立在楷法的基礎之上的。以上數(shù)則史料可以看出趙構(gòu)的復古是由楷書為始繼而于行書再上溯到草書，且他的學書過程也是遵循這一書學思想，互為表里，循序漸進。

紹興十年十一月，趙構(gòu)嘗與秦檜論書曰：“學書必以鐘、王為法。然后出入變化，自成一家?！盵8]579學書具有明顯的傾向性，主要學習鐘、王的楷書和“二王”的行草書。從趙構(gòu)現(xiàn)傳世作品來看，楷書作品主要有《南宋太學石經(jīng)》里面的《周易》《尚書》《毛詩》《春秋左傳》《中庸》以及馬和之《毛詩圖》的題跋。清代吳其貞《書畫記》多次記有趙構(gòu)的小楷，以下一一例舉：

其一，馬和之《幽風圖》紙畫一卷十則?！爱嬘诔涡奶眉埳?，氣色尚佳。畫法工致，飄逸秀嫩，如行云流水，脫盡近體，蓋得李龍眼傳授，為逸品上畫。逐則副紙宋高宗楷書書其詩文，運筆遒勁，宗于《宣示表》。用有玉璽。”[9]6

其二，唐人《孝經(jīng)圖》絹畫冊一本。“絹色微黑，精彩尚在。精工圓健，隨類寫形，俱有生動氣韻，神品也。每則宋高宗書孝經(jīng)文，書法出入鐘王，蓋楷書也。內(nèi)缺一圖，其經(jīng)文尚在?！盵9]39

其三，宋高宗《楷書清凈經(jīng)》一卷。“紙墨尚佳。書法圓健，蓋效《宣示表》。用雙龍乾卦玉璽。用雙龍乾卦篆璽?！盵9]43

其四，馬和之《毛詩圖》十二則一卷。“氣色佳，輕清秀嫩，與《幽風圖》十則同。每則宋高宗書孝經(jīng)文，書法亦佳，蓋效鐘王，上有小璽。”[9]159

其五，宋高宗臨本《黃庭經(jīng)》一卷?！肮P法卻似《內(nèi)景經(jīng)》。卷后有元人邵亨貞、宋張清題跋，邵云：字面溫厚而沉著，深遠而暇，自有九重之氣象，與草澤摹仿者不可同日而語。觀者尚求其學力所至，勿以妍媚少之。后有趙松雪一圖書?！盵9]210

通過以上文獻我們可知，此類小楷作品的風格介于鐘、王之間，且具有自己的風貌，氣息上與魏晉非常接近。其結(jié)字較扁，轉(zhuǎn)折處多寓圓轉(zhuǎn)，具有鐘繇楷書的影子。從字法上看則又具有王羲之的衣缽，可見趙構(gòu)在鐘、王楷書下的“工夫”。

二、宋高宗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推崇

在書法史的研究中，我們通常采用“時空”觀去研究某個書家的書風成因、書法風尚或活動狀態(tài)，故我們要厘清宋高宗趙構(gòu)“在位”與“退位”時對《蘭亭序》的推崇。早期的宋高宗深知文字為載體的書法具有較強的教化作用，因此大力推崇《蘭亭》。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么，會不會出現(xiàn)其“退位”跟“在位”對《蘭亭序》推崇的力度不一呢？顯然不是?，F(xiàn)以興隆元年(1163)為分界點，興隆元年以前為“在位”，興隆元年以后為“退位”。其《翰墨志》“凡二十四則，均為高宗處退的壽宮以后的論書語錄”[5]322，故《翰墨志》中關(guān)于《蘭亭序》的論書語錄均為“退位”后對《蘭亭序》的贊賞與推崇。

宋高宗趙構(gòu)對王羲之的書法尤為偏愛，晚年在《翰墨志》中言道：“余每得右軍或數(shù)行、或數(shù)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間少甘則已；未則如食橄欖，真唯愈久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頃自束發(fā)，即喜攬筆作字，雖廔易典型，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6]1從《紹興御府書畫式》中來看，其記載順序為兩漢、三國、二王、六朝、隋、唐，奇怪的是唯獨二王不是年代而是書家，本應二王包括在六朝里，但這里卻把二王位于六朝的前面。趙構(gòu)對二王的偏愛還可以從后世流傳的刻帖來看，二王法帖也是占了半壁江山。趙構(gòu)的師古法不單單體現(xiàn)在鐘、王的筆法上，對于前賢書論中先學正書，再學行、草這一書學思想趙構(gòu)也是嚴格執(zhí)行。上文筆者敘述了趙構(gòu)對楷書的鐘情，按其“先正，次行，次草”學書有序的思想，那么在眾多的“二王”法帖中以行書來論非《蘭亭序》莫屬。

宋高宗“在位”時期的早年就開始推崇《蘭亭序》，對于《蘭亭序》的鑒藏與臨寫發(fā)出吶喊且身體力行，其對《蘭亭序》的論述也是異?；钴S。王明清《揮塵后錄》：“薛紹彭既易定武蘭亭石，歸于家。政和中，祐陵取入禁中，龕置睿思東閣。靖康之亂，金人盡取御府珍玩以北，而此刻非敵所識，獨得留焉。宗汝霖為留守，見之，并取內(nèi)帑所掠不盡之物，馳進于高宗。時駐蹕維揚，上每置左右，逾月之后敵騎忽至，大駕倉猝渡江，竟復失之。向叔堅子固為揚帥，高宗嘗密令冥搜之，竟不獲。”(1)王明清：《揮塵后錄》卷三，見《欽定四庫全書本》。國難當頭，金兵南下，高宗并未有心團練精兵，北上收復失地。而是令趙子固為帥，北上搜尋《定武蘭亭》，足以見得宋高宗趙構(gòu)對《蘭亭》的癡心。南宋游相藏有諸多拓片，所藏中有“御府本”，《甲之一御府本》《甲之二御府領字從山本》《甲之五御府本》，前兩本在金兵南下的危機下以《定武蘭亭》作為底本所刻，后者有學者認為乃是趙構(gòu)所臨[10]。從清內(nèi)府藏《蘭亭八柱》其中三本《蘭亭》皆有高宗內(nèi)府印記。吳其貞《書畫記》卷四所載為證:王右軍《蘭亭記》一卷，“書法雅正，豐神妍麗，氣韻動人，絕妙書也。紙墨尚佳。上有‘神龍’小璽，‘紹興’小璽，項墨林等圖書。卷后熙寧、元豐年石蒼舒等十人題拜觀，元鮮于伯機等四人題跋，王守等三人題拜觀……聞此卷還有一題跋，是馮承素所摹者，為陳以謂切去，竟指為右軍書，而神龍小璽亦(陳)以謂偽增，故色尚滋潤，無精彩，惟‘紹興’璽為本來物也”。[9]21此史料至少給我們傳達了這樣一則信息，趙構(gòu)在紹興年間對此《蘭亭序》進行過鑒賞與雅玩，甚至臨寫過?！袄O紙鼠須，真跡不復可見，惟定武石本典刑具在，展玩無不滿人意。此帖所宜寶也。復古殿書”[5]344，對《蘭亭序》的真跡不存感到惋惜，好在定武本“典刑”具在，對此帖則是非常喜愛所宜寶也?！奥勚獣h向子固有所臨《蘭亭敘》，后有米芾題識，卿可取進來，欲一閱之”[5]344，道出了高宗對《蘭亭》超乎一般的向往和迫切感?！霸鐏恚崕宰唷短m亭》，后不見(闕六字)黃庭堅，譚稹語言乃是庭堅作字畫，非。今幵來奏，并是稹書方是”[5]348，記載了臣子把《蘭亭序》敬獻給皇上，也反應了當時趙構(gòu)的搜尋力度。趙構(gòu)在復古殿《蘭亭贊》中云：“右軍筆畫，變化無窮，褉帖遺墨，行書之宗。奇蹤既泯，不刻亦工，臨防者誰，鑒明于銅?！盵8]579把《蘭亭序》推崇為“行書之宗”。以上史料均表明了宋高宗趙構(gòu)早期“在位”時對《蘭亭序》進行了大量的搜訪、論述、鑒藏活動。

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臨寫可謂是心手追摹，如癡如醉。還時常以御臨《蘭亭序》賜予大臣?！捌吣晔率蝗眨I輔臣曰劉光世喜書，前日來朕所臨《蘭亭敘》，亦以一本賜之?！盵1]106這是最早關(guān)于趙構(gòu)御臨《蘭亭序》的記載，故趙構(gòu)開始臨摹《蘭亭序》的時間不會晚于紹興七年。呂頤浩《忠穆集》卷七載：“次近舍，皇帝皇帝遣中使賜以御書晉王羲之《蘭亭修褉序》，臣下拜捧觀，如凌玉霄，溯紫清，云章奎畫，爛然絢目，而不知卷數(shù)之在手也。自鐘、張而降，以書名家惟羲之為冠，而《蘭亭》存稿又其絕筆。陛下天縱多能，博通眾藝，翰墨之妙，前兼古人。顧如此書雖下法羲之，而天資高邁，神意自得，直出其上，非若世人臨仿摹擬，拘于筆畫形似之間者也。臣伏思太宗皇帝，宸翰之工，實逼二王，于時臣下名善書者，莫能望其仿佛。然方繼承藝祖，卒其功伐，屢征不庭，初未遑暇。神武既定，文德誕敷。如字學一事，猶能獨擅天下，而傳美于后，況于紀綱法度之垂裕者乎?！盵1]21雖然呂頤浩的言辭不免有阿諛奉承之意，但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蘭亭序》確實因為高宗的推崇引起朝臣的重視?！八剂暝谟R此不一，留守呂頤浩、越帥孫近、薌林向子禋、松窗錢端禮、米友仁、劉光世，皆刻于石。薌林、松窗所賜，俱是宸翰。”[1]45又，“右紹興癸丑高皇賜鄭諶本，有御筆‘復古殿’四字，下用‘御書之寶’，藏俞松家。李秀巖有跋在后”[1]92，“簡齋用池紙臨，中闕‘痛’字。高宗所賜臨本亦然，似御本寫也”[1]79。故可知宋高宗趙構(gòu)在紹興年間御臨《蘭亭序》數(shù)量不少。“傳世僅見小聽颿樓所藏一本，此本后有‘紹興十九年夏月臨賜陳康伯’題識”。[11]394不僅御臨《蘭亭》賜大臣，而且趙構(gòu)還讓孝宗與后宮妃子臨寫《蘭亭序》?！吨信d小紀》記載：“秋七月，初，皇后嘗臨蘭事貼，逸在人間，太傅、酸泉觀使、咸寧郡王韓世忠以錢百萬得之，識者以為真修褉所書，世忠表而款之。上除驗璽文，乃知為中宮異時臨本。是月，以賜?？弟姽?jié)度使吳益，益刊之于石?！盵12]趙構(gòu)對吳皇后的書法學習影響非常大，時常效仿高宗臨寫蘭亭或直接臨寫高宗御臨本，以至于各大臣看錯眼，誤以為高宗御臨?！疤缶訉m中時，嘗臨《蘭亭序》。山陰陸升之代劉珙春帖子云：‘內(nèi)仗朝初退，朝曦滿翠屏。硯池渾不凍，端為寫《蘭亭》?！虆氰⒓??！盵1]46可知吳皇后對《蘭亭序》的用功。《老學庵筆記》記載：“史丞相言：‘高廟臨《蘭亭序》賜壽皇于建邸，后批云，可依此臨五百本來看，蓋兩官之篤學如此’?！?2)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十，《崇文局叢書》本。《玉堂嘉話》中載：“宋高宗善書學，擇諸王命史彌遠教之，視可者以繼統(tǒng)，孝宗其一也。高宗因出秘府《蘭亭》，使之各書五百本，以試其能。孝宗不旬日臨七百本進?！盵13]“五百本”“七百本”現(xiàn)已無法考定，或有夸張，仍然可看出孝宗對《蘭亭》的大量臨寫。

興隆元年宋高宗趙構(gòu)“退位”，居德壽宮“以書法為事”。“德壽臨《蘭亭》，世所藏者不一，而垂針蟹爪之體各具，真宸筆也，”[1]104居德壽宮對《蘭亭序》熱度依然未減退。晚年的《翰墨志》則是其早年書法實踐的結(jié)晶，其中有許些精辟的論書觀點，故被歷代書家所重視。其中論述《蘭亭序》的精言要錄，對推崇《蘭亭序》也具有重要的意義?！逗材尽烽_篇即云：“余自魏晉以來，至于六朝筆法無不臨摹?；蚴捝ⅲ蚩菔?，或遒勁而不回，或秀異而特立，眾體備于筆下，意簡猶存于取舍。至若《褉帖》，則測之益深，擬之益嚴，姿態(tài)橫生，莫造其原，詳觀點畫，以至成誦，不少去懷也?！盵6]1可知晚年的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臨習已達日臻精熟的境界，對《蘭亭序》有了更深的個人理解?！逗材尽吩疲骸疤坪窝幽?，謂右軍永和中，與太原孫承公四十有一人，修祓禊，擇毫制序，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別休，就中‘之’字有二十許，變轉(zhuǎn)悉異，遂無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shù)百千本，終不及此。余謂神助，及醒后更書百千本無如者，恐此言過矣。右軍他書豈減《褉帖》，但此帖字數(shù)比他書最多，若千丈文錦，卷舒展玩，無不滿人意，軫在心目不可忘。非若其它尺牘，數(shù)行數(shù)十字，如寸錦片玉，玩之易盡也。”[6]2《蘭亭序》中三百二十四字，有重復的字皆在用筆與字型上做出了微妙的變化，就“之”字而言，二十有許，盡不相同。趙構(gòu)認為《蘭亭序》和其它尺牘相比，字多字少不是優(yōu)劣的關(guān)鍵，而是《蘭亭序》在字多的劣勢下，用筆和結(jié)體方面卻表現(xiàn)為“姿態(tài)橫生，莫造其原，”瞬息萬變、變幻莫測。高宗退位后孝宗繼位，孝宗作為高宗的接班人，其書法早年又深受高宗的影響，孝宗學《蘭亭序》只學高宗筆下的《蘭亭序》[11]399，故孝宗對《蘭亭序》的推崇也是不言而喻。

三、宋高宗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取法

上文已敘述宋高宗趙構(gòu)對《蘭亭序》大量的鑒藏與臨寫，可以說是他最喜愛的一件法書作品，宋高宗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心手追摹可謂是不遺余力，那《蘭亭序》的衣缽有沒有出現(xiàn)在趙構(gòu)的日常書寫中？筆者翻閱了趙構(gòu)現(xiàn)存世的墨跡、石刻，絕大多數(shù)行草作品的書風是在“二王”體系下的自我風格，發(fā)現(xiàn)《賜岳飛手敇》和《賜岳飛批扎》及現(xiàn)藏于杭州孔廟的《御書石經(jīng)》中的行楷作品最具有《蘭亭序》的影子。前二者時人亦有敘述，本文僅以《御書石經(jīng)》來探討。

《御書石經(jīng)》又名《南宋太學石經(jīng)》，因最初刻立于南宋太學而得名，現(xiàn)存85石(表1)，其內(nèi)容主要為儒家經(jīng)典“四書”“五經(jīng)”，因此選擇什么樣的字體書寫至關(guān)重要。宋高宗趙構(gòu)選擇了“二王”為正統(tǒng)的書體，因為本體(石經(jīng)的文本)會借助書寫而得以提升，勢必會成為世人效法的典范。《御書石經(jīng)》始刻于紹興十三年十月(1143)至淳熙四年(1177)，為趙構(gòu)所正書，或有一部分為吳皇后代寫，“至于哪一部分是吳皇后代筆，前人已說是‘世莫辨之’今天可能更難考察。大體可以認為，凡間雜行草筆意者，必出趙構(gòu)親筆”[5]20?，F(xiàn)存行楷《論語》《孟子》為行楷書偶兼草字，應為趙構(gòu)本人所書，此階段的書寫正處于以鐘、王為法的復古觀和在“二王”體系下的自我風格化學書的重要時期，由此可推，趙構(gòu)在寫《御書石經(jīng)》時，對《蘭亭序》的臨寫和日常書寫中的《蘭亭序》風格應該是條入葉貫，融會貫通。其中《孟子》《論語》部分字形在用筆和體勢以及字形空間的處理上與《蘭亭序》非常相似，可謂是一脈相承。(表2)

表1 《御書石經(jīng)》現(xiàn)保存狀況

表2 神龍本《蘭亭序》與《御書石經(jīng)·孟子》的對比

在阮元《兩浙金石記》中記載了吳訥作的《石經(jīng)歌》：“投戈講藝事經(jīng)術(shù)，諸經(jīng)語孟咸親書。字形僅比黃庭小，楷法欲與爭先驅(qū)。宸章赫奕麗宵漢，鸞翔鳳翥昭神謨。宰臣敷奏勒琬琰，工徒竭蹙爭奔趨。琢成豐碑凡二百，一一摹刻無遺余。身高八尺廣踰半，上圓中直安方跌。列藏成均首善地，要令萬世瞻宏模。身高八尺廣踰半，上圓中直安方跌。列藏成均首善地，要令萬世瞻宏模。淳熙紹統(tǒng)構(gòu)杰閣，覆蓋護惜同璠玙。嘗令良工打石本……俗流愛好蘭亭刻，視此何啻天淵殊?！盵14]其中大致提到了《御書石經(jīng)》刊刻起因及碑的基本情況，按吳訥的理解，筆者推測他把《黃庭經(jīng)》《蘭亭序》與《御書石經(jīng)》比較不是空穴來風，正是出于宋高宗趙構(gòu)《御書石經(jīng)》的面目與之《黃庭經(jīng)》《蘭亭序》較為相似?！八琢鲪酆锰m亭刻，視此何啻天淵殊?！备堑莱隽粟w構(gòu)對《蘭亭序》的取法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歷代蘭亭翻刻的版本很多，質(zhì)量參差不齊，俗流的版本不少，與之相比宋高宗趙構(gòu)書寫的《孟子》石碑卻是天壤之別，吳訥認為可以通過此石碑而妙悟《蘭亭》，可想而知《御書石經(jīng)》的價值與重要性。上文已講到宋高宗趙構(gòu)曾評《蘭亭序》“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別休，就中‘之’字有二十許，變轉(zhuǎn)悉異，遂無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shù)百千本，終不及此。余謂‘神助’及‘醒后更書百千本無如者’，恐此言過矣”。在石經(jīng)《孟子》中，宋高宗趙構(gòu)追隨高度力求通變，“之”在趙構(gòu)的筆下瞬息萬變、莫造其原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當然也表現(xiàn)了趙構(gòu)對《蘭亭序》的筆法與體勢的運用自如。(表3)

表3 《御書石經(jīng)·孟子》中的“之”字

在歷史的長河中，“二王”經(jīng)典譜系的傳承是一直存在一條主線串聯(lián)著的。北宋中期以來，“宋四家”尚意書風崛起，時人書法皆在“宋四家”的藩籬之下。及至蘇、黃、米、蔡的相繼謝世，北宋末年的“尚意”書風已是病弊百出、奄奄一息?！熬缚抵儭蹦隙膳R安，赫然一時的宣和內(nèi)府，法書名畫遭劫盡殆，或毀于戰(zhàn)火。在這種先天不足的劣勢下，趙構(gòu)卻千方百計搜尋“二王”法帖，把內(nèi)府所藏《定武本蘭亭》刊刻，以布廣傳。宋高宗趙構(gòu)敢于跳出北宋末期以來“尚意”書風的藩籬，倡導“復古”，上追魏晉筆法，推崇《蘭亭序》，此舉重新確立了王羲之書法在南宋的傳統(tǒng)地位，是王羲之書法典范的又一次高峰，使“二王”書風成為南宋書風的三大主流之一，并影響了元初以趙孟頫為首的復古之風。趙構(gòu)(及皇家)對《蘭亭序》的推崇，使得南宋翻刻收藏《蘭亭》的風氣愈演愈熱，直接導致了《蘭亭序》版本的濫觴，繼之“蘭亭學”孕育而生。在《蘭亭序》大量翻刻的背景下，大量的法書名帖、叢帖、官刻帖、私刻帖等呼之而出，直接推動了南宋帖學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