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兵
杜甫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座高峰,其詩作被后人稱為“詩史”,不僅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也有不可替代的史學意義。概言之,杜詩的詩史性質,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描繪了一幅國家動蕩和人民苦難生活的宏闊畫卷,此為宏觀層面的國家歷史;二是在詩作中展現自己的生命軌跡和情感經歷,此為微觀層面的個人歷史。本文所談的《春望》,即是杜甫在人生的重要轉折期,也是其詩作的現實主義成熟期的重要作品,詩中既展現了國家命運,也體現個人遭遇,二者息息相關,不可分割。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此詩作于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是在杜甫被叛軍俘至長安的第二年所作。在杜甫的“詩史”中,國家命運與個人際遇始終連結在一起,在描繪國家的動蕩不安時,杜甫也將個人的困窘與哀愁展現得淋漓盡致。從“國破”的宏大背景出發(fā),眼前的山河雖仍在,卻已經不是舊時山河,而本該是生機勃發(fā)的春天,目之所及卻都是敗落之景,都城中破敗荒蕪,雜草叢生,所見的花鳥都蒙上了一層悲涼色彩。這樣一種山河的“在”與眼前荒蕪之景的“變”,兩相襯托,更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恍然悲涼之感,給字面上廣闊的空間建構與描繪增加了一份厚重的時間質感,時空交疊之下,個人悲辛就顯得渺小無奈而更引人共鳴。從國家與都城著眼到個人,與家人相隔兩地,音信渺茫,獨自困守在城內,只有衰老如影隨形。從國家這樣的大處著眼,鋪陳時空背景,逐漸寫到小處的個人,國家不幸的悲壯中交織了個人不幸的真切,由大背景襯托的個人,其境窘、其情悲,都溢于言表。杜詩的一個高妙之處在于,既在字里行間充盈著深厚豐富的情感,又善于克制,使其情不濫,而更顯情深。目及山河破碎的蕭瑟景象,烽火連天,兵燹肆亂,心中掛念身處異地的家人,卻無法通一書信,對國家兵亂的悲慨,對個人境遇的哀嘆,激蕩又分明的情感似將噴涌而出,又峰回路轉地以一句白頭之嘆作結,似乎是一句輕柔低回的自憐自嘲之語,看似與前文的時空鋪陳無關,但卻用真切的個人感受,使全詩意味變得深沉綿長,委屈不盡。
杜甫在《進雕賦表》中評價漢代辭賦家揚雄與枚皋的文字:“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笔獠恢笕饲∮谩俺劣纛D挫”四個字來形容杜甫詩歌的特點,即在情感厚重、呼之欲出之時,又適時抑住,綿延不盡的意味更顯情感的深沉宏博;在情感的沉郁之外,又輔以宕邁起伏的音節(jié),情感的沉郁與節(jié)奏的頓挫二者相輔相成,共同促成杜詩沉郁頓挫之概。梁啟超在其題為《情圣杜甫》的詩學演講中說道:“我以為工部最少可以當得起情圣的稱號。因為他的情感的內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象電氣一般,一振一蕩的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中國文學界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闭缌簡⒊f,杜甫詩中的情感“一振一蕩的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也一振一蕩地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結合杜甫的生平背景,我們可以知道,杜甫在飽含深情地將個人與國家連結在一起的詩作背后,置放的是一顆情系天下的儒者之心。
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預,是西晉名將,也是一位在經學上頗有建樹的學者,史載杜預之語:“德不可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及也?!逼浼绎L如此。立功立言、奉儒守官,在這樣的家風熏陶之下,結合杜甫自小所受的儒家文化教育,促使其立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后世張載所言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很好地概括了儒者之心,這種儒者之心,伴隨杜甫輾轉流離的一生。年輕時意氣風發(fā),豪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見到豪門富家與道旁餓殍的殘酷對比,也曾痛陳“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家國亂離之中,諷刺官員若無其事宴飲玩樂“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也以“此身醒復醉,不擬哭途窮”來自嘲。杜甫用一生的思考與感慨,在時代的大畫布之上,一筆一畫地繪制著一顆赤誠的儒者之心,這樣一顆心,關心著天下蒼生,積極地為促成善政出謀劃策,也毫不留情地對惡政表示批評,痛罵肉食者鄙,又有柔軟的地方承放黎民的饑寒苦難。正是這種心懷天下的儒者胸懷,使得杜甫在居所破敗后,大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在顛沛流離之時,依然“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我們應當知道,杜甫的“詩史”是其詩歌建構而出的,又不單單限于詩歌的文字,其靈魂在于詩歌背后“憂黎元”的儒者之心。這樣一顆儒者之心,不囿于自身的生命軌跡與情感經歷,而是將生命融于時代,用一句句真摯的詩句,記錄下國家的動蕩與人民的苦難,還原一個更加宏闊的歷史,又因為其自身的情感,使歷史更具溫情與實感。正如我們看到了“國破山河在”的宏闊與悲壯,沿著情感的綿延,另一端是一頭不勝簪的白發(fā)。而這白發(fā),恰是其心之“憂”,亦是其心之“熱”,這樣的憂與熱,是杜甫筆下的詩史,也是詩史之中的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