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云忠
魯魯坐在地上,悲涼地叫著。樹叢中透出一彎新月,院子的磚地上灑著斑駁的樹影和淡淡的月光。那悲涼的嚎叫聲像一把銳利的刀,把這溫暖、平滑的春夜剪碎了。
魯魯原是一個(gè)孤身猶太老人的狗。老人住在村上不遠(yuǎn),前天死去了。只是這矮腳的白狗守住了房子悲哭,不肯離去。人們打他,他只是圍著房子轉(zhuǎn)。房東靈機(jī)一動(dòng)說:“送給范先生養(yǎng)吧。這洋狗只合下江人養(yǎng)?!边@小村中習(xí)慣地把外省人一律稱作下江人。于是他給硬拉到范家,拴在這棵樹上,已經(jīng)三天了。
兩個(gè)孩子從院子北端三間舊房中躡手躡腳走了出來。10歲左右的姐姐捧著一缽飯,6歲左右的弟弟跟在姐姐身后。
“魯魯,你吃飯吧,這飯肉多?!苯憬惆咽掷锏娘埛旁隰旚斏砼浴?/p>
魯魯用悲哀的眼光看著姐姐和弟弟,漸漸安靜下來了。他四腿很短,嘴很尖,像只狐貍;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頸上套著皮項(xiàng)圈,項(xiàng)圈上拴著一根粗繩,系在大樹上。
“魯魯,你就住在我們家。你懂中國(guó)話嗎?”姐姐溫柔地說。“拉拉手吧!”三天來,這話姐姐已經(jīng)說了好幾遍。魯魯總是突然又發(fā)出一陣悲號(hào),并不伸出腳來。
但是魯魯這次沒有哭,只是咻咻地喘著,好像跑了很久。
姐姐伸手去摸他的頭,魯魯一陣戰(zhàn)栗,連毛都微聳起來。老人總是撫摸他,從頭摸到脊背。那只大手很有力,這只小手很輕,但卻這樣溫柔,使魯魯安心。他仍咻咻地喘著,向姐姐伸出了前腳。
媽媽走出房來,在姐姐介紹下和魯魯握手,當(dāng)然還有弟弟。媽媽輕聲責(zé)備姐姐說:“你怎么把肉都給了魯魯?我們明天吃什么?”
姐姐垂了頭,不說話。弟弟忙說:“明天我們什么也不吃?!?/p>
范家人都睡了。只有爸爸仍在煤油燈下著書。魯魯幾次又想哭一哭,但是望見窗上幾乎是趴在桌上的黑影,便把悲聲吞了回去,在喉嚨里咕嚕著,變成低低的輕吼。
媽媽和姐姐解掉拴魯魯?shù)拇掷K,但還不時(shí)叮囑弟弟,不要敞開院門。這小院是在一座大廟里,廟里復(fù)房別院,房屋很多,許多城里人遷鄉(xiāng)躲空襲,原來空蕩蕩的古廟,充滿了人間煙火。
魯魯來到范家十多天了。有一天,魯魯出了門,躊躇了一下,忽然往猶太老人原來的住處走去了。那里鎖著門,他便坐在門口嚎叫起來。還是那樣悲涼,那樣哀痛。他想起自己的不幸,他的心曾遺失過了。他努力思索老人的去向。這時(shí)幾個(gè)人圍過來?!昂渴裁?!畜生!”人們向他扔石頭。他站起身跑了,向著城里跑去了。因?yàn)樗幸粋€(gè)謎,他要去解開這個(gè)謎。
黃昏時(shí),魯魯在城里一座舊洋房前停住了。這里是猶太老人和魯魯?shù)呐f住處。
舊洋房的門關(guān)著,魯魯就坐在門外等,不時(shí)發(fā)出長(zhǎng)長(zhǎng)的哀叫。他在門口蹲了兩天兩夜。人們氣憤起來,下決心處理他了。他很餓,又渴,又想睡。他想起那淡黃的土布衣裳,那溫柔的小手拿著的飯盆。他最后看著屋門,希望在這一瞬間老人會(huì)走出來。但是沒有。他跳起身,沖出重圍,向城外跑去了。
他得到的謎底是再也見不到老人了。他不知道,那老人的去處,是每個(gè)人,連他魯魯,終究都要去的。
姐姐和弟弟很難過。傻魯魯,怎么能離開愛你的人呢?你一定會(huì)回來的吧。
第三天黃昏,媽媽準(zhǔn)備扔掉魯魯?shù)娘埮韬退钑r(shí),魯魯回來了。姐姐沖過去彎身抱起他的頭,他舔著姐弟倆的手,他給爸爸媽媽作揖。那晚全家都高興極了。
魯魯正式成為這個(gè)家的一員了。
村邊小溪靜靜地流,不知大江大河里怎樣掀著巨浪。終于有一天,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這小村,整個(gè)小村沸騰了,賽過任何一次趕集。
“回北平去!”全家人高興地抱在一起,魯魯也連忙把頭往縫隙里鉆??墒囚旚敳恢?,路途遙遠(yuǎn),交通不便,魯魯是不能隨去的。最后的決定是帶他到t市,送給愛狗的唐伯伯。
上路第二天,姐姐就病了。魯魯一刻不離地?cái)D在她腳前。眼光驚恐而凄涼。
t市附近,有一個(gè)著名的大瀑布。10里外便聽得水聲隆隆。車經(jīng)這里,人們都下車到觀瀑亭上去看。上車第二天就病了的姐姐,也執(zhí)意要下車。于是爸爸在左,媽媽在右,魯魯在前,弟弟在后,向亭上走去。急遽的水流從幾十丈的絕壁跌落下來,在青山翠巒中形成一個(gè)小湖,水氣迷蒙,一直飄到觀瀑亭上。姐姐覺得那白花花的厚重的半透明的水幔和雷鳴般的轟響仿佛離她越來越遠(yuǎn)。姐姐暈在了爸爸的肩頭。
姐姐住進(jìn)了醫(yī)院。魯魯再也沒有看見姐姐。沒有幾天,他就顯得憔悴,白毛失去了光澤。唐家的狗飯一律有牛肉,他卻嗅嗅便走開,不管弟弟怎樣哄勸。
范家人到醫(yī)院接了姐姐上了飛機(jī)。姐姐和弟弟為不能再見魯魯,一起哭了一場(chǎng)。他們聽不見魯魯在花園里發(fā)出的撕裂了的、變了聲的嗥叫,他們看不見魯魯因?yàn)橐淮斡忠淮蜗霋昝摾K索,磨掉了毛的脖子。他們飛得高高的,遺落了兒時(shí)的伙伴。
終于漸漸平靜下來的魯魯,有一天又不見了。過了半年,大家早以為他已離開這世界,他竟又回到唐家。他瘦多了,完全變成一只灰狗,身上好幾處沒有了毛。他曾回去,又一次去尋找謎底,他戴露披霜,登山涉水;千里迢迢,他重見了小山上的古廟,卻尋不到原住在那里的主人。他并不注意外界的凄楚,他只是要去解開內(nèi)心的一個(gè)謎。他去了,又歷盡辛苦回來,為了不違反主人的安排。
唐家人久聞魯魯?shù)氖论E,卻不知他有觀賞瀑布的癖好。他常常跑出城去,坐在大瀑布前,久久地望著那跌宕跳蕩、白帳幔似的落水,發(fā)出悲涼的、撞人心弦的哀號(hào)。
(選自《魯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