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孤獨”與“霍亂”，一生摯愛成就馬爾克斯

羅倩儀

加西亞·馬爾克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于1982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一生之中最負盛名的作品是《百年孤獨》與《霍亂時期的愛情》，而這兩部作品都與一個人密切相關(guān)，那就是與他攜手半個多世紀的妻子梅賽德斯，他們甚至一起經(jīng)歷過一場霍亂瘟疫。

年少的結(jié)合

1880年至1930年，哥倫比亞發(fā)生霍亂瘟疫，而馬爾克斯就是在這期間出生的，盡管他出生的1927年霍亂已經(jīng)在逐漸消失了。但冥冥之中，馬爾克斯已與霍亂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馬爾克斯從小熱愛文學(xué)，是個敏感、孤僻又有點瘋狂的人，對待感情并沒有特別認真。

直到1945年的冬天，18歲的馬爾克斯在舞會上邂逅了藥鋪老板的女兒梅賽德斯。那時，梅賽德斯才13歲，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他沒有辦法把目光從這個有著埃及血統(tǒng)的女孩身上移開，沖上前去，贊美她有“尼羅河蛇一般的嫻靜之美”。梅賽德斯對他報以淺笑，他立馬受到了鼓舞，激動地向她求婚了。

馬爾克斯堅定地認為對梅賽德斯是一見鐘情，但梅賽德斯只認為他是一時沖動，轉(zhuǎn)身將青年的求愛遺落在舞會。但從此，梅賽德斯在藥鋪經(jīng)常能聽到動人的樂章，那是馬爾克斯用六孔簫為她吹奏小夜曲。更多的時候，馬爾克斯通過寫信表達自己濃烈的情感與思念。在一次次的交流與深情回望中，兩人終于明確了戀愛關(guān)系。

短暫的甜蜜相處后，馬爾克斯開始了長達13年的奔波，輾轉(zhuǎn)于各地學(xué)習(xí)與工作。梅賽德斯總是在藥鋪柜臺后寫著言辭平和的信，寄給在波哥大、羅馬、巴黎等地的馬爾克斯。時間和距離從來都不能削弱真愛，反而讓真愛像醇酒般愈久彌香。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聚少離多令梅賽德斯養(yǎng)成了多愁善感和愛哭的習(xí)性，馬爾克斯還給她起了個綽號叫“神圣的鱷魚”。

那些年，不羈的馬爾克斯并沒有守身如玉，有過一些女朋友及愛情瓜葛，但誰也無法代替梅賽德斯，她在他心中是“神圣”的。

1958年，兩人終于結(jié)束了愛情長跑，步入神圣的婚姻。馬爾克斯如實交代自己曾經(jīng)放浪形骸，梅賽德斯卻寬容地說：“下不為例就是了?！眱扇怂彀l(fā)誓廝守終身，矢志不渝。

在戀愛期間，梅賽德斯已感覺到馬爾克斯絕非池中物，因而深知嫁給他，不僅為了愛情，也做好了為文學(xué)“犧牲”的準備?；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她主動承擔(dān)家務(wù)，一開始做飯往往會燒焦，做的雞蛋和肉排也讓人難以下咽。但沒過多久，她便把所有難題都克服了，成了一名稱職的主婦。

相愛容易，相處難。盡管他們談了一段長達13年的戀愛，但真正相處起來，梅賽德斯才知道馬爾克斯有許多的“怪癖”。

馬爾克斯非常迷信，他喜歡黃花，尤其是黃玫瑰，覺得有了黃花才有安全感，才不會遇上倒霉的事。一天，梅賽德斯看到馬爾克斯坐在書房半天都沒寫出一個字來，便問他怎么回事。馬爾克斯自己也不知道，但一抬頭看到花瓶后，便恍然大悟：“花瓶里少了一朵黃玫瑰！”梅賽德斯只好給他摘回來一朵。馬爾克斯笑著端詳黃玫瑰：“這種黃色不正宗。不過，算了。”梅賽德斯愣了一下，不禁問：“什么黃色才最正宗？”“下午三點從牙買加眺望到的加勒比海的那種黃色?！瘪R爾克斯認真作答。

另外，馬爾克斯沒有辦法與臉上有晦氣的人在同一個地方生活。有一年，梅賽德斯好不容易在科斯塔布拉瓦的一個小鎮(zhèn)租了一套房間，正準備安頓下來時，一位女鄰居來向他們問好，馬爾克斯認為女鄰居臉上有晦氣，當(dāng)即表示不愿意在此居住。梅賽德斯認為馬爾克斯是無理取鬧，兩人因此鬧得非常不快，但最后還是拗不過馬爾克斯，只好把房子退掉。

馬爾克斯還有一個筆記本專門記錄著會讓他倒霉的物品和事情：門背后面的蝸牛、房子里面的魚缸、塑料花、馬尼拉大披巾、燕尾服、裸體抽煙且閑逛、光著身子穿著鞋子走路……他會盡量避開這些事物。

馬爾克斯的迷信與怪癖，梅賽德斯一一承受，并盡可能地為他掃清障礙，讓他沒有后顧之憂地創(chuàng)作。有時，梅賽德斯的朋友會替她不值，甚至覺得她被馬爾克斯騙了，他根本不能成為大作家。梅賽德斯淡然一笑，義無反顧。

真正的愛情，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每當(dāng)馬爾克斯為忙碌一天的她捶背揉肩時，每當(dāng)馬爾克斯端來她最愛的水果時，每當(dāng)凝視馬爾克斯專注創(chuàng)作時，她就覺得心滿意足。她便知道，她深愛這個男人，也堅信，心愛的男人一定會寫出一部驚世佳作。

有愛不孤獨

馬爾克斯沒有讓梅賽德斯等太久。

1965年夏天，陽光明媚，馬爾克斯心情舒暢，提議開車帶妻兒到海灘度假。梅賽德斯和兩個兒子興高采烈地坐上車，灑落一串串歡聲笑語?？墒切兄涟胪荆R爾克斯突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來神情肅穆地問梅賽德斯：“我突然想通了那個纏繞我十幾年的故事該怎么寫了。我想馬上動筆，你會支持我嗎？”梅賽德斯明白他的意思，不假思索地說：“完全支持。”

于是，馬爾克斯立即掉頭回家，走進書房，專心致志地坐在打字機前。在正式閉關(guān)之前，他把整個家和5000美元丟給梅賽德斯，并且辭掉了記者的工作。馬爾克斯預(yù)計6個月就可以完成這本書，5000美元足夠開銷。梅賽德斯非常支持他的瘋狂舉動，還在家里發(fā)話：“斷什么都不能斷馬爾克斯的稿紙！”

馬爾克斯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創(chuàng)作當(dāng)中，梅賽德斯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丈夫送來500張稿紙，然后迅速離開，從不驚擾他半分。馬爾克斯這次創(chuàng)作不但需要看到黃花，還要不停地抽煙。梅賽德斯便每天到書房換上新鮮的黃花，時刻留意他是否抽完了香煙。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盡管馬爾克斯日以繼夜地寫，完全沒有過問家里的事，但他的小說還是沒寫完。他告訴梅賽德斯，在寫的過程中，他把小說的格局放大了，要寫的內(nèi)容變多了。梅賽德斯吻了一下丈夫：“你安心寫，家里有我呢?！钡搅笋R爾克斯閉關(guān)的第9個月，梅賽德斯不得不告訴他一件嚴重的事情——錢花光了。馬爾克斯沉吟一下：“把汽車賣了吧?！泵焚惖滤沽⒓凑辙k，絕無半點遲疑。

直到賣汽車得到的錢也花光了之后，馬爾克斯的小說還是沒有寫完。梅賽德斯不忍心再打擾丈夫，一聲不吭地把自己的首飾賣掉，把家里的電視機、收音機賣掉，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馬爾克斯的香煙和稿紙卻從未短缺過。

最困難的時候，梅賽德斯厚著臉皮懇求肉店老板賒給她肉、面包師賒給她面包，又免費給房東做雜活，低聲下氣說服房東讓她晚交9個月房租。她受盡冷臉白眼，卻始終咬緊牙關(guān)，不對馬爾克斯吐露半點。那段時間的她，內(nèi)心是豐盈而孤獨的。

馬爾克斯亦如是。孤獨是馬爾克斯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他筆下的人物總是孤獨的?！犊葜∪~》中的核心人物一輩子都在極端孤獨中度過，生于孤獨，死于孤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的人物也是孤獨的;《惡時辰》中的鎮(zhèn)長飽嘗權(quán)力孤獨的滋味;《族長的秋天》更是寫盡了獨裁者的孤獨。而此時，馬爾克斯正在創(chuàng)作的是《百年孤獨》，講述了七代人的傳奇故事，小鎮(zhèn)的百年興衰，小說里的人物是孤獨的，而他也一直在孤獨地創(chuàng)作。

當(dāng)馬爾克斯寫完讓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死掉的那個章節(jié)時，他渾身哆嗦著走上三樓尋找梅塞德斯。梅賽德斯一看馬爾克斯的臉色，大概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了?！吧闲Ｋ懒??！瘪R爾克斯一頭倒在床上，整整哭了兩個小時。梅賽德斯一直陪在他身旁，兩人彼此安慰，彼此溫暖。他們終于不再孤獨，因為他們有愛，有彼此。

閉關(guān)一年半，抽掉3萬支香煙，馬爾克斯終于完成了《百年孤獨》這部鴻篇巨著。

梅賽德斯和馬爾克斯一起去郵局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南美出版社寄書稿，由于郵資不夠，梅塞德斯又果斷將吹風(fēng)機、電暖氣、攪拌機賣掉，才寄走了書稿。郵寄書稿的時候，梅賽德斯比馬爾克斯更緊張、興奮，因為她欠下太多錢，把賭注都押在這本書上了。馬爾克斯直到這一刻才知道梅賽德斯背后的驚人付出，默默握著她發(fā)抖的手：“親愛的，你是舉世罕見的人，謝謝你容忍我。沒有你，我永遠也寫不成這本書?！?/p>

這一次，梅賽德斯賭贏了。

1967年5月，被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稱作“拉丁美洲的圣經(jīng)”的《百年孤獨》出版了，首印8000冊，15天就賣完了，市場的需求量如同亞馬遜河的水量一般。此后，每一年都在不停加印。

《百年孤獨》出版后，馬爾克斯又做出了一個“怪異”的舉動，就像當(dāng)年訂婚時，他向梅賽德斯提出買回自己寫的情書并燒毀那樣，他燒掉了所有寫作筆記和自己畫的人物關(guān)系圖。馬爾克斯的兒子曾說：“父親不想留下私人文件記錄，愛打電話，很少寫家信?！敝撸裘焚惖滤梗骸八氚雅c他相關(guān)的所有生活和思想都留在書里。”

1982年，驚世駭俗的《百年孤獨》讓馬爾克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那時，馬爾克斯的母親卻天天在祈禱“不要讓馬爾克斯獲獎”。原來，她與馬爾克斯一樣，有點迷信和怪異，她認為兒子一旦得了諾貝爾獎，很快就會身亡。當(dāng)獲獎的消息傳出來后，馬爾克斯立刻打電話給母親：“您放心，我會戴上黃玫瑰去斯德哥爾摩的，這樣我就能保住性命了。”這番話讓梅賽德斯覺得哭笑不得，但隨后馬爾克斯面對記者一再深情地表達對妻子的感謝和愛意時，又感動不已。

“是我的梅賽德斯成就了我。沒有她，我只有孤獨，不會有《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無數(shù)次如是說。同時，他讓經(jīng)紀人無限提高《百年孤獨》的電影版權(quán)費，只因他覺得活著的導(dǎo)演里沒人能拍出他心中的《百年孤獨》。

愛情與霍亂

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后，馬爾克斯推掉了許多采訪，潛心創(chuàng)作。他最愛的是書寫故事，只是這次可以無憂無慮地寫了?！懊焚惖滤?，我想為你寫一本書?！瘪R爾克斯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文學(xué)上的“功臣”，“把我們的故事寫進書里。”

“好啊?！闭跐不ǖ拿焚惖滤够剡^頭來，對他嫣然一笑。那一刻，馬爾克斯有些愣神，梅賽德斯已然不再年輕了，但他心里一動，覺得她美麗依然。長久的愛情，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愛上同一個人。

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馬爾克斯擷取了他與梅賽德斯的愛情故事作為原素材，但在藝術(shù)加工的階段卻停滯不前。

一天，梅賽德斯像往常一樣，給馬爾克斯送來當(dāng)天的報紙，馬爾克斯被上面的一則新聞吸引了：一對來到40年前的故地，重溫蜜月旅行的老人，被載他們出游的船夫用槳打死了，目的是為了搶走他們身上的錢。而令人訝異的是，兩位老人是一對秘密情人，40年來一直抽空一起度假，但各自都有幸福穩(wěn)定的婚姻，兒孫滿堂。馬爾克斯看著報紙上的老照片，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猛然記起，父母的愛情也是十分曲折動人的。霎時間，新聞上的故事、父母的愛情以及他與梅賽德斯的愛情，在他的腦海雜糅在一起，為他的虛構(gòu)小說奠定了時間跨度與故事張力。

但是，馬爾克斯仍然不滿足，這是一本獻給梅賽德斯的書，他希望臻于完美。他要在書中注入他對愛情的深刻理解和對拉美文化的認識。所以，他要為書中的故事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時代背景。

正當(dāng)他放下報紙，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時，梅賽德斯來給他送茶點，順便收走一旁的報紙，隨口說了兩句：“據(jù)說非洲又出現(xiàn)霍亂了，很多人感染了。真是太可怕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馬爾克斯一拍大腿，他曾聽父親說過，1880年至1930年，哥倫比亞也發(fā)生了霍亂瘟疫。他便讓小說中的人物置于那個霍亂時期，在創(chuàng)作期間，多次查閱資料、造訪父母，了解他們的生活，以及那個遠去的時代。更妙的是，馬爾克斯賦予霍亂一種象征意味——愛情。霍亂能致人死命，也能讓人懂得生之珍貴，激發(fā)出更頑強的生命力。馬爾克斯用霍亂映射愛情，就是告知人們，愛情雖甜美，但也會讓人生不如死。不過，不經(jīng)過一番生死考驗，也無法得到真正的愛情。

這本書就是《霍亂時期的愛情》，于1985年面世后，立即被搶購一空，它的銷售量甚至遠遠超過了《百年孤獨》，也得到了外界的高度評價。在50年的時間跨度中，馬爾克斯展示了所有愛情的可能性，所有的愛情方式。一個力量無窮的愛情故事，一部永恒的杰作。

讓馬爾克斯沒想到的是，1991年，霍亂竟然重回哥倫比亞。只是有了經(jīng)驗的哥倫比亞人不再像從前那般驚慌，謹遵醫(yī)囑，積極面對。

梅賽德斯時常坐在搖椅上，翻開馬爾克斯為她而寫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撫摸扉頁上的那一行字：自然，此書獻給梅賽德斯。每每這時，馬爾克斯便會靠過來，牽起她溫?zé)岬氖?，談起?dāng)年第一次牽手的情景。日光漸漸消逝，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攜手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fēng)雨云霧。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