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晨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00)
自我意識是人類所特有的高級精神活動,是人類社會文明發(fā)展的標志。人類自我意識已融入時代脈搏之中,成為幾千年來中國社會文明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維之曾對自我意識對人類社會文明發(fā)展的必要性進行過說明,他認為,自我意識是人在自然界中獨特性的體現(xiàn),該意識能夠促進人類主動性的發(fā)揮以及指導人類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處。
西方學者雅思貝爾斯認為,中國首次出現(xiàn)普遍覺醒是在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并將這一時期稱為“軸心時代”?!拜S心時代”的到來是歷史的不斷積淀引起變化的結果,人類意識的覺醒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王國維、傅斯年、徐復觀等學者都曾提到過殷周巨變,并強調此為精神之巨變。在中國的“軸心時代”(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到來以前,周人就出現(xiàn)了自我意識覺醒的萌芽并在《尚書·周書》中有所表現(xiàn)。徐復觀也說“周初是中國歷史的黎明期”。何為“黎明”,即由昏暗轉向光明,由蒙昧轉向覺醒。此一時期,人類對自我的認識更進一步,自我意識已有覺醒之勢。劉家和在探討古代人類精神覺醒的特點時從“人與天(神)或自然的關系問題”“人與人的關系問題”“人性問題”[1]即對自我分別進行發(fā)現(xiàn)、評價和定位三個方面著手。在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個體”實際上包含兩個不同的層級,一是個人個體,二是民族或者是華夏個體。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對內表現(xiàn)為個體的自我發(fā)現(xiàn),對外則以民族集體意識的形式呈現(xiàn)。
反思意識的覺醒是周人自我意識覺醒過程的基礎。反思意識是站在特定的歷史基點回望過去,以史為鑒關照自身,目的是促進自身更好的發(fā)展。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文明社會的不斷進步、發(fā)展都是以歷史積淀為基礎。周人反思意識的覺醒是以夏、商兩代為參照,總結經(jīng)驗,指導自身,以期得到更好的發(fā)展。與夏、商兩代相比,周人的天命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一變化正是周人反思意識覺醒的結果。
“天”作為中國古代至上神力的代表,在夏代就已出現(xiàn),《尚書·甘誓》載“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中國古代王朝以“天命”作為維持統(tǒng)治或獲得統(tǒng)治權力的依據(jù),在朝代更替時,“天命”則成為鼓動民眾、消除反叛者罪責的精神武器?!渡袝摹分?,湯出師伐桀的誓師詞再三申明伐夏乃天意所歸——“天命殛之”“予畏上帝”“致天之罰”。夏、商、周三代天命觀是相繼的,他們的相同點在于對“帝”(天)存在極大的信仰和敬畏,“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禮記·表記》)。統(tǒng)治者在實施各項政策之前要占卜以問天,其政治統(tǒng)治也要順服天命,“有夏服天命”(《尚書·召誥》)。由此可見,天命對于王朝統(tǒng)治具有決定性作用。
除此之外,商代的統(tǒng)治者自詡帝之后嗣,與上天建立聯(lián)系并產(chǎn)生了“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說。但這種信仰發(fā)展到后來逐漸變得盲目、迷信,并且拋棄了依天命而治這一先決條件,堅定地認為自己能夠無條件永保天命。商紂王堅信天命在商,不顧祖依勸告,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以致民怨沸騰。在殷商命數(shù)將盡之時,紂王依然緊緊攥著迷信天命這一救命稻草,發(fā)出“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的感嘆,商朝覆滅已是必然。
至周,天命觀則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首先,“天命不易”思想的萌生。周人繼承了殷對“帝”(天)的信仰,仍然認為天命是統(tǒng)治權力的給予者。但同時,周人也意識到當原持有者不能順應天命而治時,天命就會發(fā)生轉移?!渡袝ざ嗍俊份d周滅殷,周自稱小國不敢戈殷命,只因殷忤逆天命,天命既降于周。天命所弼即為周人推翻殷王朝統(tǒng)治的解釋?!渡袝ぶ軙分邢蔫畈豁樚烀?,天命即發(fā)生轉移,夏滅,“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尚書·多方》)。其次,周人意識到天命轉移不是隨機的、無緣由的。周代,天已被人格化,承擔了監(jiān)察者的職責,它會時刻關注統(tǒng)治者的行為,傾聽百姓的心聲,“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泰誓》)。一旦統(tǒng)治者的行為違反天意、不順天命,民眾怨聲載道,天就會降罰于統(tǒng)治者,甚至轉移統(tǒng)治權力,“商罪貫盈,天命誅之”(《尚書·泰誓》)。因此,天命轉移的依據(jù)就在于統(tǒng)治者是否順應天命。
相比較于夏、商兩代,周人在推翻商王朝的統(tǒng)治后開始進行歷史反思,“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尚書·召誥》)。通過對前代經(jīng)驗的總結認識到“天命不易”,并且去思考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發(fā)掘天命何以弼周的根源。由此,周人歷史反思意識開始覺醒,成為自我意識覺醒的思想基礎。
生命意識是人類最自然原始的意識,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根源,也是最易受其他因素(如物質)影響而被淡化的意識。周人生命意識的復蘇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生存保障,即民眾要求生命得到基本保障;二是尊重生命,即在滿足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時使人獲得能夠區(qū)分人與其他自然萬物的高級地位。
第一,是生存權利的保障。商代末年,民眾生活異常艱辛,紂王暴虐、荒淫無度,不理國政,民皆哀怨。《史記》卷三中列紂王之五罪:一為不辨是非“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二為狂傲自大“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三為荒淫無道“好酒淫樂,嬖于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四為暴虐成性“于是紂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五為不辨忠奸“而用費中為政,費中善諛,好利,殷人弗親,紂又用惡來。惡來善毀讒,諸侯以此益疏”。人的欲望是層遞的,從生存需求到額外的物質需求,再從額外的物質需求到精神需求。長久處于和平盛世的民眾已然不再滿足于“活著”,長期的高層次追求使他們忘記生存的緊迫,生命意識逐漸模糊。但商末紂王“暴殄天物,害虐烝民”創(chuàng)造了近乎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民眾的生存追求跌入底層,生存欲望愈發(fā)迫切,生命意識隨之蘇醒。
第二,是生命尊重的體現(xiàn)?!拔┨斓厝f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與自然萬物相比,人有“靈”而萬物皆無。從物質方面看,生存是一切生命個體的基本需求。要突出人之不同,則要在滿足個體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外讓民眾感受到對人生命的獨特尊重,而這種尊重就體現(xiàn)在保民、愛民的政策之中。周代統(tǒng)治者在反思殷商滅亡的教訓中明白,要獲得并維持天命即保證王朝的長久之治就要獲得民眾的支持,“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殷商王朝不愛惜民眾,其統(tǒng)治必不長久,《尚書·泰誓》中控訴了商紂王對于民眾生命的踐踏,“沈湎冒色”“播棄犂老”。也正是生命意識的復蘇使民眾必須起身反抗紂王的殘暴統(tǒng)治,維護自己的生存權利,并成為鼓動民眾奪取統(tǒng)治權力的有力武器,“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取彼兇殘”(《尚書·泰誓》)。
從精神層面看,人的“靈”還體現(xiàn)在人是有思想的動物。在滿足物質需求后,人往往會向更高的精神層面追求,內求于自身,形成道德需要,以使個體獲得全面、完善的發(fā)展。統(tǒng)治者不僅要勤勉治政、順應天意,同時也要確保自身德行之善美,《尚書·召誥》載“王敬所作,不可不敬德”;普通民眾也要做到善、友,《尚書·康誥》有載“封,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刑茲無赦”。
一個歷史時期向另一個歷史時期過渡時其社會環(huán)境、條件都會發(fā)生變化。人作為社會活動主體,為了適應變化了的社會環(huán)境,進而對自身意識形態(tài)等各方面進行改造。周人生命意識的復蘇就是在時代過渡背景及生存危機的社會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生命意識的復蘇是個體內求的結果,也是自我意識覺醒的一個重要方面。
殷周之際的天命觀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一方面,周人繼承了殷人敬重天命的觀念,十分明了天命之于王朝統(tǒng)治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周人也意識到“天命不易”,意識到天人之間并不存在固定的、絕對的關系。天命的轉移與人的個體行為表現(xiàn)有直接的聯(lián)系,人作為個體在天人關系中具有獨立地位。在此基礎上,周人開始關注自身個體,對個體行為做出要求,并主動追求,以永保天命。在這一階段,周人主體精神覺醒,開始爭取天人關系中的獨立地位以及主動權。
人類主體意識覺醒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人逐漸從附屬地位中解放出來,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周代以前,人們迷信天命,而自周代開始,周人的天命觀逐漸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敬畏天命的同時也發(fā)出了“惟命不于常”的聲音。從商王紂“我生不有命在天”的對天絕對依賴,到《尚書·康誥》中的“惟命不于常”,《詩經(jīng)·大雅·大明》中的“天命靡常”,再到《尚書·君奭》中的“天不可信”,這一變化過程實際上就是人類獨立意識覺醒的過程。人對天命的思考更加客觀、全面,意識到天命并非一成不變。周人伐紂滅商是順應天命,“商罪貫盈,天命誅之”,否定了商人天命在商不可轉移的思想。那么天命是以何為依據(jù),周人在取得天命后怎樣做才能長久維持周王朝的統(tǒng)治,這就成為周人所要思考的問題。
自主意識的覺醒主要體現(xiàn)在周人對“德”的主動追求之上。“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德”對于獲得及維護政治統(tǒng)治具有關鍵意義。而“天命不易”的思想又為人們追求天命提供了機會,只有敬德,才能使天命永在周室?!渡袝ふ僬a》載“王其德之,祈天永命”。夏、商兩代“自絕于天”是由于“不敬厥德”。周人意識到了“德”是以人為主體,是需要人來實踐培養(yǎng)的,他們不再只是被動依靠天命的“德”,而是以活動主體的身份自覺規(guī)范,主動踐行,提高道德修養(yǎng),以保天命。
《尚書·召誥》記錄了建造洛邑的過程以及召公的誥辭,誥辭中尤其注重勸告君王重視修繕文德以長久的持有天命。召公直呼“王其疾敬德”,只有“王其德之用”,才能夠做到“祈天永命”。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中有:“敬之敬之,天惟顯帀,文非易帀。……遹我夙夜不逸,儆之,日就月將,教其光明。弼持其有肩,示告余顯德之行?!盵2]這首詩是成王勉勵自身修身治國要勤勉不怠,只有通過日積月累的努力方能獲得良好的德行,反映出當時成王已經(jīng)意識到人的主體力量的重要性,并且主動發(fā)揮個體能動性以維持良好的德行。周公告誡康叔“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乂其民”“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惟厥罪”(《尚書·康誥》) ,“不腆于酒”(《尚書·酒誥》) ,“無胥戕,無胥虐”(《尚書·梓材》) ,等等。
這種“敬德”意識還體現(xiàn)在周人對于祖先德行的頌揚上并以此來告誡后世德行之重要。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詩經(jīng)·維天之命》)。青銅銘文中也有有關“敬德”的記載。大盂鼎銘文及毛公鼎銘文都刻有“丕顯文王”“丕顯文武”的頌詞,目的在于弘揚周文王、周武王的良好德行以鼓舞后人繼承先王之大業(yè),繼續(xù)修身養(yǎng)德以“德”治國。
《尚書·周書》不僅是對統(tǒng)治者修“德”提出要求——只有具備良好德行的統(tǒng)治者才能夠接受并維持天命;同時也提到了黎民百姓應當加強自身的德行修養(yǎng),主動追求“德”。如《尚書·酒誥》中就提到,如果民眾嗜酒無度即不對自己的行為做出符合“德”的規(guī)范就會招來天罰,“……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p>
團結統(tǒng)一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內涵,其來源于堅強的民族意識。民族意識的覺醒之所以從屬于自我意識之覺醒,是由于不同層次的“自我”概念范圍不同。維之在對“自我”的層次劃分上有著明確的表述:“在自我可分大我與小我諸多層次,人類自我意識也是循序自我的層次而發(fā)展,經(jīng)歷了群體自我意識與個體自我意識的兩次覺醒?!盵3]在自我的多層次概念范圍下,自我意識覺醒也相應地包含群體和個體兩種。
《尚書·武成》有“華夏蠻貊,罔不率俾”,此為“華夏”一詞之始現(xiàn)。王和曾談到周代華夏觀念的出現(xiàn)使得戎狄蠻夷此類的稱呼開始含有貶義,“華夷之辨”出現(xiàn),“大文化觀念”形成。人類最初的社會集團是以部族為單位,各部族之間相互獨立,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中華民族本為一體,也尚無華夏民族意識。到了周代,武王伐紂滅商,建立政權,規(guī)定新都,封建諸侯,在“血緣民族”的基礎上構建了“文化民族”。由此,華夏民族意識覺醒,民族一體化進程不斷推進。
第一,封建諸侯奠定民族一體化基礎。早期各部落處于彼此分離又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部族與部族之間缺乏聯(lián)系。周武王選址洛邑建立東都,周成王加快東征建成新邑并以分封制來維護新王朝的統(tǒng)治,《詩經(jīng)·魯頌·閟宮》有“大啟爾宇,為周室輔”。通過分封諸侯在疆域內布置軍事?lián)c使遠離國都的地域能夠受到周王朝的統(tǒng)治,打破原有小部落的離居狀態(tài)。諸侯也要承擔起安撫百姓使百姓服從、維護周王朝統(tǒng)治的責任,最大限度地擴張了周室血緣脈絡。周王朝以血緣關系為紐帶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的人民之間建立聯(lián)系,使人民產(chǎn)生統(tǒng)一感、共同感,建立統(tǒng)一王朝。江林昌認為,“武庚之亂”后周王朝的政治策略,一方面,進一步消解了殷代剩余集團力量;另一方面,以周王朝為核心的血緣網(wǎng)絡遍布全國,形成地緣與血緣兩種管理方式。
第二,定都洛邑,構建文化橋梁。周人定都洛邑實際上是承認了自身與夏的一脈相承。這就意味著周人承認民族文化具有傳承性、一體性,并且將依靠血緣維持的民族關系上升為以文化、精神為紐帶的緊密聯(lián)合體?!渡袝分校苋俗苑Q“夏”首次出現(xiàn)在《康誥》中,“用肇造我區(qū)夏”,之后在《尚書·立政》《尚書·君奭》等篇中,“夏”一詞又多次出現(xiàn)?!跋摹钡暮x也逐漸擴展,《爾雅·釋詁》:“夏,大也。古大國曰夏。華夏,謂中國也?!盵4]此時“夏”已不再單指夏朝及其民眾,而是成為文化民族的代名詞。
不論是分封諸侯還是定都洛邑,兩種政治措施的實行都極大地提高了殷民與周民在文化、精神方面的融合程度,意味著周人打破了血緣民族的隔閡,文化民族逐漸形成,華夏民族意識開始覺醒。
《尚書·周書》中記載了周人在個人思想和民族意識等方面的遞嬗,周人更多地將目光投射到人事之中,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以史為鑒、反觀自身。這是中國人類意識初次覺醒的蓄力,是爆發(fā)前的征兆。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類意識的普遍覺醒乃至后世團結統(tǒng)一、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的形成都以此為根基。由此可觀,《尚書》不僅是一部政治典籍,還是研究中國人類精神發(fā)展史的經(jīng)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