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主要視力殘疾詞匯的使用及演變研究

內(nèi)容摘要：文章在定量統(tǒng)計與定性分析的基礎(chǔ)上，對中國古代漢語中主要視力殘疾類詞匯的使用和演變情況進行了研究。其中，“盲”是沒有眼珠的視力殘疾，“盲人”最早見于《世說新語》;“瞎”是后起字，不可單獨指稱有視力殘疾的人，在句中常充當(dāng)謂語，中國古代沒有“瞎子”一詞;“瞽”在先秦經(jīng)常使用，指代有眼珠但眼皮黏連的視力殘疾者，作謂語時未見主語為人的用例，后世逐漸棄用。

關(guān)鍵詞：中國古代 視力殘疾詞匯 使用及演變

“盲人”“瞎子”是否從古代就有？古代的人們怎么稱呼他們？本文旨在通過研究探討清楚歷代視力殘疾詞匯的使用及其演變，從而達到以古鑒今為視障者提供更好的稱呼給以參考的目的，同時為視力殘疾文化、文學(xué)現(xiàn)象的研究提供基礎(chǔ)。

本研究從語言本體出發(fā)，致力于對“盲”“瞎”“瞽”等主要視力殘疾詞匯的使用和演變的研究，運用定量統(tǒng)計與定性分析的方法，對其在《詩經(jīng)》《楚辭》《尚書》《論語》《老子》《莊子》《孟子》《荀子》《墨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左傳》《淮南子》《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論衡》《難經(jīng)》《傷寒論》《中藏經(jīng)》《脈經(jīng)》《世說新語》《顏氏家訓(xùn)》《唐律疏議》《祖堂集》《碧巖錄》《三朝北盟會編》《投轄錄》《五燈會元》《老殘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醫(yī)碥》《元史》等32部古籍的使用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其基本情況如下：

一.盲

“盲”義為眼睛失明?！墩f文·目部》：“盲，目無牟子?！薄夺屆め尲膊　罚骸懊?，茫也，茫茫無所見也?！庇纱丝梢姡懊ぁ敝傅氖悄繜o眼珠的視力殘疾?！懊ぁ痹谏鲜?2部古籍中共出現(xiàn)了約151例，較早見于《老子》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贝藭r，“盲”為動詞，用做謂語，主語為“目”，這種用例還見于《呂氏春秋》“夫私視使目盲”、《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目盲無所見”、《難經(jīng)》“脫陰者目盲”等，這種用法一直持續(xù)到中古，比如《唐律疏議》中有“兩目盲”?！懊ぁ睘椴患拔飫釉~，也可活用為使動，比如南唐《祖堂集》中“兼盲其目”義為“使其目盲”。到明清時期，“盲”依然可以用作謂語，而主語往往會變?yōu)椤把邸?，比如《水滸傳》有“見娘雙眼都盲了”?！懊ぁ庇米髦^語而其主語為人的僅見于《淮南子》中的3個用例“其父無故而盲”“其子又無故而盲”“此獨以父子盲之故”，后世未見這種用法。

“盲”也具有名詞的性質(zhì)，可單獨指稱眼睛失明的人，比如《呂氏春秋》“使其目可以見，不學(xué)，其見不若盲”、《論衡》“曉然若盲之開目”、《黃帝內(nèi)經(jīng)》“刺面，中溜脈，不幸為盲”等“盲”都指代眼睛失明的人。這些“盲”在句中都充當(dāng)賓語。“盲”做賓語時，也指“盲病”，《荀子》中有“以盲辨色”“以盲為明”，其中的“盲”即為目盲。再比如《五燈會元》中有“患盲”等。需要說明的是，指稱眼睛失明的人，除了用“盲”單獨指稱，更常見的是在動詞“盲”后加一個“者”字，形成“盲者”固定結(jié)構(gòu)。比如《莊子》《墨子》《韓非子》《淮南子》《論衡》《五燈會元》等古籍中都有較多用例。

“盲人”最早見于南朝宋《世說新語》“盲人騎瞎馬，夜班臨池深”，另見于南唐《祖堂集》“又值盲人”、“似盲人相色而轉(zhuǎn)錯耳”以及宋代《五燈會元》“個個是盲人”等，此時“盲人”并未成詞，而是表示“眼盲的人”。而通過對國學(xué)備要古籍庫中明清小說的檢索可以看到有《警世通言》“明珠美玉，投于盲人”等句中也使用了“盲人”。與此類似，“盲”用作定語的例子還有“盲龍”“盲漢”，分別見于《祖堂集》《五燈會元》。

與“盲”有關(guān)的詞匯還有“偏盲”“青盲”等，見于《呂氏春秋》《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等，比如《漢書·杜魷傳》：“欽，字子夏，少好經(jīng)書，家富而目偏盲”，都是眼部疾病。

“盲”也可用作狀語，比較少見，最早見于宋代《五燈會元》中“汝莫盲喝亂喝”，由此可見這種用法的起步較晚。

綜上，“盲”兼有動詞和名詞的性質(zhì)，在句中可以做謂語、定語、狀語、賓語：1.在上古時期“盲”多做謂語，主語為“目”;用“盲”或者“盲者”指稱有視力殘疾的人。2.中古時期，“盲”依然保留上古時期的用法，而用法更加多元化，在句中充當(dāng)謂語時主語不僅為“目”也可以為人;同時“盲”可作賓語表示“盲病”;指稱有視力殘疾的人，出現(xiàn)了“盲人”的用法。3.到了近古，“盲”作謂語時，主語通常為“眼”;作定語時，除了使用“盲人”，還出現(xiàn)了“盲龍”“盲漢”;并且出現(xiàn)了用作狀語的用法。

二.瞎

《集韻》：“瞎，目盲也?；驈年隆！薄墩f文解字》中沒有收錄“瞎”。“瞎”在上述32部古籍中共出現(xiàn)約106次。最早見于《世說新語》“盲人騎瞎馬”。由此可見，“瞎”是個后起字，或可解釋為從目，從害，會意字。

“瞎”為動詞，多用作謂語，后可加賓語、雙賓語，比如《唐律疏議》中有“瞎一目”“瞎其一目者”“瞎目”，《水滸傳》中有“瞎了雙目”。“瞎”作謂語后也可不加賓語，比如《祖堂集》中有“眼瞎耳聾”、《唐律疏議》中“一目瞎”、《五燈會元》中有“眼瞎”、《水滸傳》中有“他又不瞎”“我又不瞎等”。如上，通過分析我們看到，“瞎”作謂語不帶賓語時，必須前帶主語“眼”“一目”或者人稱代詞“他”“我”等。

“瞎”還可以作定語，比如《五燈會元》有“瞎?jié)h”“瞎驢”“瞎老婆”、《祖堂集》有“瞎?jié)h”、《元史》中有“瞎馬”，都指具體的視力殘疾，未虛化表示“壞”的意義。

與“盲”可以單獨指稱有視力殘疾人不同，“瞎”在古籍中不可以單獨用來指代有視力殘疾的人，也未見到“瞎子”的表述。用“瞎子”指代有視力殘疾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近現(xiàn)代以后的事。

綜上，我們看到，古代“盲”和“瞎”的使用有著較為顯著的區(qū)別，首先從運用時代上看，在上古時期有“盲”的用例，比如《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等，而“瞎”的使用相對較晚，最早見于《淮南子》，多見于中古及后世的古籍;在句法功能上，“盲”能夠充當(dāng)?shù)木浞ǔ煞指?，在句中可以做謂語、定語、狀語、賓語，而“瞎”只能做謂語、定語，未見做狀語、賓語的用例;“盲”作謂語時的主語較少為人，僅見《淮南子》3例，而“瞎”作謂語在后世文獻中有較多主語為人的用例，比如“他又不瞎”等。此外與“盲”能夠充當(dāng)能夠單獨使用指代有視力殘疾的人不同，“瞎”不能指代有視力殘疾的人。

三.瞽

瞽：眼瞎?！墩f文·目部》：“瞽，目但有聯(lián)也。”徐鍇《說文解字系傳》“說《尚書》者，言目漫若鼓皮也。聯(lián)但有黑子外微有黑影而已。”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謂目眠不開，惟有縫者?！庇纱?，從《說文解字》及后世著作中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出，“瞽”和“盲”的區(qū)別在于有無眼珠，“盲”者沒有眼珠，完全沒有視力，而“瞽”者有眼珠但是眼皮部分粘連或留有縫隙導(dǎo)致視物不清。比如《莊子》中就有對二者的差異的相關(guān)描述：“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dāng)時“瞽者”只是看不清楚顏色，而“盲者”是完全不了解顏色之好，也即是看不到顏色的，因此在當(dāng)時“盲”或是比“瞽”是更嚴重的視力殘疾。而我們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二者在文獻中的使用情況卻不盡然，通常沒有這種區(qū)別，如《淮南子》中有“瞽無目，而耳不可以塞，精于聰也”中“瞽”也是沒有眼珠的，也即完全沒有視力的。由此可見，“瞽”“盲”在先秦或有有無眼珠的區(qū)別，但后世二者在意義上的區(qū)別逐漸趨同，在意義上漸無差別?！邦痹谏鲜?2部古籍中約出現(xiàn)94例，其使用情況如下：

“瞽”在先秦時期十分常見，可以單獨使用表示“眼睛看不見的人”，比如《詩經(jīng)》“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楚辭》“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論語》“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百工獻藝”、《墨子》“兼黑白，使瞽取焉，不能知也”等中“瞽”都指有視力殘疾的人?！邦痹谙惹貢r期有時與“者”同現(xiàn)用以表示視力不好的人，比如《論語》“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荀子》“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莊子》“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投轄錄》有“有瞽者善揣骨聽聲”，《祖堂集》“瞽者莫能見”等，由此可見，“瞽者”在先秦直到中古時期一直使用。

“瞽瞍”在古籍中特指舜的父親，在上述古籍中出現(xiàn)約16處，比如《論語》“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孟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韓非子》“舜見瞽瞍，其容造焉”，《呂氏春秋》“瞽叟乃拌五弦，作以為十五弦之瑟”等等，有時也寫作“瞽叟”。由此引申的定中結(jié)構(gòu)如“瞽師”等在古籍中也有使用，比如《呂氏春秋》“譬之若瞽師之避柱也”、《淮南子》“夫瞽師庶女，位賤尚葈”等等。

“瞽”在先秦時期未見用作謂語的用例，至中古時期才偶見用例，如《祖堂集》“棄個耳還聾，取個眼還瞽”，《五燈會元》“口念彌陀雙拄杖，目瞽瞳人不出頭”“入市雙瞳瞽”等，其中“瞽”用作謂語時，其主語是“焉”“目”“雙瞳”等。后世文獻中幾乎不再使用“瞽”來表示視力殘疾及有視力殘疾的人。

綜上，“瞽”的使用情況相對簡單：“瞽”在先秦時期較為常見，指有視力殘疾的人，可單指、也可與其他成分共現(xiàn)，用做定語如“瞽者”“瞽師”等、也有專有名詞“瞽叟”等，這種用法持續(xù)到中古;到中古以后，“瞽”用的越來越少，出現(xiàn)了用作謂語的情況，其主語為“眼”“目”“雙瞳”，用例較少;后世文獻中較少使用“瞽”。

總之，根據(jù)上述研究，表示視力殘疾最常用的三個詞“盲”“瞎”“瞽”中，“盲”是歷代以來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也是視力殘疾較為嚴重（沒有眼珠）的，既可單指有視力殘疾的人，也可用作定語形成“盲者”“盲人”等偏正結(jié)構(gòu)，“盲人”最早見于《世說新語》;“瞽”在先秦時期常用，用法與“盲”相似，語義上有時指比“盲”疾輕的視力殘疾（有眼珠，眼皮黏連導(dǎo)致視物不清），“瞽”在中古以后逐漸不再使用;“瞎”在先秦時期沒有用例，是個后起字，不可單指指稱有視力殘疾的人，在句中通常做謂語。在做謂語時，“盲”和“瞎”的主語都可以是“目”“眼”“人”，區(qū)別在于“盲”較少主語為人，僅見于《淮南子》3例，“瞎”在中古以后的文獻中主語常常為人;而“瞽”中古以后開始有用作謂語的例子，其主語為“目”“眼”“瞳”，沒有主語為“人”的用例。當(dāng)然，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還有很多其他表示視力殘疾的詞匯，比如“ ”“盰”等，因在古籍中用例較少，未列入本研究。而后世常使用的一些詞匯，比如“失明”，最早表示視力殘疾應(yīng)當(dāng)起于中古，比如《論衡》“夫子不王，顏淵早夭，子夏失明，伯牛為癘”，后世才漸漸開始使用;“喪明”在中古后期也開始表示視力殘疾，比如《唐律疏議》“瞎一目，謂一目喪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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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項目是江蘇省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基金項目《中國古代殘疾類詞匯的使用和演變研究》（2017SJB0650）的研究成果。

（作者介紹：李瑞，漢語言文字學(xué)博士，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