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風穿越而過
臺風踩著“秋”的腳步奔來。它以咄咄逼人的氣勢,貼著浩瀚的海面,一鼓作氣地飛馳。
天幕上,黑云洶涌地翻滾。
皎潔的白云和清澈的藍天無動于衷,它們依然沉靜地、從容地呈現(xiàn)著自己。
白、藍、黑交替呈現(xiàn)在天空。
云層把金燦燦的太陽裹住了。太陽沒有絲毫介意的跡象,它照樣走著原本的路,邊走邊散發(fā)著光芒。那些金燦燦的光見縫插針地裝點濃云的邊緣,又不失時機地穿越云層朝大地傾灑。
天氣一會兒晴好,一會兒又突然落一陣子雨,有時候在陽光普照下雨絲飛揚。
半夜,狂風呼嘯中,暴雨猛烈地撲打南窗。風似乎要把房屋摧毀,把地面上的萬物拔起,連根統(tǒng)統(tǒng)卷走。難道要上演《綠野仙蹤》中的情形嗎?難道我們都有可能成為多蘿西,因為一場龍卷風飛落到奧茲國?你說,會嗎?你說,我們的“奧茲國”是什么樣……聆聽狂暴的風聲中,你準備好跟隨風飛翔嗎?肯定不止一個腦袋里冒出多蘿西,因為世界有弗蘭克·鮑姆和他的《綠野仙蹤》,因為世界有童話,因為我們擁有這些童話作家和作品,我們擁有童話。此時此刻,雨不比風斯文到哪兒。雨和風兩個好像在競賽,看誰更加勇猛、更加精力旺盛。它們要比一比誰是世界上最蠻橫的家伙。雨水如瀑布飛流直下,它來自天空,比唐代大詩人李白筆下的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還要雄偉壯觀,嘩嘩——嘩嘩嘩,無數(shù)水柱一條緊挨一條無邊無際,不停頓地傾倒,它們似乎要將大地變成汪洋大海。
天明時,雨悄然停住了。
只剩下風聲大作,但風的氣勢顯然已經(jīng)弱于夜間。
地面上,樹葉和小樹枝一片狼藉。因為濕潤,地呈現(xiàn)出暗黑的顏色,點點翠綠匍匐在上面,日常的路就成了一幅幅水彩畫。凋零的綠葉刺痛我的心田,同時我又由衷驚異、嘆服大自然,一場肆意的掃蕩,一份凄然和殘敗,它都還是要悄悄地留下一點兒美,哪怕無人知曉,哪怕極其短暫。
河邊,茂密的柿子樹居然攔腰折斷了!掛滿綠柿子的半截樹啊,那些硬邦邦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柿子,正倒伏在泥漿上。
“沒用了?!崩顮敔敳蛔〉貒@息。孩子們的李爺爺也是花草和小貓小狗的李爺爺,他常年都像呵護孩子一樣呵護它們。他說:“可惜,一棵剛長起來的樹。可惜,這么多柿子!很快就要轉(zhuǎn)黃!只有等明年了?!?/p>
可惜的和需要等待來年再蓬勃生長的還有一棵棗樹。河邊的泥土上還躺著一截結(jié)滿綠棗兒的枝干。柿子樹旁的這棵棗樹,同樣攔腰折斷了,就這樣,它跟相鄰的柿子樹相伴!
“嘶啦,嘶啦——”風雨里噤聲的蟬在此時又開始鳴唱。這是預示天氣將轉(zhuǎn)好嗎?天空仍舊是灰蒙蒙的,金色的陽光間歇地跑出來,親了幾下大地。隨著風逐漸變小,天空漸漸顯出清澈。
終于,臺風完全撤離了,然而它的一些足跡太深地印在一些地方:一座小鎮(zhèn)上,有些房屋倒塌了;大水沖斷了一座大橋和幾條鄉(xiāng)間的道路……在電視送出的新聞鏡頭里,水沖上河岸,波浪滾滾,一幢樓房轟然翻倒。
野蠻,臺風是個野蠻的家伙!
這個粗野的家伙也帶了好多熱氣離開。天氣一下變得涼爽。夏日濃烈的陽光轉(zhuǎn)成溫和的、清淡的,微風裹挾著一絲絲清涼拂過萬物。原本高懸不下的氣溫下降到讓人感覺舒適的程度。秋天似乎就這樣平靜地開始了。
二秋老虎蹦蹦跳跳
清晨的空氣滑爽地流動。又一個晴天降臨。太陽默默地從我們的側(cè)面往頭頂移去。
突然,太陽臉上的紅潤一點點加深了。涼風消散一空。正午時分,大地似乎又回到盛夏季節(jié),大地籠罩在猛烈的日照之中;晚上,夜風重新涌動起熱烘烘的氣息。
“秋老虎來了。”老人們說。他們查詢立秋時刻。他們說:如果是在老虎一天里最活躍的時間立秋,接下來的日子就會高溫。對于日常的很多現(xiàn)象,老人們都有一些說法。這些說法除了由自身的經(jīng)驗得出,更多的來自民間流傳,老人的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一代代人傳誦到今天,而且還將繼續(xù)傳下去。這些話語總讓我想到安徒生一篇作品的題目: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那些傳誦沾滿生活氣息,流淌著濃濃趣味,讓人聽得到時間的足音。
經(jīng)歷臺風之后,太陽似乎更加強健。地面上,四處都泛著白花花的光。
氣象臺一天又一天地宣布高溫消息。
面包店門前,一個年輕的伙計蹲在烈日里。我透過遮陽傘好奇地看看天、看看他,一下看到了路邊的溫度計。他在測量室外溫度。我站定,等待他最終拿起溫度計。
“幾度呢?”我貿(mào)然詢問。
“48度。”他回答,面含淳樸的笑意,扭頭朝身后打四和八的手勢。玻璃門面里傳出尖叫聲,是他的兩位同事。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服務生衣裝,一樣的姿態(tài)緊貼在玻璃墻面上等候消息。我一下覺得這個小小面包店是故事里的一頭小熊,憨憨的模樣,會行走,像維尼熊那樣說話。
“昨天該更高呢,昨天沒有一絲風,今天還有一點點?!蹦贻p的伙計說。
“肯定是?!蔽铱纯词直?,此時是下午三點一刻。
熱死了。太陽把深深的泥土里面都曬得太熱了,蚯蚓跑到地面來,可是等待它們的除了更厲害的熱,還有缺水。只見花園邊、河塘邊,散落了一條條已經(jīng)干枯的蚯蚓尸體。
熱死了。珊瑚樹、紫荊、櫻桃的樹頂出現(xiàn)了一串串枯色。樹木缺水了,樹頂上的嫩葉、嫩枝焦掉了??莞傻狞S色在陽光下似乎微微泛著金光,乍一看,我還以為是花呢。灑金桃葉珊瑚頂端的葉子嚴重缺水后跟很多植物不同,它們發(fā)黑,一片灑金桃葉珊瑚叢頂端一片黑色,就像是長出了茂密的黑頭發(fā)。
熱死了。因為天暖,花園里有三棵雄性鐵樹開花,現(xiàn)在,又因為太熱,高高挺立的鐵樹花飛速干癟,歪倒在堅硬的葉子上。
熱死了。空中的蝴蝶飛呀飛,突然落到地面,它掙扎了幾下,可是不一會兒就沒有動的力氣了,太陽烤著它,火燙的大地也烤著它。陽陽在那只蝴蝶面前停下,噘起小嘴,輕輕地朝它吹氣;她又指示我把礦泉水給蝴蝶喝。我們一起輕輕地把礦泉水灑在蝴蝶四周。我把水倒在陽陽的小手里、抹開,讓她自己灑向蝴蝶。我很清楚,這只蝴蝶不可能再活過來了。沉落中,一絲欣慰飄浮,因為在它意外去世之后,有個五歲的小女孩真誠地為它送行。一股奇異的氣息久久撞擊著我的心,那是從陽陽的身體里傳散出的生命感。我把死去的蝴蝶帶回家,放在窗臺上,跟夏季拾到的蟬殼和前幾天拾到的茶花果子放在一塊兒。在陽臺上,幾條蜈蚣躺在地磚上都已風干,還有一些西瓜蟲,一定是土里太悶熱,它們從花盆里跑出來透氣,卻不料就這樣永遠地離去。它們,我可不會放到收集窗臺去,我掃入畚箕,倒進花盆,讓它們回歸到泥土里。
熱死了。空氣好像凝滯。我們遇到了一只厲害的“秋老虎”,哪怕是在景陽岡赤手空拳打老虎的英雄武松也奈何不得它。干脆,朝天朝地瞪瞪眼睛,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情。
三秋,不緊不慢地行走
水果店門前,一雙又一雙走動的腳猛然停下:一串串紫葡萄躺在貨架上,裹著白霧般的膜。
“今天剛拿來的葡萄,現(xiàn)在最時新的水果?!钡曛饕槐橛忠槐榈卣f,語氣里透出驕傲。
葡萄熟了,秋真的來了呀!
我的目光緊緊貼著葡萄游動。我伸出手指,很輕地拂過其中的一粒,覆蓋在葡萄上的一小點白膜立馬消逝,一小片紫色閃著紫水晶的光澤顯露出來。店主順勢抹去這粒葡萄剩余的白膜,瞬間,貨架上好像冒出來一顆夜明珠。
多么新鮮的果實啊!還有什么呢,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水果?
水果店里,夏日的西瓜依然占據(jù)著一長排貨架。還有在貯存?zhèn)}庫里過冬、過春、過夏之后的蘋果,因為失水,面容黯然;還有來自海南島的火龍果;還有標示“進口”的蛇果、橙、香蕉。
“快了,馬上今年的梨、橘子、柿子……好些新東西都要上市?!钡曛髡f。
秋,不緊不慢地,正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在大地上。
菜市場門口的棗樹上碩果累累。即將上市的也會有這種棗兒,綠色的皮,吃起來清脆、香甜,水分適中。
在菜市場里,橢圓形的金瓜耀眼奪目:一身杏黃色的外衣,拖著一小截青色的藤,有些藤上還帶了一兩片綠油油的綠葉。又到了金瓜收獲的時候。這是一種很好玩的蔬菜,切成兩半,去除瓜子、瓜瓤,清洗干凈,放到爐子上隔水蒸熟——取出來,拿一根筷子在瓜肚子里搗鼓一番吧,你會發(fā)現(xiàn)什么呢?有一根根金絲,隨著筷子的撥弄浮現(xiàn)出來。取出所有的金絲,加入合適的調(diào)料,就是一盆香噴噴的菜!芋艿和山芋也從土里來到菜攤上,表皮還裹著濃重的泥土潮氣,還有星星點點的濕土,有一些身上還長出嫩嫩的芽頭。草地上,蔥蘭繼春季生長、開花之后,再度舉起純白的花苞。高大的青桐樹頂端,一蓬蓬綠黃色、淺洋紅色也是第二度盛開的花嗎?不是,這是青桐的果實——大串綠色的“尖辣椒”豆莢微微泛黃,并且都裂成染有淺洋紅色的披風,于是原本垂掛的一個個“尖辣椒”變成了一片片“花瓣”,此時呈豌豆似的綠籽綴在豆莢上,有些顏色已經(jīng)轉(zhuǎn)暗,從地面遠遠看上去,像一粒粒黑珠子。風中,鵝掌楸樹的綠叢里夾雜著幾片黃葉在擺動,那樹上,更像是掛了小馬甲衣服,也許這樹上真的住著無數(shù)小人精,我這樣想著,越發(fā)覺得鵝掌楸樹的葉片就是一件件小人精的衣服……
秋,不緊不慢地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在大地上。
選自《少年文藝》2020年第1期
張潔,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篇小說《敲門的女孩子》出版英文版、中英對照節(jié)選本。譯有A.A.米爾恩詩集《現(xiàn)在我們六歲》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