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與中國文學譯介

周桂方

在琳瑯滿目的世界文學獎項中，諾貝爾文學獎可謂是其中影響力最大、權(quán)威性最高的，不甚知名的作家會因此霎時廣為人知，其作品備受關(guān)注，銷量也會隨之爆棚，諾貝爾文學獎對文學、文化傳播的重要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隨著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實施，專家學者們對此的各種探索與創(chuàng)新紛至沓來，中國文學外譯的研究頓時成為學界新的熱點。譯即翻譯，介的重要內(nèi)容是傳播，翻譯文本的產(chǎn)生，只是傳播的開始，在它之前有選擇翻譯什么的問題，而之后還有交流、影響、接受、傳播等問題。美國政治學家哈羅德·拉斯韋爾提出了傳播過程中經(jīng)典的5W傳播模式，即誰（who）、說什么（what）、對誰說（to whom）、通過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取得什么效果（with which effect）（郭建斌，吳飛，2005：116-125）。將之應(yīng)用到文學作品的譯介，是指包含“譯介主體”“譯介內(nèi)容”“譯介途徑”“譯介受眾”“譯介效果”五大要素的譯介模式。目前，我國學界針對翻譯與中國文學走出去的研究已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但多以翻譯譯本研究為主，尤其集中于探討微觀的語言轉(zhuǎn)換策略，缺乏對中譯外整體的過程性研究，也沒有對翻譯文本選擇、譯者性質(zhì)、翻譯程序、接受效果等關(guān)鍵性宏觀影響因素進行全面而深入的考察與分析，譯本的傳播未能引起足夠的關(guān)注。中國文學譯介作為一種跨文化的全球傳播活動，原文本的選擇與翻譯共同決定了其海外傳播的效果。

因此，對中國文學外譯的研究不應(yīng)囿于譯本層面的翻譯策略，還應(yīng)考慮譯本之外其他因素的影響，如翻譯文本的選擇、文本的翻譯主體、譯本的翻譯對象、譯本在目的語國家的接受效果等。鑒于此，本文將以諾貝爾文學獎為風向標，試從“譯什么？”“誰來譯？”“怎么譯？”三個層面考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文學文本的共性、譯者的特征、翻譯策略的特點以及存在的問題，以探討中國文學的有效譯介模式。

一、中國文學譯介之“譯什么”

截至2019年10月10日，諾貝文學獎得主已達116位，其中83%為歐美人。如此天壤懸殊是因為東方世界缺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中文作家要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作品唯有通過翻譯，中國文學要想在世界范圍內(nèi)傳播與接受，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也只能通過翻譯。而翻譯文本是否迎合目的語國家的語言特點與要求，譯介內(nèi)容是否遵循目的語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詩學，這些都是決定譯介成功與否的關(guān)鍵因素。由于文化差異以及目的語讀者解讀取向的不同，有些文學作品在國內(nèi)反響平平，在國外卻倍受歡迎，好評連連，翻譯文本的選擇對成功譯介中國文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談及翻譯文本選擇的重要性，美國漢學家葛浩文認為，“翻譯最重要的任務(wù)是挑選，不是翻譯”。

文學作品的獨特性和普適性，彰顯了不同文化語境中人們不相等卻相似的經(jīng)驗，是作者、原作、譯者、譯作與目標與讀者在不同時空有效交流與對話的前提。而且，文學作品只有具備相通于世界的思想意識，才能使其自身具有可譯性，通過譯者的轉(zhuǎn)化與傳達，跨越語言文化障礙，為不同文化背景的異域讀者理解與接受，進而在更廣的范圍內(nèi)傳播。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每個國家也都有自己的顯著特點，讀者一看就知道是在寫某個國家或者城市，語言的節(jié)奏、描繪的畫面都不同，但是讀者會發(fā)覺它所描寫的和他們自己的某些感受是相通的。無論哪個階層、哪個民族、哪個國度的人都能在一個共通的領(lǐng)域產(chǎn)生共鳴，世界各國的文學都有一些共通的東西，不同的文化也有潛在的共性。因此，譯者在選擇翻譯文本時，要充分考慮作品內(nèi)容的普適性，精準預(yù)見目的語讀者的期待視野。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與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品都植根于中華民族文化的土壤，同時又探究了普遍人性，符合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能讓異域讀者感同身受，是 “民族性”與“世界性”的有機統(tǒng)一：一方面，高行健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劇作家與小說家的熏陶，大量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派的寫作手法，迎合了西方的詩學，而且用西式寫作手法描寫中國的現(xiàn)實社會，也滿足了西方人的審美趣味。另一方面，莫言的作品探討了與人類生存與生活休戚相關(guān)的問題，諸如感情問題、婚姻危機、代溝等，能夠喚起不同族群的人們共同的理性思考或感性的情感體驗，使其作品獲得普適性價值與意義，進而使他們能夠達到互通與共鳴。較之中國政府主導(dǎo)下的中國文學外譯活動，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文作品的譯者葛浩文與馬悅?cè)贿x擇的中國文學譯介文本在體裁與題材方面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

一是體裁由“短篇小說”向“長篇小說”譯介的轉(zhuǎn)變。為了逐步改變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邊緣化地位，中國政府大肆利用外宣機構(gòu)通過《中國文學》、“熊貓叢書”等向外譯介了大量的中國文學作品，其體裁主要是小說、詩歌與散文，其中尤以小說見多，而且大多是中、短篇小說，如《蕭紅小說選》《王蒙小說選》《丁玲小說選》《高曉聲小說選》《中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選》等。然而，高行鍵與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靈山》《一個人的圣經(jīng)》《豐乳肥臀》《蛙》《檀香刑》《生死疲勞》等都是長篇小說，它們意蘊更加豐富，更利于西方讀者全面感受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

二是選材由“重本土需求、輕讀者接受”向“兩者兼顧”的譯介轉(zhuǎn)變。政府主導(dǎo)外譯的文學作品在“自我需求”與“他者接受”之間更重前者，其內(nèi)容主要是為了順應(yīng)當時本土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中國文學》譯介的現(xiàn)當代小說類作品題材為例，為了迎合特別時期本土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小說內(nèi)容要么是介紹工農(nóng)兵的生活，要么是描寫全國上下一片紅，或者是社會主義建設(shè)與生活，全然不顧接受對象的需求。而漢學家在選材上有較大的自主權(quán)，同時會很好兼顧目標語國家的政治因素與市場需求：他們既了解中國文化，同時又洞悉目的語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及譯本接受對象的思維模式和審美習慣，其中葛浩文清楚地認識到美國讀者希冀從中國文學中管窺中國的政治文化，而且對諷刺性的、批評政府類的作品情有獨鐘，因而可以準確選擇“不越雷區(qū)”又契合目的語讀者口味的翻譯文本。此外，漢學家的民間身份格外醒目，具有官方機構(gòu)無以比擬的優(yōu)越性，也能更加容易得到西方受眾的認可，從而也使其譯本得到更有效、更廣泛地傳播。

毋庸置疑，以上三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的成功“西漸”為中國文學譯介文本的選擇提供了參照藍本與經(jīng)驗借鑒：中國文學外譯文本的選擇不僅要注重文本自身的“民族性”與“世界性”，或是“獨特性”與“普適性”，更需考慮目的語讀者的審美趣味，引起他們的共鳴。與此同時，三位作者的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也足以顯示東方世界對西方讀者的吸引力，中國文學中的“經(jīng)典”俯拾皆是，但并非凝固不變，隨著時代的變遷，中國的方方面面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同時代與階層的西方人對中國的關(guān)注點也在不斷發(fā)生轉(zhuǎn)變，翻譯內(nèi)容也就需要緊貼時代隨之改變，需要根據(jù)譯本接受對象不同的關(guān)注點竭力選擇那些富含中國文化沉淀與內(nèi)涵的文本進行譯介，讓目標語讀者充分體味中國情調(diào)。

二、中國文學譯介之“誰來譯”

文學譯介是文化傳播的重要途徑，而譯介主體是個繞不開的話題，他們是不同文化得以傳播與交流的橋梁。目前，中國文學外譯的譯介主體包含葛浩文、藍詩玲、翟理斯、白亞仁、杜博妮等耳熟能詳?shù)臐h學家與以林太乙、聶華苓、童明等為代表的離散譯者，但他們的翻譯終屬鳳毛麟角，主要還是政府主導(dǎo)模式，如由中國政府機構(gòu)發(fā)起、國內(nèi)出版社承擔譯本出版的《中國文學》、“熊貓叢書”“大中華文庫”等中國文學對外推廣計劃，其譯介主體以中國本土譯者為主，但終歸廣種薄收，其傳播效果不盡如人意，中國文學外譯重任遭遇了瓶頸與波折。

鑒往知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回顧和總結(jié)以往譯者的成功譯介案例是不無裨益的?？v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文作家高行健與莫言：高行健中文作品的外譯者包括瑞典漢學家馬悅?cè)?、法譯者杜萊特和英譯者陳順妍;莫言文學作品的外譯者，除了美國漢學家葛浩文，還有瑞典語譯者陳安娜、法譯者杜萊特和尚德蘭夫婦等。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外國譯者，其中尤其是漢學家馬悅?cè)慌c葛浩文，為高行健和莫言的作品在西方世界的有效傳播與接受，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社會心理學家紐卡姆的“自己人效應(yīng)”證實，彼此間態(tài)度和價值觀越是相似的人，相互之間的吸引力也會越大。就翻譯而言，譯介主體如果是與目標語讀者有著相同語言、文化、宗教信仰等的“自己人”，那其譯介的作品就更容易為目標讀者信賴與接受。作為慣例，歐美學者歷來只把外語譯成母語，漢學家也只做漢語譯母語的工作，然而由于中西文化差異，誤譯、誤解還是難以避免，這就要求中國文學外譯譯文最后應(yīng)有以目的語為母語的人把關(guān)，以免其詮釋不足或過度詮釋，給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帶來困難與障礙。漢學家葛浩文與馬悅?cè)坏奶厥饨?jīng)歷使他們能很好地勝此大任：他們既通曉中國文化與文學，又能熟練使用母語翻譯中國文學，更有本土中國人為他們的譯文把關(guān)——他們的妻子都是中國人（其中葛浩文的妻子林麗君也同為翻譯家，他們的結(jié)合可謂珠聯(lián)璧合），而且他們在翻譯過程中也一直與原作的作者高行健和莫言聯(lián)系互動。

此外，漢學家馬悅?cè)慌c葛浩文在西方國家都享有較高的知名度與影響力，可謂權(quán)威的象征，他們自身的社會資本與象征資本更能贏得西方讀者的認可與接受，必然對其譯作有積極推介作用，這也為中國文學譯介主體的選擇提供了進一步的參考?？偠灾?，良好的文學文化修養(yǎng)與地道的目的語表達能力是中國文學譯者的必備前提，中西合璧無疑是目前頗為理想的中國文學譯介主體模式，它極大地實現(xiàn)了國內(nèi)本土譯者與國外漢學家的優(yōu)勢互補。當然，中國文學的譯介活動還要充分考慮譯介主體的興趣愛好，而不是一廂情愿地“要他譯”。

三、中國文學譯介之“如何譯”

在譯介活動中，倘若原作的意圖和譯作傳遞的信息在目的語環(huán)境中水土不服，譯作的傳播效果可想而知，翻譯也就失去了意義。顯然，“如何譯”是譯介活動的核心內(nèi)容，翻譯是選擇“帶著鐐銬跳舞”，還是制作出更多的“弗蘭肯斯坦”？多年來，中外翻譯界對此做出了不懈的探討，然而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進程仍然步履蹣跚。誠然，衡量文學作品質(zhì)量的標準是多元的，但在沒找到一個可以與諾貝爾文學獎相媲美的世界性文學大獎前，作家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對傳播本土文化就有重要的意義。因此，研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文學作品譯者的翻譯思想與翻譯風格，對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具有一定的啟迪意義，其中葛浩文的翻譯方法可謂廣為人知、影響非凡。

葛浩文的翻譯觀點與翻譯策略散見于各種報刊雜志與訪談隨筆，從中可以窺見其基本的翻譯出發(fā)點與策略?！拔艺J為一個做翻譯的責任可大了，要對得起作者，對得起文本，對得起讀者……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對得起讀者，而不是作者”。由此可見，“忠實性”“可讀性”以及“可接受性”是葛浩文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時的重要翻譯觀與根本出發(fā)點。他在翻譯莫言作品時，充分發(fā)揮了譯者的主體性，靈活選取了改寫、刪減、省譯等以目標語讀者為中心的翻譯方法，比如莫言作品《紅高梁家族》中的故事情節(jié)一反傳統(tǒng)的時間順序，葛浩文在翻譯實踐中則重新安排了敘事時間，使故事更易于理解和連貫，進而使目標語言讀者更容易理解故事情節(jié)。另外，莫言在作品中擅長使用重復(fù)的敘事手法，鑒于這不符合美國人的閱讀習慣，葛浩文在翻譯實踐中則頻頻對大量重復(fù)之處進行了刪減，這種連譯帶改的策略適應(yīng)了目標語讀者的閱讀習慣與審美趣味，從而使其英譯本因與原作旗鼓相當、同具美感而打動讀者。此外，葛浩文在翻譯《紅高粱家族》中詳細描寫虐殺并吃狗的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幕時，采用了省譯法，用“eating quickly”一筆帶過，顯然是以讀者的接受度為出發(fā)點的。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中的“天堂”意指故事發(fā)生地“天堂縣”，但其并非天堂，而是地獄，有較強的諷刺意味。鑒于這樣的內(nèi)涵在譯文中具有“不可譯性”，葛浩文將其譯為The Garlic Ballads，省略了“天堂”，以減少不必要的閱讀障礙。綜上所述，中國文學作品的外譯是個復(fù)雜紛繁的問題，它不僅僅是個簡單的語言文字轉(zhuǎn)換的問題，更受制于詩學、意識形態(tài)以及目的語讀者的審美趣味、閱讀習慣、語言文字的偏好、接受心理等。

毋庸置疑，葛浩文在翻譯實踐中刪改、弱化了某些中國元素，在短期內(nèi)迎合了讀者的期待視野，但此翻譯方法只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chǎn)物，并非中國文學對外譯介過程中長期行之有效的方法。不同文化間的人們思想感情大致相似，只是表達方式不同而已。譯者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就是將相似的思想感情用不同的表達方式翻譯過來，具體到中國文學譯介，譯者的使命就是不僅讓目的語讀者讀懂中國故事，更要讓他們能體味中國情調(diào)。隨著中西文化交流的加強與信息技術(shù)的迅猛發(fā)展，中西文化差異已全然不像過去那么鮮明昭彰，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呈多元化，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的接受程度也在不斷提高，他們勢必會不滿于現(xiàn)行的翻譯方法，渴望了解更多、更真實的中國異質(zhì)文化。比如，但凡會讀中國文學譯本的西方讀者，基本都受過良好教育，讀過許多文學作品，他們的文學品位比較高，喜歡自己琢磨，希望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體味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就算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完全可以自己上網(wǎng)搜索，而不需要譯者注釋，正可謂“Less is more”。英國漢學家霍克思也說過，“讀一本注釋堆砌的小說，宛如戴著腳鐐打網(wǎng)球”。所以，紛繁復(fù)雜的文學作品的譯介活動也要與時俱進，竭力尋求“異”與“譯”的最佳結(jié)合點，以迎合各個時期不同目標語讀者的各式期待視野，中國文學作品的譯者務(wù)必不斷提高自身文化自覺意識，切實傳達中國文化的精髓，逐漸扭轉(zhuǎn)中國文化被歪曲誤解的邊緣化局面。

四、結(jié)語

誠然，中國文學譯介活動是一種弱勢文化向強勢文化譯介的行為，困難與挫折不可避免，注定了中國文學“走出去”必然要經(jīng)歷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文學作品成功的譯介模式，為中國文學有效譯介提供了經(jīng)驗參考：在中國文學的譯介過程中，譯介內(nèi)容與譯介主體是影響譯介效果的關(guān)鍵因素，譯介內(nèi)容只有具備普遍性，譯介主體只有達成“中西合璧”，譯者只有在翻譯實踐中盡情施展“自己人”優(yōu)勢，充分考慮受眾的意識形態(tài)、喜好等“他者”需求，譯作才能真正被受眾理解與接受，進而達成傳播的目的。不可否認，翻譯文本選擇的精準性與翻譯實踐的忠實性與可讀性是中國文學作品成功譯介的不二法門。同時，譯本的流通，亦即尋求有效的推介渠道與營銷方式是譯作傳播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其對中國文學譯介的作用也不可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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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