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王維《江山雪霽圖》(局部)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清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王維《終南山》
在唐代詩壇里,以山水田園為題材寫詩,質量、數(shù)量均居前列的,只能是被人尊稱為“詩佛”的王維。
盛唐時期,國力強盛,統(tǒng)治集團也比較開放和自信,因此,盡管唐太宗李世民,據(jù)稱因同姓而信仰以李耳(老子)為代表的道家,但也不排斥儒家和佛家。這一時代的士人,思想取向也是亂七八糟的,有時信儒,有時信佛、道,有時什么都信。許多詩人的腦海,簡直就像塊斑斑駁駁的調(diào)色板。不過,對唐代的作者而言,思想上的束縛相對松弛,正是文壇上出現(xiàn)“盛唐氣象”、涌現(xiàn)出眾多杰出詩人的重要原因。王維,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
王維是山西人,經(jīng)歷比較復雜,命運也比較曲折。他少年得志,二十一歲即中進士。他擅長音樂,被任命為太樂丞,主管宮廷中歌舞創(chuàng)作和演出。同時,他又是著名的美術家。在我國文壇中,三者兼擅,實不多見。由于具有極其出色的藝術才能,他很受名相張九齡的器重。但后來張九齡失勢,王維也受到牽連,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這樣的小官。等到張九齡復出為相,他便獲得升遷,甚至累升為“給事中”這一類似內(nèi)閣高級秘書的職務。誰知天寶十五載(756),安史之亂爆發(fā),王維來不及逃出長安,被迫當了偽官。安史之亂平定后,按當時刑法,他是要被砍頭的。幸而其弟王縉平叛有功,在王縉的幫助下,王維保住了頭顱,獲得了寬恕,后來竟然還逐步升為高官??傊囊惠呑?,像蕩秋千那樣,忽高忽低,大起大落。
王維少年得志,未嘗不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未嘗不想過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但是,他深受母親的影響,篤信佛教。他字摩詰,號摩詰居士。所謂居士,是不用出家,可以過著俗世生活的佛教信徒。當時,和王維思想相似的人,也頗不少。他們既表示厭倦紅塵,又無法脫離紅塵,在思想上往往充滿矛盾。他們既不敢碰撞由李林甫等奸佞之徒構成的專政鐵壁,又不甘于受嚴酷政治車輪的碾壓,便只能另辟蹊徑,繞過重重“魔障”,更多追求在生活上和內(nèi)心里得到相對的平靜。在唐代,這類人被視為“市隱”或“吏隱”,王維正是其中一位。
王維像
王維在長安當官的時候,就在附近購置了“輞川別業(yè)”。這莊園,靠近終南山,他經(jīng)常住在這里修心養(yǎng)性。在《終南別業(yè)》一詩中,他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薄督K南山》一詩,就是他由輞川出發(fā),到終南山游覽時寫的作品。
詩人們游覽祖國的名山大川,飽覽壯美風物,開拓心胸眼界,這是好事。因此,歷代以山水為題材的作品,也特別多。但是,山水詩要寫得好且有特色,而且在詩中能抒發(fā)性靈,讓讀者感受到其中意境,卻不容易。在盛唐的詩作中,能夠把山岳景象寫得讓人神清氣朗,心膽開張,并且能寄寓著自己情懷,達到最高境界的,除了杜甫的《望岳》,就是王維寫的這首《終南山》。
《王右丞集箋注》〔清〕趙殿成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 年版
杜甫的《望岳》,著眼于“望”山;而王維的《終南山》,寫的是游山。王維在詩中并沒有寫他如何游覽,卻又能讓讀者感受到他登山和下山的種種情景。
《終南山》開首兩句:“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太乙,是終南山的主峰。天都,是傳說中天帝君臨宇宙的都城。王維在詩的開始,劈頭冒出突兀的一句,說太乙峰高高聳起,近于天都,不能不讓人陡然一驚。一般來說,王維詩風比較平和澹蕩,像《山居秋暝》首句“空山新雨后”,《積雨輞川莊作》首句“積雨空林煙火遲”,都是舒徐地把讀者引進詩的天地。但是,當要強調(diào)某種氣勢,特別要表現(xiàn)動態(tài)的時候,他就根據(jù)特定的內(nèi)容,調(diào)整了寫作的手法。像《觀獵》一詩開頭,即寫“風勁角弓鳴”,次句才說是“將軍獵謂城”,先聲奪人,讓讀者感受到出獵的氣勢?!督K南山》的首句,猛然夸飾地形容終南山之高,這和《觀獵》首句所收到的藝術效果如出一轍。
宋人臨王維《輞川圖》(局部)
《中國畫論》吳孟復主編安徽美術出版社 1995 年版
王維首先遐想終南山的主峰,已接近神話中玉皇大帝的都城,這說明它高得不可思議。如果換一種寫法,直說終南山之高,例如“太乙勢高奇”,或“高峻此終南”之類,也未嘗不可,但顯得平庸無奇了。而且,王維首提山的主峰“太乙”,其他諸峰,一概略去。那么,太乙之高,便代表了終南山之高。所謂“太乙”,是天上三神之一,太乙即太一。據(jù)《史記·天官書》說:“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边@里聚天地之靈氣,屬天神之居所,終南山以“太乙”名其主峰,本身就帶有神秘的色彩。王維以此開端,非常容易誘發(fā)人們對終南山景觀的想象。
在詩的第一句,王維即寫到太乙峰,讀者也可以想見,他已是登上終南山的最高峰了。也只有從最高峰向下望去,才看到“連山到海隅”。他看到山脈逶迤連綿,一直伸延到海之隅角。其實,遠在陜西的終南山,是無論如何望不到海的,盡管它橫延千里,卻不入于東海。杜甫在《望岳》一詩中,說到泰山的雄偉,也只是如實地感到它橫無際涯:“齊魯青未了?!倍蹙S,竟以夸飾的手法,讓讀者跟著他的目光,向橫向下,極目遠眺,想象終南山延連不絕,無比宏闊,乃至伸展到大海之邊。
王維精于音律,他既要極寫山勢之高,在聲調(diào)的運用上,也有所考究。你看,首句“太乙近天都”,用的是唐韻的“去入去平平”,前三字,屬仄聲,后兩字,用響亮高昂的平聲,這給人像登山一般的感覺,從下向上,從低到高;第二句“連山到海隅”,用“平平去上平”的音調(diào)。而在“山”字這節(jié)奏眼上,用的是高昂的平聲,句末押韻的“隅”字,則用的是低迴的平聲,這又讓人產(chǎn)生了由高到低、由上往下的感覺。按詩意,如果寫為“連山到海區(qū)”或“連山接海鋪”之類,用的同是七虞韻,意思也差不多,但押韻字的聲音往上飄,便沒有“隅”字那樣朝下舒徐吐氣的意味。顯然,就詩意而言,作者寫逐步登上高峰,仰視天際;而后從高處橫移視覺,俯視遠方。詩的音調(diào),配合著詩意,也從低到高,又從高到低移動。精于音樂的王維,讓詩的音樂性與詩意緊密結合,實在相當巧妙。
我們都知道,一些大音樂家,也是非常注意樂曲首句描寫的,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樂》,開頭用的是“Mi Mi Mi Do”四個短促有力的聲音,描寫命運來敲門,表現(xiàn)出作曲者以堅強的毅力,向命運做出斬釘截鐵的反擊,旋律和節(jié)奏從一開始,便奔向整首樂曲的主題?!督K南山》是詩歌而非樂曲,我也不是把王維與貝多芬等同起來。況且,西洋音樂與我國古代音樂,有不同調(diào)性和風格。但就作品如何表現(xiàn)音樂性,如何運用聲調(diào)、音高、旋律,來抒發(fā)并表達審美主體的情感而言,其道理實在是相通的。
在注意語言的音樂性和詩意的密切配合上,其實我國古代一些詩人是知曉其中奧妙的。像李清照的《聲聲慢》開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利用舌前音和齒音,強化了抒情效果,就是明顯的一例。又如蘇軾的《念奴嬌》第一句“大江東去”,“江”“東”二字,用的是高昂響亮的平聲,表現(xiàn)出江水的奔騰和詩人豪放的心胸。如果蘇軾當初把這一句寫為“大河流去”,雖然意思一樣,“河”“流”二字,用的也是平聲,但聲調(diào)低平,便缺乏激昂開闊的韻味。我認為,以王維為代表的古代詩人,注意把詩意美,和漢藏語系的聲調(diào)美相互配合,從而提升了審美的質量,這經(jīng)驗,很值得今天新詩的作者借鑒。
《終南山》的首兩句,已經(jīng)極寫山勢的高遠。接下來作者會怎樣進一步具體描繪終南山的景致呢?詩的第三、第四句:“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卑自棋J?,霧霜迷蒙,景色悠悠,若無若有。出人意料,詩人的筆觸,從此轉為自然而沖淡。在夸飾的映襯下,淡顯得愈淡。
如果說,詩的前兩句,已寫到登上了終南山之巔,那么,從第三句開始,一般詩人便應逐步展現(xiàn)他登山游賞的過程,應會寫到他在山中看到的蒼松翠柏、奇巖怪石之類。但是,王維對山中諸多細部的景色,一概不寫,他著眼的,只是在登山時看到的云靄。
“白云回望合”,意味深長。山腰上,云靄飄飄,王維從云端上看到眼底的云影,這本身就讓觀者感到終南山之高。而且,王維強調(diào)的是:當他走到山腰,回頭一望,只見腳下的白云,又攏合起來了。這也等于說,終南山的景象,瞬息間發(fā)生了變化。原先,他看到白云朵朵,分開在山腰上飄忽,誰知剎那間,云朵混混沌沌,合為一體。山的景色,在人的不知不覺中,開開合合。這風云的變幻,無疑是山中實景,也隱約透露出他自己對所處前景變化多端的詫異。
詩的第四句,便寫他走進了云霧之中?!扒囔\入看無”,詩人寫他明明看到青色的云靄籠罩在山坡之間,可是走進去以后,卻是空空蕩蕩、迷迷蒙蒙,這青靄又似并不存在。到底這青靄是有,還是無?實在弄不清楚。這一景象,確是旅游者登上高山時真實的體驗,其中也同樣透露出王維對現(xiàn)實感到渺渺茫茫、不可捉摸的意緒。
我國傳統(tǒng)的文學藝術作者,受道家“有無相生”的哲學思想影響,在詩與畫的創(chuàng)作中,往往采取虛實相生、虛實結合的手法,亦即不必具體地描寫物象,而是抽象地引發(fā)觀者的聯(lián)想力,讓他們感悟到物象的存在。王維要表現(xiàn)終南山的宏大高遠,卻沒有具體的刻畫,他只寫山腰上飄忽著若有若無的云靄,像山水畫家那樣“借云藏山”。這若有若無或隱或現(xiàn)的不寫之寫,反能啟發(fā)觀者在腦海中呈現(xiàn)終南山的勝景。虛實相生的藝術手法,是王維經(jīng)常運用的。如《漢江臨眺》一詩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那大江,分明在流,但流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山色,分明是“有”,但遠方山影淡然,又似是“無”。又如《山中》一詩中“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空翠,是在濃蔭照影下,看不見摸不著的潮濕空氣,它也是若有若無,卻又讓人感覺到它的存在。顯然,這任憑觀者自己想象的不寫之寫,反能顯出景物的高遠和作者空靜的心胸。清代的畫論家唐岱說:“煙嵐云靄,或有或無,總在隱沒間寫照?!币蕴搶懻T發(fā)審美受體的想象力,確實可以收到概覽山川的藝術效果。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边@是王維寫他從青靄中走出來之所見。他立足中峰,環(huán)視四方,終南山在宇內(nèi)所處的位置以及它高遠的景象,讓他眼界大開。在我國古代,以天上星宿的位置與地域位置相聯(lián)系,并以星宿位置,作為地區(qū)位置的分野。王維寫他登高四顧,看到終南山的廣袤宏闊,這中峰,兀立天中,竟然是神州大地的分界點。中峰這邊,屬一個區(qū)域;中峰那邊,便變?yōu)榱硗庖粋€區(qū)域了。這一來,從中峰俯瞰,天下盡收眼底,詩人的心胸也被廣闊的空間,拓展到更深更遠的境界。
再細看,千山萬壑,有高有低。在日光斜照中,高的顯得山色晴朗,低的則被遮擋著,陽光不到,顯得山影陰暗。在詩人眼中,伏在下面的眾多丘巒,光影斑斑駁駁,或明或暗,變化不同。當然,詩人寫到斜照中的光影,意味著日色偏西,快到黃昏時分了,這也為第七、第八句預留伏筆。記得杜甫的名篇《望岳》,也寫到眺望泰山,也有“陰陽割昏曉”之句。他說泰山高峻,向陽和向陰兩面,受光不同,一邊是白天,一天是黑夜。王維和杜甫,雖然寫的都是望山,但望的角度完全不同。其中,杜甫下一“割”字,顯得夸張而嚴峻;而王維則是以沖淡的筆觸,從光影的不同中描敘山壑的幽深。這兩首名篇對山色不同的寫法,也顯示出兩位詩人不同的藝術風格。
《終南山》的結尾:“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边@兩句十分精彩。它明白如話,貌似平淡,卻又生動雋永,讓人回味無窮。
王維寫他在山上縱情游覽,漸覺日影西斜,才想到要找個有人家的地方歇宿??墒牵谏钌嚼?,四顧無人,“欲投”二字,恰切地表現(xiàn)出詩人有點焦慮,又有點茫然的神態(tài)。正在這時候,他見到山澗的對面,有砍柴的樵夫,便向他問路打聽。大山中,人跡罕至,只有打柴的人偶然出沒,王維選擇樵夫作為詢問的對象,是很恰當?shù)?。他點出“隔水”二字,更十分精妙。這表明,詢問者與被詢者之間,被溪澗隔開,雙方有一段距離。同時,有水相隔,不能跨越,只能大聲地一問一答。至于問者怎樣問,答者怎樣答,詩人沒有寫,也不必寫,只留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讓讀者“看”到他們互相問答的情態(tài)。更重要的是,隔水問答,聲音必然要響亮一些。這聲音,在空山里回響,又讓人引發(fā)聯(lián)想,感悟到空山的寧靜。人們不是都知道 “鳥鳴山更幽”的道理嗎?王維突出寫他與樵夫高聲問答的細節(jié),正好反襯出終南山的幽深廣闊和清靜寧謐。王夫之說,王維這詩“結語亦以形其闊大,妙在脫卸”。又說,有了這結語的兩句,“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姜齋詩話》卷二)可見,他體會到王維這詩的結句與前面六句有相互聯(lián)系的奧妙。
王維的《終南山》,從寫眺望山勢的高遠開始,寫到云靄自在,開合朦朧;山影陰晴,迷離不定,讓人看到的是山高谷幽的靜景。但是,在詩的末尾,卻出現(xiàn)了人的聲音和人的動態(tài)。這聲音,在丘壑中回響,反襯出大山之靜;偶然出現(xiàn)兩人的問答,同樣反襯大山之空。于是,在人們面前,就像鋪開了一幅山水畫。在畫面里,在云影繚繞高山深壑的溪澗旁,隔水對站著兩個似乎是舉手欲語的小人。這一來,山的高遠和幽深空靜,就在人的動作和聲音中,顯得更加突出。
在唐代,雖然經(jīng)濟繁榮,但人口數(shù)量畢竟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盡管有“終南捷徑”的說法,有些隱逸之士在這里棲居,人跡到底還是稀少的。因此,王維著意突現(xiàn)山的高闊空靜,也確是寫出了當時終南山的特色。他所寫的終南山之靜美,不僅僅是終南山之所獨具。傳統(tǒng)的山水畫家,總是“搜盡奇山打草稿”,郭熙說,“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以取其勢,近望之取其質”,“如此,是一山而兼數(shù)十山之意態(tài),可得不完乎”?。ā吨袊嬚摗罚不彰佬g出版社1995年,第463頁)就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情況也是類似的,詩人描繪某一名山的特點,實際上也是胸懷萬山,把他搜閱過的山川景色,聚于筆端。讀者未必都到過終南山,但會到過其他崇山峻嶺的幽深之處,因此,當讀到《終南山》這一首詩的時候,由于它概括了“數(shù)十山之意態(tài)”,人們便會共鳴,便會推想終南山高遠的山景。就這方面而言,我認為,王維的這首詩,具有山水詩的典型性價值。
高而遠,靜而空,這是《終南山》一詩所描繪的特色,其實,王維所寫的山水田園詩,也多是給人以空靜沖淡的印象。王鏊說:“摩詰以淳古澹泊之音,寫遼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保ā墩饾砷L語》)這番話,有對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王鍪無疑把握了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格,但說他是不著色的水墨畫,便不妥了。據(jù)美術家們考證,王維恰是青綠山水的首創(chuàng)者。從詩歌的寫作方法看,他更是擅于以動感和色彩,反襯出空靜的意態(tài)。像《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人語響,襯托出山之空靜。像《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山鳥驟然驚飛的動態(tài)和它在深澗發(fā)出的啼聲,恰好襯托出了夜之靜與山之空。又像《山居秋暝》,以“竹喧”之聲,“蓮動”之態(tài),展現(xiàn)出“空山新雨后”天氣的清靜。顯然,這樣的描寫方法,正是作為詩人兼畫家的王維,最典型且最慣于運用的藝術手段。
蘇軾說過,王維作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句話,其實并不確切。因為詩是時間藝術,畫是空間藝術。詩歌中的一些動感性的描寫,畫家是無法在畫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張岱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因摩詰一身有此二妙,故連合言之?!保ā冬構治募肪砣?,岳麓書社1958年)這不過是給蘇軾的說法打圓場而已。說實在的,在詩歌中出現(xiàn)一個畫面,實在不算得什么。萊辛說:“能入畫與否,不是判斷詩的好壞的標準。”(《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83頁)一般來說,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是會描寫景物的,但這就算是好詩了嗎?對此,石濤在《題詩話跋》中對“詩中有畫”的解釋,有其可取之處,他說:“詩中畫,性情中來者也,則畫不是可擬張擬李而后作詩。畫中詩,乃境趣時生者也,則詩不是便生吞活剝而成畫?!保ā额}詩話跋》,見《美術叢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94頁)顯然,他認識到所謂“詩中有畫”,這詩中的畫,從取景構圖,到用墨搦筆,都是貫注著詩人的性情的。
詩中的“畫”要有情懷和意趣,這不是靜止的空間藝術所能完成的任務。像《終南山》寫到“白云回望合”,在畫面上,是無法表現(xiàn)云的移動狀態(tài)的。因為,這句詩,不是畫家在畫面上畫出山腰里有一團云靄那么簡單。在王維,他要表現(xiàn)的是云靄時開時合的狀態(tài),從中表現(xiàn)他在登山過程中所感受到的意趣。這具有時間性的過程,在畫面上根本無法完成。
也許,把“詩中有畫”,理解為“詩中有空鏡頭”,似乎更確切一些。所謂“空鏡頭”,是電影藝術的概念和表現(xiàn)手法,指在電影的畫面中,不出現(xiàn)人物,卻能以全景、遠景或近景的鏡頭,以動態(tài)的畫面,借景生情,情景交融地抒發(fā)、隱喻作者的思想情緒。像“白云回望合”,電影畫面上可以出現(xiàn)云朵從分開到融合的過程,表現(xiàn)出作者看到它時開時合的景觀,暗喻作者在空靜環(huán)境中悠然自得的心態(tài)。因此,以“詩中有鏡頭”,替代“詩中有畫”的說法,也許更能讓今天的讀者理解,更能準確表述王維的《終南山》一詩,以及他創(chuàng)作山水田園詩的藝術特色。
至于祖國的名山,多彩多姿,詩人對它的描寫,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像崔顥《行經(jīng)華陰》:“岧峣太華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疇平”,突出地寫華山的峻兀奇險;像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像《蜀道難》寫蜀道諸峰的峭拔奇麗,豪放詭異,等等。而王維,即使寫宏大高遠的終南山,但他的筆觸,卻是突出地表現(xiàn)大山的幽深空靜。至于他所寫的其他山水田園詩,總體風格也是如此。這一點,又分明與他的審美觀念有關。
審美主體如何看待審美客體,作者的情,如何與景相融合,這牽涉到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理解和價值觀的問題。作為畫家的王維,認為描繪山水,重在寫出山水“別生身外”的意韻,“傳神寫照,雖非巧心;審象求形,或皆暗識”(《為畫人謝賜表》),他指出,要寫出客觀景物,不必精巧地雕琢,只需自然而然地去表現(xiàn)它,就可以了。同時,他又強調(diào),作為審美主體的作者,在審視客觀景象,求其形似的過程中,應是貫注著“暗識”。所謂暗識,亦即作者并不外露的思想感情。受王維思想影響的唐代畫家張璪,更進一步說明,畫家要“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造化,是客觀存在;心源,是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換言之,畫家要真實地描繪事物的客觀形象,而這形象,又必須以作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為出發(fā)點。作為時間藝術的詩,與作為空間藝術的畫,當然有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詩歌更多是抒情性藝術,詩人要根據(jù)自己的“暗識”“心源”,審象求形,讓所描寫的山水貫注著他的審美觀念和情感。我認為,追求情景交融并在創(chuàng)作中努力實踐,這是王維對詩壇藝壇做出的重要貢獻。
王維在《終南山》中,突出地描繪山的空靜之美,這和他所處的環(huán)境、經(jīng)歷和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有關。
王維說已很盛行。特別是惠能創(chuàng)立的禪宗,認為只需“頓悟”,便可立地成佛,很容易取得進入天國的門票。因此,凡夫俗子,包括浮沉于宦海的貴介士人,皈依禪宗者越來越多。禪宗認為,“有”即是“無”,“菩提本無樹”,“本來無一物”;認為幡之動,不是幡之動,也不是風之動,只不過是觀者內(nèi)心之動。如果連心也不動,便不存在所謂“動”。顯然,他們認為能做到四大皆空,內(nèi)心寧靜,是佛理的最高境界??蘸挽o,也就成為作為居士的王維,對客觀世界和內(nèi)心情緒的追求,成為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審美思想。因此,當他看到終南山,感受最深的,是它在高遠中充滿空靜之美。在大山中,白云時開時合,青靄若有還無,旅人樵夫隔空對話,襯托出山之空、山之靜。這如畫圖般的空靜形象,正是王維從“性情中來者也”,是存在于他心中的最美的理想境界。換言之,內(nèi)心對空靜虛無的追求,決定了他對終南山以及對輞川諸景的認識和喜愛。
在唐代,王維、李白、杜甫,被視為詩壇上的三座高峰,是“盛唐氣象”的標志性人物。就王維而言,他面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有其消極的一面;但追求心靈上的相對自由,也反映了許多人渴求獲得自身價值的心態(tài)。
就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情況看,魏晉以來,詩壇上“老莊告退,山水方滋”。到盛唐時期,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更加成熟。而且,在天寶之亂尚未爆發(fā)的那一段時期,社會上政治經(jīng)濟的狀況,確實還有光鮮的一面。王維雖然希冀擺脫塵俗,但仍保有一定的樂觀情緒。因此,反映到作品中,他所追求的空靜意境,絕不是枯寂頹唐,而是流注著生動鮮活的氣息?!督K南山》這首詩,在空靜的意趣中,展現(xiàn)出宏大而靈動的韻味,這正好體現(xiàn)他創(chuàng)作的時代風格。也可以說,在盛唐時代,以山水田園為題材的詩作中,《終南山》具有標志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