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茉琳
二○一九年的夏天,一檔網(wǎng)絡綜藝節(jié)目《樂隊的夏天》突然走紅,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持續(xù)加溫,引爆熱點。這個讓大家“燥起來”的節(jié)目一下子點燃了無數(shù)人的內(nèi)心。節(jié)目以樂隊為單位,音樂形式呈現(xiàn)多樣化特征,搖滾、放克、民謠、爵士……既是流行音樂常識的普及與推廣,也是大型懷舊的現(xiàn)場。樂隊中有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力量盤尼西林樂隊,也有成立了三十年的大陸第一批搖滾樂隊面孔樂隊。一些常年穿梭在各地的live house和音樂節(jié)現(xiàn)場的樂隊,比如刺猬樂隊,也通過這個節(jié)目成了一時的頂流。流行多年的新褲子樂隊又一次出現(xiàn)在聚光燈下,在搖滾圈有著堅實歌迷基礎的痛仰樂隊也走進了大眾視野。
節(jié)目里樂隊形式多樣,但最讓人們激動且戰(zhàn)栗的依舊是搖滾。以效果而言,搖滾有一種瞬間點燃現(xiàn)場的魔力,即使是原本安靜悠遠的民謠系,只要在編曲中加入搖滾元素,現(xiàn)場感染力也大不一樣,那種火花四射的金屬質感裹挾著你,不僅僅是多巴胺、腎上腺素的分泌,不僅僅是搖頭晃腦、跺腳揮手,更是一種內(nèi)在激情的迸發(fā),一種本我生命的釋放,簡單點說,就是“燥起來”。
大城市里行色匆匆為生活所困的絕大多數(shù)人平日里很難想象,從十幾歲的毛頭小孩,到“渴望永遠年輕”的中年人可以在搖滾樂中制造怎樣的狂歡。《樂隊的夏天》讓人們略略窺到一絲蹤影,在節(jié)目現(xiàn)場“燥起來”的觀眾更像是演出的一部分,節(jié)目真正的觀眾其實是在屏幕前,在無數(shù)個端口那邊,這是一場云端的狂歡。
面孔樂隊(《樂隊的夏天》演出現(xiàn)場)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烏托邦的世界,那很有可能是屬于音樂的,屬于樂隊的,它們自帶隔絕現(xiàn)實的功能。《樂隊的夏天》一播出,屏幕一亮,音樂一響,多少人瞬間墜入近乎迷醉的異空間。在歌聲里,眾生平等,群體狂歡,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隨心所欲地唱著歌,擺動著身體。在節(jié)目里,青年人看到偶像看到未來,看到燈光看到舞臺,看到付出犧牲終有收獲;中年人看到信仰看到執(zhí)著,看到坎坷看到蹉跎,看到遍體鱗傷徒留唏噓。同一檔節(jié)目,在不同的人群中引發(fā)各自的共鳴,分眾時代的觀眾們在各自的屏幕前哭著笑著,在云端集體狂歡著。
如果沒有這個節(jié)目,人們大概難以想象樂隊、搖滾還能在當前的傳播語境中點燃觀眾。從西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fā)展而來的搖滾音樂節(jié)文化,使大草坪、大操場、萬人狂歡成為搖滾的“標配”,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一九八五年“拯救生命”(Live Aid)大型搖滾樂演唱會那種殿堂級的演出,是節(jié)目中被不斷提起的香港紅磡、北京工體??墒恰稑逢牭南奶臁菲蚱屏诉@種固有思維,以一檔網(wǎng)絡綜藝節(jié)目實現(xiàn)了云端的草坪音樂節(jié),雖然節(jié)目仍致敬般地呈現(xiàn)著搖滾黃金年代的質感,但樂隊那些輝煌的過去(“面孔”“新褲子”“反光鏡”)、無奈的現(xiàn)實(“刺猬”“九連真人”),時空交錯的故事性使樂隊大多披上了理想主義的色彩,在精心打造的舞臺上分外耀眼。
竇唯曾經(jīng)描述自己《黑夢》專輯中的歌曲:“歌曲的內(nèi)容上,好像自己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不知道方向、好壞、對錯……”人們在習以為常的現(xiàn)實世界里有著安全感,也伴隨著麻木性,而絕大多數(shù)經(jīng)典的搖滾樂都有解構現(xiàn)實的功能,毫不留情地將人們熟悉的符號所對應的具體意義模糊掉或剝奪走,打破現(xiàn)實世界的安全感,戳破明確的能指、虛幻的意義,帶來痛苦、不安與緊張。而真正經(jīng)典的搖滾樂揭露黑暗不是為了接受沉淪,而是在歌唱中倔強地抬頭,驕傲地站立,從而實現(xiàn)漂浮意義的再生,就如張楚說過,“搖滾樂就是叩開天堂之門”。
一九九八年就開始發(fā)表專輯的新褲子樂隊在節(jié)目中備受關注,不僅激活了一直以來喜歡他們的聽眾,也一下子帶來了數(shù)量龐大的新粉絲??纯礃逢犠钍軞g迎的兩首經(jīng)典曲目《生活因你而火熱》與《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銳意創(chuàng)新的美學固然重要,更打動人的卻仍然是歌曲打破現(xiàn)實又重建意義的力量。
勇敢的你
站在這里
臉龐清瘦卻驕傲
在這遠方
沒人陪伴
只有幻想和煩惱
……
我不得不去工作
在大樓的一個角落
格子間的女孩
時間久了也很美
我會和她結婚
帶我去小城過年
忘了吧那搖滾樂
奔騰不復的時代
(新褲子樂隊《生活因你而火熱》)
這是一段演唱者個性化的自我陳述,同時也是代入感極強的對聽眾們狀態(tài)的描述,殘忍地揭開了無數(shù)普通人因追求穩(wěn)定生活而被迫告別理想的隱痛。大城市的生活、辦公室的戀愛、平淡如水的日子,這些貌似篤定的人生意義在歌聲中一下子變得脆弱不堪,成為空中漂浮的意義。然而樂隊在唱出了平凡人間的無奈、戳破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之后并沒有完全消沉:
《生活因你而火熱》《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收錄于新褲子樂隊專輯《生命因你而火熱》(2016)
那些曇花一現(xiàn)的燦爛
是爆炸的煙火
那一團耀眼的火焰
在燃燒著你和我
……
那平淡如水的生活
因為你而火熱
(新褲子樂隊《生活因你而火熱》)
生活重壓下放棄夢想而向現(xiàn)實低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在這首歌里熱淚盈眶,在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無奈里不服著,倔強著,守著內(nèi)心最后一點驕傲。在這樣的歌曲里,人們不僅僅體驗了漂浮的意義、所指的滑落帶來的精神上的幻滅感以及生命虛無感,同時又能在意義重建中看到希望,這是一種猶如過山車一般的快感體驗,卻是帶著真實人生質感的有意義的快感。
搖滾樂隊的歌曲能產(chǎn)生這種漂浮意義的再生和樂隊的生存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他們不是影視明星,也不可能是“熱搜頂流”,搖滾天生的亞文化性質使得人們對于樂隊的想象總是落拓的、潦倒的、憤怒的?!袄硐牒茇S滿,現(xiàn)實很骨感”,用來形容他們大概最合適不過,幾個年輕人為了音樂夢想聚在一起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畫面,可是少有樂隊沒有經(jīng)歷過分裂、出走、解散,正如歌里唱的“我倒下后,不敢回頭,不能再見的朋友,有人墮落,有人瘋了,有人隨著風去了……”最終留下少數(shù)幸存者,絕大多數(shù)的樂隊都會倒在性格不合、音樂理解不同、經(jīng)濟無以為繼的困難前。
《樂隊的夏天》讓本來小眾的樂隊文化走進了大眾視野,許多人通過這個節(jié)目才知道還有這么一群“玩樂隊”的人。像果味VC樂隊與盤尼西林樂隊這種不需要為經(jīng)濟發(fā)愁的樂隊極少,事實上,大多數(shù)樂隊只能在糟糕的生存環(huán)境與音樂理想間不斷掙扎,但靠著樂隊不穩(wěn)定的演出實在很難養(yǎng)活自己,更別提負擔一家人,許多成員都只能以兼職狀態(tài)來維持樂隊。刺猬樂隊的主唱子健在公司上班;九連真人樂隊的阿麥和阿龍都是鄉(xiāng)村教師,阿龍說他有了家庭特別是當了父親以后更要精打細算,不敢斷了經(jīng)濟來源;走放克路線的Click#15樂隊二○一八年的演出收入只有一千塊錢;即使是簽約摩登天空多年的新褲子樂隊,主唱彭磊在廣告公司上過班,當過導演,為了省中介費去房產(chǎn)公司應聘;龐寬說自己妻子為了在家里放下嬰兒床,扔了他攢了幾十年的磁帶。女性樂隊成員要面對的問題則更為復雜,刺猬樂隊曾因石璐生孩子停擺許久,一個單親媽媽大晚上轉場排練又讓多少觀眾心疼唏噓。這大概也是“玩樂隊”的意思,就像以前說“玩票”。對理想的堅持,除了要有興趣,還得有錢有時間。雖然九連真人樂隊依然咬緊牙關唱著“莫欺少年窮”,但看不清前景的追求總是無力的,何況是“玩樂隊”這種心力財力投入都極大的夢想,畢竟魯迅說過“夢想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學生時代最容易組成樂隊殺出血路,并非僅僅因為青春荷爾蒙的推動,恐怕還有相對輕松的生活、未曾直面社會殘忍的加持。年輕時總以為生活的試煉是上刀山下火海,殊不知生命中真正的殘忍絕非此等咬緊牙關就能挺過去的考驗,而是日復一日柴米油鹽的消磨,壓倒夢想的往往是一根根輕飄飄的稻草。但也正是這些真實生活的輕與重成就了最打動人的歌曲,真正意義上的搖滾正是在不斷拆解堅硬的現(xiàn)實,不斷擊碎固化的世界,以撞南墻也不回的姿態(tài)“問個不休”,以永遠倔強的眼光凝視著這個世界。
我最愛去的唱片店
昨天是她的最后一天
曾經(jīng)讓我陶醉的碎片
全都散落在街邊
我最愛去的書店
她也沒撐過這個夏天
……
我不要在失敗孤獨中死去
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
……
沒有文化的人不傷心
他不會傷心
……
他也會傷心
(新褲子樂隊《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
痛仰樂隊
歌中訴說唱片店的倒閉、書店的消失、理想的失落之后,大聲呼喊的是“我不要在失敗孤獨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在重復了多次“沒有文化的人不傷心”之后,結尾部分唱的卻是“他也會傷心”,一個意料之外的反轉設定一下子將歌詞的境界推高。英國的誰人樂隊(The Who)曾說:“如果他不是喊救命而是在為真理吶喊;如果他用一種無知無謂的勇氣去承諾未來;如果他挺身而出直指時弊,卻又不主張流血沖突,那么它就是搖滾?!弊鳛橐环N文化的客體、文化的實踐,搖滾必須產(chǎn)生意義,如果只有控訴,只有黑暗,只停留在滿足人們的宣泄,那么力量是有限的。漂浮意義的再生才能帶來希望,沒有人愿意徹底沉淪,被打倒之后依然看到光明,才是真正意義上人們愿意反復聆聽的原因。
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鮑勃·迪倫證明了二十世紀存在“搖滾詩人”。意象作為詩的核心要素,自然也成為搖滾的重要元素。意象往往是具體的形象,它使詩歌變得豐富多彩,但同時它又是抽象的工具:四季的變化、心里的欲望、自身存在的渺小、理想主義的觀照,核心意象在能指與所指之間搭建橋梁,指明道路,或者欲蓋彌彰,畫出迷宮。搖滾樂的力量也并不僅僅在于它音樂上的刺激,對麻木身體的喚起或者快感的營造,一首首被不斷演繹的搖滾樂往往有著精彩的意象,一個個承載著聽眾想象與情感的意象則是搖滾樂的經(jīng)典符號。
被稱為大陸搖滾樂教父的崔健一九八六年以一首《一無所有》拉開搖滾樂的序幕,此后的三十年里大陸搖滾產(chǎn)生了許多經(jīng)典意象:崔健的一塊紅布、藍色骨頭、“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的假行僧,還有許巍的“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的藍蓮花,鄭鈞的“在雅魯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巔把我的魂喚醒”的拉薩。這些意象是一塊塊布滿裂紋的透鏡,我們通過它回望破碎的、片段的過去,也可以通過它觀察分裂的、痛苦的自我,還可以通過它看向未來,在斷續(xù)的線索中尋找指引方向的模糊亮光。
在《樂隊的夏天》中,張亞東曾經(jīng)問過一個問題:“‘一直往南方開這句話到底有什么意思,可以讓大家都這么陶醉?”
夢想 在什么地方
總是那么令人向往
我不顧一切走在路上
就是為了來到你的身旁
夢想 在不在前方
今夜的星光分外地明亮
我想著遠方想著心上的姑娘
回頭路已是那么漫長
一直往南方開
一直往南方開
一直往南方開
……
滾動的車輪滾動著年華
(痛仰樂隊《公路之歌》)
如果單純看歌詞,在簡單的旋律中不斷重復的“一直往南方開”與“滾動的車輪”是不斷疊加的意象,情緒上一浪一浪地調(diào)動起觀眾的共振,形成迷醉的效果。但如果仔細考究“一直往南方開”這個意象,背后其實是中國人集體無意識的所指對象,是每一個從改革開放的歲月走過來的人所腦補的“理想”與“未來”。正如戴錦華談到的,“南方”這個概念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早已成為一代中國人共同的文化意象,記憶或想象的南方是一個重要的文化踏板,北方似乎是中國歷史的隱喻,而南方則是未來的指稱。
刺猬樂隊
在節(jié)目的第一期中,編導調(diào)皮地把現(xiàn)場的幾首朋克作品剪輯在一起,嘲諷了一把其中的“意義匱乏”與“形式雷同”。實際上新世紀前后,第一代獨生子女開始通過音樂進行自我表達,搖滾樂的內(nèi)涵出現(xiàn)明顯的分岔,朋克文化成為年輕一代的主要話語,他們以一種無所謂、無意義、舉重若輕的故作瀟灑消解著社會帶給他們的全新壓力。不過,時間會殘酷地淘汰不生產(chǎn)意義的產(chǎn)品,只有真正如詩一般有意象有意義的搖滾樂才能經(jīng)受考驗,也只有它們能在舞臺上喚起真正的精神亢奮。
黑色的不是夜晚
是漫長的孤單
看腳下一片黑暗
望頭頂星光璀璨
嘆世萬物皆可盼
唯真愛最短暫
失去的永不復返
世守恒而今倍還
搖旗吶喊的熱情
攜光陰漸遠去
人世間悲喜爛劇
晝夜輪播不停
紛飛的濫情男女
情仇愛恨別離
一代人終將老去
但總有人正年輕
(刺猬樂隊《火車駛向云外,夢安魂于九霄》)
這一段歌詞出現(xiàn)了許多組相對概念:腳下與頭頂、黑暗與璀璨、短暫與永恒、老去與年輕;還有熱情的消退、悲喜的反復、愛恨的紛飛等,歌名中的意象“駛向云外的火車”是具象的,但并不好理解,而歌詞中這些相對概念貌似抽象卻句句擊中人心,將一代代人必須面對的庸俗生活、愛恨別離、時間流逝展示在眼前,歌詞中的意象也就有了多維而豐富的闡釋空間,與每一個聽眾發(fā)生共鳴。
黑撒樂隊的《?;ㄅc流川楓》,其中來自日本動漫《灌籃高手》的流川楓這一形象準確代表了“八○后”少女心中的白馬王子,結合整首歌講述的校園愛情故事和獨屬于青春的心悸、愛慕、依戀,圍繞著這個形象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發(fā)酵作用,意義不斷溢出形象本身,而且這個表達準確凝練的同時還帶著一種排他性,因為它只能在有共同成長背景共同愛好的圈子里產(chǎn)生作用,也就帶來了群體內(nèi)部的認同與歸屬。
不難發(fā)現(xiàn)新世紀以來的意象已經(jīng)慢慢告別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那種來自集體、家國的吶喊,走向了個體、私人、溫暖的表達,一個小我的世界得到了最大的尊重,雖然也有憤怒,有癲狂,有執(zhí)著,但畢竟在氣質上已經(jīng)與前輩完全不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經(jīng)典的音樂永存,但每一代人又會有每一代人的音樂,有每一代人的樂隊與搖滾。
詩與歌從來不分你我,經(jīng)典的意象也從來不懼重復,“他不會傷心”(《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重復了多次,“一直往南方開”(《公路之歌》)更是重復了二十幾次。這是經(jīng)典意象的重復,事實上音樂本身就是需要重復的,因為音樂在時間中稍縱即逝,只能依靠重復來持續(xù)。在音樂的世界里,“陌生感”并非最有效的生產(chǎn)方式,耳熟能詳?shù)母枨梢圆粩鄦酒鸶袆?,?jīng)典的意象也可以不斷喚醒理解,產(chǎn)生新的空間。這些音樂作品也許永遠不是成品,它們不僅會被生活、被世界不斷賦予新的意義,它們也會在每一次現(xiàn)場演繹中重生,是內(nèi)容的重復,卻不是意義的雷同。
《藝術問題》[ 美 ] 蘇珊·朗格著滕守堯譯南京出版社 2006 年版
搖滾樂的現(xiàn)場更是特別地激動人心,甚至空氣中都彌漫著占有與失控乃至毀滅的意味。刺猬樂隊演出的時候,子健的吉他卡了弦甚至跑了調(diào),卻依然動人,許多歌手在激動時跪在舞臺上,或跳向觀眾,甚至連唱的什么都聽不清了,觀眾反而愈加投入與激動,音樂、燈光、歌聲、氣味、擁擠的身體、揮舞的手臂都組合成只屬于當下這一次的搖滾現(xiàn)場,不可復制。同樣地,在不同人生階段不同生活情景中聽同一首熟悉的歌曲,人們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感受,熟悉的音樂帶來安全感,同時也更默契地與聽眾產(chǎn)生共鳴。在歌詞、曲調(diào)、節(jié)奏、作品的撞擊中,人們會產(chǎn)生一種被不可名狀的東西擊中的神圣感,會覺得身體在放空之后又被完全充實,仿佛在一瞬間捕捉到了生命的要義,它可以通過音樂傳遞,卻無法言說。
真實的人生里,現(xiàn)實的生活中,搖滾歌手可能都有各種問題、各種缺點,甚至他們的缺點多如滿天星星,但那又如何呢?站在舞臺上,只要吉他弦撥動,鍵盤奏響,架子鼓敲下,熟悉的旋律響起,理想主義的太陽瞬間光芒萬丈,滿天的星星消失無蹤,我們追隨著那陽光、那歌聲,足以慰藉所有的漫漫長夜。
如今的音樂節(jié)目給觀眾帶來越來越新鮮、豐富、專業(yè)的音樂體驗,觀眾們的耳朵也越來越挑,不是能飆高音就專業(yè),也不是會Freestyle就厲害?!稑逢牭南奶臁吩诙鹨痪拍暌魳奉惥C藝節(jié)目中備受矚目,在豆瓣上有近十萬人給這檔節(jié)目打出了8.8的高分,其意義早已超出收視率,輻射到了音樂、搖滾、樂隊以及觀眾,不僅科普了流行音樂的各種知識,還結合樂隊的情況舉重若輕地帶出了中國搖滾樂的歷程。坐在超級樂迷席上的吳青峰、張亞東、歐陽娜娜、馬東、白巖松所組成的混搭陣容,也正彰顯了節(jié)目的野心,讓不同年齡階段、不同文化背書的他們在點評提問中碰撞出無數(shù)火花,覆蓋諸多觀眾群體。
青年人總能找到屬于他們的文化形態(tài),中年人總會尋到拯救他們的精神出口。在一個分眾時代里,《樂隊的夏天》就像從天而降的云端方舟展現(xiàn)了神奇的彌合功能:一方面是年輕的孩子們,當下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們”在迷茫中被搖滾召喚;另一方面則是當年曾經(jīng)叛逆過、熱血過的中年人被搖滾喚醒。在屏幕前熱淚盈眶的,絕不僅僅是處于亞文化場域的青少年,還有處于人生焦慮頂端的中年人,這一代中年人正是中國搖滾的最初聽眾,可以說正是他們與搖滾歌手們共同成就了中國搖滾樂最初的浪潮。
本來懷舊與回憶相關,應該是極其私人與個體化的體驗,但是當一些大型事件沉淀為集體記憶以后,就能喚起集體懷舊的功能,人們在其中體驗到惋惜、唏噓、失落、感傷與憂郁,但是也不乏積極、肯定、思慕與美好,這類多種成分交織在一起的復雜味道充滿了魅惑感。
在節(jié)目中,張亞東聽了盤尼西林樂隊翻唱樸樹的《New Boy》,泣不成聲:“那時候我們說新世紀要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結果呢,就是我們都老了?!边@首歌是張亞東與樸樹在跨越新世紀的時候共同創(chuàng)作的,二十年之后看著年輕的臉龐再度唱起,不勝唏噓,當初歌里唱的那“一支未來牌香煙”充滿了苦澀的味道,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后來張亞東在自己的微博上復盤這個插曲時說:“我知道這是一種淺層的感動,但我無能為力?!钡@并不僅僅是淺層感動,事實上在特殊環(huán)境中的懷舊所帶來的也會是最真誠最核心的體悟。這沒有深淺高低之分,這是真誠而動人的,在戴著假面生活的世界里,歌聲成了一把鑰匙,打開了塵封的內(nèi)心與過去。
如果說以張亞東為代表的中年人群體在“盤尼西林”這樣年輕的樂隊身上回望了飛揚的青春,青年人則在“面孔”這樣的前輩級樂隊身上感受到了歲月的分量。這支一九八九年成立的樂隊真正顯示了那一代搖滾人的金屬質感,他們的翻唱給《流年》《張三的歌》這樣的流行曲目注入了新的靈魂,前者唱出了劍膽豪情,后者則演繹得瀟灑寬廣,透著閱歷帶來的灑脫,在這真正的搖滾老炮身上看到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一首真正有力量有情感的作品就像一個磁場,聽眾一定會被吸引進去,而越能與作品產(chǎn)生共鳴的聽眾就越靠近磁場的核心,感受到的力量也越大。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中早已指出:“每當情感由一種間接的表現(xiàn)方式傳達出來的時候,就標志著藝術表現(xiàn)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它傳達的感情比起普通的交流方式傳達的感情更為生動透徹,它傳遞的意義也更為深刻感人,更為完整和一針見血。”正是在這種層面上,我們感到經(jīng)由搖滾樂喚起的情感似乎特別動人,特別意義深刻,也是在這樣的維度上,我們相信音樂喚起的懷舊是一種力量,這種懷舊并非單向地指向過去,它幫助我們在無力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重新獲得源自過去的生命動力,從而更自由地生存,更勇敢地面對未來。人們說“所有的創(chuàng)作者都是懷舊的”,事實上“所有的聽眾也都是懷舊的”,不管你是青年人還是中年人,都在這份懷舊中獲取了一分力量。
多少歌聲隨風而去了,在外交人員俱樂部,在馬克西姆西餐廳,在北京電影學院后面的萊茵河酒吧,在三里屯、什剎海,在廣州的木子吧、不插電吧,在成都的小酒吧,在迷笛音樂節(jié),在草莓音樂節(jié)……那些吶喊與斗志,那些詩一般的歌詞,那些狂歡與迷醉,那些夢一般的囈語。生活的腳步從不停歇,新的困惑從不遲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第一聲搖滾就如蓋世英雄,踩著七彩云霞而來;這些年,舞臺上的他們?yōu)橐魳反蚱催^或掙扎著,舞臺下的我們?yōu)槔硐電^斗過或倔強著,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也總會繼續(xù)有人伴著喑啞的琴、低沉的鼓唱著歌,他們站在那里,是舞臺的中心也是社會的邊緣,現(xiàn)實浮躁喧囂,這本身就構成了意義,舞臺下也總會有無數(shù)的臂膀舉起來,人們內(nèi)心燃燒著信仰:那平淡如水的生活,因為你而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