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0年5月3日的“馬庫托登陸”,可能改寫政變的定義。在過去,“政變”由國家或政府內部的反對派發(fā)起,以推翻執(zhí)政者為目的,反對派背后往往有其他國家的政權或利益集團支持。而“馬庫托登陸”啟發(fā)人們,政變可以由對該國毫無感情的第三方私人武裝發(fā)起,而目的僅僅是拿到其他政權或利益集團的“賞金”—或者說,政治斗爭也開始“外包化”了,即使這不是出資者的本意。
“銀色軍團”的古德洛,準備談不上充分,裝備談不上精良,幾乎憑一己之力的熱情,便著手對委內瑞拉馬杜羅政權實施“突襲”,結果自然一敗涂地。這場鬧劇頗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色彩,但背后卻是極左翼在委內瑞拉這個石油大國治理失敗的悲劇。
2020年5月3日,一艘載著武器和多名武裝人員的漁船,從哥倫比亞的里奧阿查出發(fā),繞過瓜希拉半島,穿過委內瑞拉灣,計劃天亮前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西北郊的馬庫托海灘登陸。
從16世紀起,風景優(yōu)美的馬庫托海灘一帶,就是30公里外的加拉加斯的門戶。黑暗中潛行的漁船肩負著驚人的任務:控制加拉加斯的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俘獲委內瑞拉總統(tǒng)馬杜羅,將其送往美國。
這一場景難免令人想起59年前的“豬灣登陸”。1961年4月17日,美國協助古巴流亡者登陸古巴西南海岸“豬灣”,向菲德爾·卡斯特羅政權發(fā)起沖擊。在美國中情局掌握的信息里,古巴國內反政府的情緒被夸大,卡斯特羅政權的實力被貶低—預示著“豬灣登陸”必然失敗:入侵者的彈藥船被古巴軍隊擊沉;三天后共1400人的入侵軍隊被消滅,1000多人被俘,約90人陣亡。
類似的故事正在重演。全副武裝的委內瑞拉軍隊包圍了這艘“暴露行蹤”的漁船。在交火中,8人死亡,17人被捕,其中包括兩名美國公民丹曼(Luke Denman)和貝利(Airan Berry)。
5月6日,委內瑞拉國家電視臺播放了丹曼接受問訊的視頻。丹曼透露,他與貝利均為私人安保公司“銀色軍團”招募的雇傭兵,該公司由美軍前陸軍特種部隊士兵喬丹·古德洛(Jordan Goudreau)建立。
現年34歲的丹曼,在2019年12月才和古德洛取得聯系,2020年1月抵達哥倫比亞,為50多名委內瑞拉籍武裝人員提供培訓。按照計劃,丹曼將與其他人分組前往委內瑞拉,進入加拉加斯,控制機場。然后,丹曼負責操控機場塔臺,協助支援飛機降落,其中一架飛機將載上馬杜羅和其他高官飛往美國。任務完成后,丹曼可拿到5萬~10萬美元的“報酬”。
現年43歲的古德洛已經宣布對襲擊事件負責。在面對媒體時,他稱自己的雇主為委內瑞拉反對派領導人瓜伊多,并出示了價值2.129億美元的合同,合同共8頁。瓜伊多堅決否認自己與此次行動有關。
接受邁阿密媒體“Factores de Poder”的電視采訪時,古德洛自詡為“自由斗士”,表示自己從未因工作獲得“一分錢”,但仍然為邁阿密廣大的委內瑞拉流亡者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哪怕負債累累。當被問到為何要在開闊水域展開兩棲作戰(zhàn)而不是利用哥倫比亞邊境滲透進來時,古德洛回答:“你了解亞歷山大大帝嗎?高加梅拉戰(zhàn)役,以少勝多的典范,因為他打到了敵人的心臟,所以他贏了?!?blockquote>倫登按合同給了古德洛5萬美元的“啟動資金”,但雙方關系迅速惡化。到去年11月上旬,委內瑞拉反對派放棄了雇私人武裝打擊政府的戰(zhàn)略,可古德洛并沒有罷手。
據“Factores de Poder”透露,去年10月16日,瓜伊多的政治顧問胡安·何塞·倫登代表瓜伊多與古德洛簽訂了合同,合同包含了交戰(zhàn)準則、目標敵人等事項,并“允許使用非致命武器,例如橡皮子彈、催淚瓦斯、盾牌和警棍,以打擊委內瑞拉‘不守規(guī)矩的平民”。倫登堅稱,瓜伊多只知道粗略的計劃,對細節(jié)并不知情。
不過,合作在幾天后就被終止了。倫登認為古德洛未能提供800人參戰(zhàn)等有力證據,古德洛則一直在催債,還公開放出了和瓜伊多通話的錄音。在錄音中,“瓜伊多”說,“我們正在為國家做正確的事”,“我將會簽字”。倫登按合同給了古德洛5萬美元的“啟動資金”,但雙方關系迅速惡化。到去年11月上旬,委內瑞拉反對派放棄了雇私人武裝打擊政府的戰(zhàn)略,可古德洛并沒有罷手。
佛羅里達州船只登記記錄顯示,“銀色軍團”在去年12月購買了一艘12.5米長的玻璃纖維船,并在今年2月拿到了安裝海上導航設備的許可證。古德洛在向聯邦通信委員會提出申請時說,這條船將駛往外國港口。
3月23日,哥倫比亞警方扣押了一輛運輸武器的卡車。武器價值約15萬美元,包括偵察鏡、夜視鏡、雙向收音機和26支擦除了序列號的“美國造”突擊步槍。據哥倫比亞警方稱,扣押的15個作戰(zhàn)頭盔由“高端防御解決方案”公司生產。兩名前委內瑞拉士兵表示,古德洛曾在去年11月和12月拜訪過“高端防御解決方案”公司。
在實施“馬庫托登陸”的幾周前,古德洛開始“討薪”。他的律師給倫登寫信,要求拿到剩下的145萬美元。如果不付錢,古德洛就會把合同發(fā)給媒體。
直到5月3日晚上8點,“銀色軍團”還在推特上發(fā)文,稱盡管當天早些時候損失慘重,但仍在對委內瑞拉進行“打擊”,同時還試圖引起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的注意。
5月4日下午,委內瑞拉政府聲稱逮捕了另外兩名入侵者,地點在加拉加斯以東的拉克魯斯港的陸地上。在繳獲的武器中,G&G Airsoft的標志清晰可見。G&G是著名的軟氣槍品牌,軟氣槍就是生存游戲運動中最常見的仿真玩具槍。
截至5月6日,委內瑞拉政府宣布共殺死8位入侵者,逮捕34人。
“馬庫托登陸”有一個很重要的疑點:在委內瑞拉“客戶”已經意興闌珊的情況下,古德洛為何寧可負債也要執(zhí)行行動?
一個可能是得到了美國政府的支持,另一個可能是垂涎豐厚“賞金”外加必勝“信仰”。從目前已知的信息來看,后者可能性更大—畢竟美國政府沒有必要用玩具槍來支持政變。就在2020年3月,美國國務院剛剛懸賞1500萬美元,以“國際毒品走私”罪名緝拿委內瑞拉總統(tǒng)馬杜羅,算上其他幾個政府要員,懸賞總金額為6000萬美元。
在查韋斯掌權前,有著“全球主要產油國”身份的委內瑞拉是美國的親密盟友。20世紀90年代初,中東政局持續(xù)動蕩,委內瑞拉的石油產量幫助美國抵消因伊拉克和科威特石油禁運導致的短缺。但石油產業(yè)的收入大量流進跨國石油公司,80年代放任的自由化經濟政策導致了壟斷和權力的尋租,委內瑞拉人民極其貧困。
1999年,奉行社會主義路線的查韋斯上任,以革命者玻利瓦爾為旗幟,對內實行國有化、社區(qū)自治、合作社運動,對外驅逐美國公司,收回石油產業(yè),和世界上除美國之外的國家廣泛進行合作,得到了國內貧苦民眾的大量擁護,也自此和美國結仇。
查韋斯和美國右翼政權勢不兩立。有消息稱,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就是2002年委內瑞拉政變的“幕后推手”。
美國主流媒體對查韋斯及其繼任者馬杜羅鮮有正面評價,近年來更是大肆渲染委內瑞拉大饑荒等慘狀,以及對反對派即將掌權的樂觀預期。古德洛在服役期間,曾負責一個情報處理小組,同事們對他的評語是“出色”,這又令人懷疑他是否根據美國媒體的信息來判斷馬杜羅政府“不堪一擊”;抑或特種兵的“情報處理”和常人理解的語境大不相同。
曾在伊拉克、阿富汗服役期間獲得銅星勛章的古德洛,1976年生于加拿大,后歸化為美國公民。2018年,他在佛羅里達成立了私人安保公司“銀色軍團”,公司官網上就有古德洛在戰(zhàn)斗中射擊的視頻,還有他赤膊跑上金字塔、乘坐私人飛機旅行、手持貼有美國國旗之軍用背包的照片。
官網的介紹文字說,其已在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開展業(yè)務,咨詢團隊由前外交官、經驗豐富的軍事戰(zhàn)略家和跨國公司負責人組成,還為美國總統(tǒng)設立了“國際安全小組”—這些說辭都有明顯的夸張成分。
就在2020年3月,美國國務院剛剛懸賞1500萬美元,以“國際毒品走私”罪名緝拿委內瑞拉總統(tǒng)馬杜羅,算上其他幾個政府要員,懸賞總金額為6000萬美元。
古德洛對委內瑞拉的興趣始于2019年2月,當時他的工作是給英國維珍集團董事長理查德·布蘭森在緊挨委內瑞拉的哥倫比亞邊境城市庫庫塔舉行的音樂會提供安保服務。這場音樂會的目的是籌集資金,以便配合瓜伊多派遣軍隊強行打開哥委兩國邊境通道、將美國的“人道主義救援物資”運抵委境內的計劃。
自此,利用特朗普政府推翻馬杜羅政府的想法,開始在古德洛頭腦中生根。通過朋友搭橋,他結識了特朗普的長期保鏢基思·席勒(Keith Schiller),又通過席勒認識了反對派領袖、瓜伊多的人道主義援助協調員萊斯特·托萊多。
2019年5月,古德洛陪同席勒,與瓜伊多在邁阿密舉行會議。據消息人士稱,席勒認為古德洛天真幼稚,不知所謂,在會后與其切斷了所有聯系。
在哥倫比亞的波哥大,瓜伊多的協調員托萊多,將古德洛介紹給了前委內瑞拉少將克萊夫·阿爾卡拉。后者在2013年馬杜羅上臺后即宣布退役,后叛逃哥倫比亞,組織反對馬杜羅的活動。他和馬杜羅一樣受美國政府的懸賞追緝,罪名是每年向美國發(fā)送250噸可卡因。
阿爾卡拉告訴古德洛,他從一群低級士兵中挑選出300名戰(zhàn)斗人員可供“反攻”。這些士兵參加了2019年春瓜伊多發(fā)起的武裝斗爭,失敗后逃來哥倫比亞。
古德洛愿意為300名戰(zhàn)斗人員提供培訓,報價150萬美元,其中包括武器和其他設備。古德洛還在會議上說,他與特朗普政府高層有密切接觸,可以協助此項工作。但他提供的細節(jié)很少,隨著時間的推移,相信的人也迅速減少。
入侵計劃被命名為“基甸行動”?!盎椤背鲎韵2畞硎ソ?,是軍事領袖、法官和先知的名字?;樵鴰ьI300名英勇的士兵,取得了打擊米甸人的決定性勝利?!盎椤痹诤笫莱蔀椤耙陨賱俣唷钡南笳鳌?/p>
等到2019年秋天,古德洛已經和委內瑞拉反對派“搭上線”,但正如上文所述,合作很快中斷。據反對派的一名高級官員稱,去年美國已經把阿爾卡拉列入“不適合合作”的前委內瑞拉高官名單,這也是他們不再與阿爾卡拉和古德洛聯系的另一個原因。
但是,“基甸”也暗示了古德洛不會輕言放棄,畢竟這意味著施行“正義”。從布蘭森的音樂會回來,古德洛在社交媒體上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在委內瑞拉的邊境控制了混亂,獨裁者會感到恐懼。”既然恐懼的“獨裁者”即將滅亡,“滅亡”帶來的至少1500萬美元就等于囊中之物。因此,委內瑞拉反對派提供的區(qū)區(qū)150萬美元,已經不再是他發(fā)動突襲的最大動力。
古德洛僅僅嗅到了美國大額賞金的誘惑氣味,才迫不及待下手,而美國在3月下旬宣布“懸賞令”,確實有精密的戰(zhàn)略考量。由于新冠病毒的影響,全球油價大跌,滿身瘡痍的委內瑞拉又遭一記重創(chuàng)。
地處加勒比海南岸的委內瑞拉,人口近3000萬,氣候溫暖、土地肥沃、礦產資源豐富、森林覆蓋率高。先天條件更好的委內瑞拉,經濟現況卻遠不如其他石油輸出國:貧窮加劇、食物短缺、犯罪失控,向上的理想和向下的現實像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拔河比賽。
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委內瑞拉政府就試圖自給自足,將石油產業(yè)逐漸收歸國有,盡可能地減少外債。到查韋斯時代,政府用出售石油換取的“油元”支持本地經濟,向本地企業(yè)放貸,同時大幅度推行福利政策,令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得以提高。雖然查韋斯在任時也經歷了石油產量的下降,但那時的油價較高,足以令其有信心和能力操作社會改革。
經濟學家托馬斯·弗里德曼于2006年發(fā)表了《石油政治學第一定律》一文,稱油價和某些國家的政治自由、經濟改革的速度、范圍及可持續(xù)性之間具有相關性—油價越高,自由度越低。這一定律暗示了查韋斯、普京挑戰(zhàn)美國霸權的“底氣”所在。弗里德曼還說,如果今天的油價是每桶20美元,而不是60美元,查韋斯還敢對時任英國首相布萊爾說“見鬼去”嗎?據報道,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對比了前總統(tǒng)里根結束冷戰(zhàn)的功績后說:“如果現在能將油價降下來,我就是美國最偉大的總統(tǒng)了!”
2013年總統(tǒng)查韋斯去世,副總統(tǒng)馬杜羅繼任。自2012年起,委內瑞拉的經濟情況已經急轉直下。貢獻了GDP七成以上的經濟支柱石油業(yè)暴露了嚴重的問題。一方面,委內瑞拉的石油冶煉水平很低,只能出口中低端石油產品,利潤不高;另一方面,國企效率低下,腐敗嚴重,石油產量也上不去。再加上國際原油價格下跌,導致委內瑞拉出口所得銳減,國家無力負擔高額的福利支出和財政補貼,只能不斷印鈔票來填補財政赤字。
委內瑞拉已不是1961年朝氣蓬勃的古巴,在這片“被割開血管”、飽經殖民摧殘的大陸上,連毫無實力的異國私人武裝都期待著從動蕩中分走一杯羹。
另外,長期依賴進口商品和盲目的企業(yè)國有化,也削弱了經濟的抗沖擊能力;國內企業(yè)面臨虛高的官方匯率和無視市場規(guī)律的官方定價,生產積極性大幅下降,大量企業(yè)停產。惡性循環(huán)下的通貨膨脹和財政危機,使委內瑞拉政府無力回天。
在油價高達每桶100美元以上的時候,委內瑞拉可以推行社會主義制度,但當油價掉到每桶50美元以下的時候,卻只能眼看著經濟崩盤。查韋斯的政策一言以蔽之:石油加(換)革命。沒了石油,革命也失去了憑借。
內外交困的委內瑞拉坐擁石油,類似于“懷璧其罪”:大國和大企業(yè)無不側目。早在查韋斯執(zhí)政初期,委內瑞拉的中產階級就批評他“放棄美國市場”,放棄了他們。中產階級聚集成數量可觀的反對派,等著美國回來“變天”。
在拉丁美洲國家扶持“代理人”是美國的一貫手法?,F任總統(tǒng)馬杜羅被指控操縱2018年選舉,以綁架、酷刑和鎮(zhèn)壓手段消滅政敵;他的競爭對手、反對黨領袖瓜伊多是國民議會的負責人,被美國和其他60多個國家認可為委內瑞拉的“合法”領導人。
如果委內瑞拉分裂,那么支持瓜伊多、推翻馬杜羅就是一個獲取豐厚回報的辦法。2019年年初,美國企業(yè)就試圖從反對派支持的“人道主義救濟行動”中獲利。
在馬杜羅之前,上一個被美國“通緝”的拉美國家領導人是巴拿馬的諾列加,“價值”100萬美元。1988年放出“懸賞令”之后,第二年美國就派2.7萬人外加300多架飛機,入侵巴拿馬俘獲了諾列加,實質是為了維護自身在巴拿馬運河駐軍、航運的相關權利。
只不過,古德洛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幫手。為此特朗普還出言嘲諷,說如果真的是美國想發(fā)動入侵,也不會只派那么一點人。
雖然古德洛的“馬庫托登陸”或者說“基甸行動”是個情報錯誤、倉促出手、不知深淺的笑話,實際上它卻揭示了一個悲涼的故事:委內瑞拉已不是1961年朝氣蓬勃的古巴,在這片“被割開血管”、飽經殖民摧殘的大陸上,連毫無實力的異國私人武裝都期待著從動蕩中分走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