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口罩赴約相聚,飯間,當然是要摘下的。疫情減輕,允許堂食和聚餐了,皆大歡喜。席間,大家嚴格遵循分餐制,不見有人大包大攬給旁人夾菜,均各自通過公筷過渡到自己面前的菜碟。敬酒,也只是舉杯示意,沒有誰再像以往那樣,推杯換盞,拉拉扯扯,拍肩摟抱,觥籌交錯。這樣的聚餐,比起疫前,似乎有些許恍若隔世感,新奇而別致。果然如人們所說,疫情改變了我們很多的生活習性。
但是,這番美好,卻被咔嚓一聲點燃的藍煙給葬送了。
吸煙者辛兄,是本次聚餐做東人。他看酒過三巡,氣氛漸起,不由分說就打著火機點燃了香煙。似乎是煙癮早犯,隱忍多時,既點之則放之,難免就帶上幾分“狠狠”的意思,吮吸猛,吞咽深,噴吐大,頓時包廂內充斥了尼古丁辛辣嗆味。也立竿見影般引發(fā)咳嗽此起彼伏。
辛兄大大咧咧說:“大家不介意的話,我抽一支煙啊?!?/p>
有人附和,沒關系沒關系。
我想一想,將摘下的口罩戴上說:“其實我是介意的。既然辛兄自說自話,今天又是做東人,煙霧勝過病毒,連口罩都過濾不了,那我只好先到外面避讓一下,等煙消云散了我再進來?!边呎f邊站立,要外出。
辛兄連忙撳滅香煙,面帶尷尬,說,劉兄怕煙,我忘了,莫怪莫怪。
我呢,當然也就不便再執(zhí)意離開,摘下口罩再就坐,且連連向辛兄舉杯示意,無異于將敬酒、道謝和謝“罪”調做一杯雞尾酒,但還是沒能再回從前。
散席歸家,有朋友微信責怪我有點不近人情。我回:別人請吃一頓飯,我有義務吸他二手煙嗎?林則徐能逼老外交出鴉片虎門銷煙,我不過讓自己同胞酒席上滅掉區(qū)區(qū)一支香煙。是我不近人情,還是別人不近人情,恐怕還有待一辯。再引用林大人名聯(lián):“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蔽冶静皇呛?,做不到也就無須做到容納百川了。至于無欲,倒是似乎可以接近的,無非是不貪下頓吃請罷了。
一大早,我撥了婦女兒童公益維權客服電話12338。我想反映的是有關家暴打小孩的問題。昨晚快11點,樓下的媽媽歇斯底里教訓孩子的聲音再起,很尖細,聽著揪心,伴隨著小女孩的哭聲,媽媽的咆哮聲此起彼伏,持續(xù)了有一個多小時。說實話,我不得不佩服這位年輕媽媽穩(wěn)定的肺活量。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也一定不會是最后一次。
還記得第一次搬到那里,在樓梯口,我就看到201的門開著,這位媽媽剛好在教訓六七歲的小女孩,聲音很尖細,也很駭人,像有深仇大恨般地,小女孩邊抹著眼淚邊在哭,連著兩個粉紅色的書包,一前一后地被扔出去,樓梯臺階上都是散落的書本和文具,我當時倒還有幾分尷尬。但這位媽媽,在小女孩劇烈的哭聲中,并沒什么不好意思。緊隨從外面走進來的一位中年男人,看了那個媽媽一眼,朝我努了努嘴,像是司空見慣地朝我搖了搖頭。
直至我搬進去,終于見識到這位媽媽的真正“威力”。她尖細駭人的聲音,三天兩頭都會爆發(fā)出來,沒有時間概念,有時是雙休日的白天,突然間就迸發(fā)了,聲音穿透了地板,或是從打開的窗戶毫不猶豫地沖進來。有時是晚上,六點、七點,甚至十點、十一點,沒有規(guī)律性,想什么時候爆發(fā)就什么時候爆發(fā),短則半個多小時,長則一個多小時,偃旗息鼓之余,連我這個聽眾都有幾分“慶幸”。讓我更憂慮的是,在媽媽吵嚷的聲音之外,有時還會有小女孩倔強尖銳的聲音,這很讓我震驚!
維權電話是一位女士接的,我把這一情況簡單和她說了說,請他們能否予以幫忙勸導。我說:“我無法界定這算不算家暴,但像這樣,對孩子的身心健康也會有影響吧?”
女士說:“其實,這就是家暴了。這樣的行為,對孩子肯定影響很大?!?/p>
我的眼前,閃過小女孩流淚時,一張倔強憤恨的臉。媽媽是一面鏡子,鏡子里站著孩子。
潘姐是十床的護工,十床躺著的是個82歲的老太,原是這所醫(yī)院的婦產科主任,十年前患小腦萎縮,臥床不起已有五年。老太自己有不菲的退休金,子女經濟條件也很優(yōu)越,家人兩年前把她送到醫(yī)院,前后找了四個護工,只有潘姐留了下來。
潘姐個頭不高,面相端正,扎個長辮,辮尾順直,微棕黃,明顯有染發(fā)后夾板拉直的痕跡。一身藍花布棉襖,黑色緊身褲外套著一條短皮裙。如果不是她自己介紹,你絕對不會相信她已是一個60周歲的女人。
家母剛入病房的頭幾天有些看不慣她的??梢岳斫猓诎矐c這座四線小城,一個60歲的女護工天天穿著短皮裙化著妝在病房里走來走去,然后每天中午還雷打不動地獨飲二兩白酒,的確有些另類。
潘姐不是本地人,娘家在千里之外的重慶。上個世紀70年代末,高中畢業(yè)的她坐船來安慶表姐家玩,在表姐的說服下留在了安慶,嫁給洪鎮(zhèn)一個村長家做了兒媳。重慶、安慶雖都是長江水養(yǎng)大的城市,但氣候條件生活習慣大不一樣,潘姐說她花了大約五六年時間才最終適應了這邊的生活。
婚后的潘姐在婆家的操作下,當了三年的小學老師,后來因為超生,被學校除名。二十年前,潘姐開始在這所醫(yī)院做護工,因為有文化,算是同齡人當中最早持有護工上崗證的先行者。
潘姐每天早上五點準時起床洗漱,喝開水,吃蘋果,然后在醫(yī)院走廊盡頭的樓梯旁壓腿伸腰。晚上把十床的老太伺候好后,在病房里支起自己的簡易床架,便開始做面膜。母親說,怪不得她看得年輕,活得也太細致了。
九床的病人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女人,丈夫啞巴,她自己患嚴重的皮膚頑疾外加心臟病,家里還有兩個小女兒在讀書。一天,她的母親來看她,掏了二百塊錢,做女兒的不忍心,退回去一百,到了午飯的點,為娘的望著在打點滴的女兒,說自己有點餓了。潘姐聽到,想了想,便帶著那位母親去醫(yī)院外面的餐館吃了午飯。待潘姐一個人回到病房,性情耿直的家母嫉惡如仇地說,那個做娘的太過分了,女兒這么困難,退回去的一百塊錢二話不說就收下了,還心安理得地跟著別人后面出去吃飯。潘姐笑著指著九床,說,她也是洪鎮(zhèn)人,老鄉(xiāng)嘛,無所謂了。母親聽了,連聲感嘆,你這個大姐心真善。
十床的老太雖意識全無,但食量不錯,潘姐每天要喂?jié)M滿一瓷缸營養(yǎng)糊給她,晚上還要再注一缸流食到她的胃里。我問,老太太吃的東西是不是太營養(yǎng)了???潘姐說:“是很營養(yǎng),這是我建議她家人的,一來可以保證老太太的體質;二來呢……”潘姐壓低了聲音,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有私心的,老太太多活些日子,我也好多掙些錢,畢竟伺候這個老太不算太累的。”
其實在我看來,潘姐弄侍這個老太太并不輕松:每天要喂飯,要給老太太換尿不濕,摳大便,擦洗身子,按摩,半夜的時候還經常要起身幫老太太吸痰。
老太的子女每天來一次醫(yī)院,每每看到老太清爽的狀態(tài)都很開心,一再稱贊潘姐做事認真細心。作為感謝,他們偶爾也會帶點吃的用的小物品送給潘姐。潘姐大方,后來都分給其他病人或者她的護工朋友了。
昨天晚上,我在看書,潘姐撫摸著十床老太的臉,小聲地逗她:老錢,您當年醫(yī)學院的那個男朋友后來可聯(lián)系過你???告訴你,我聽你女兒說,他還活著,現(xiàn)在揚州呢。
老太太哪里聽得懂潘姐的言語,癟著嘴,一雙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對面這個60歲的重慶女護工。
不知怎的,就想起潘姐和我們聊起過她自己——她和丈夫分居已有2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