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婷婷
摘 要:石舒清作為寧夏文學(xué)的重要代表,其小說充滿了濃郁的地方特色,《清水里的刀子》是其代表作。小說中以細(xì)致生動的描寫,展現(xiàn)了站在生死之門的馬子善老人,通過一頭祭祀的牛感悟生死的過程。其中對回族獨有的死亡儀式,牛對于馬子善老人的死亡啟示,清水的死亡隱喻都構(gòu)成了西海固回族獨有的死亡意識,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
關(guān)鍵詞:石淑清;《清水里的刀子》;死亡意識
中國的“西海固文學(xué)”在20世紀(jì)90年代末正式提出了發(fā)展。因為恰好處于經(jīng)濟(jì)全球化的影響下,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期,所以西海固回族作家作為“西海固文學(xué)”在新世紀(jì)來的主力軍,他們的小說呼應(yīng)社會轉(zhuǎn)型,緊貼大地,密切關(guān)注西海固大地上底層回民的現(xiàn)實生存狀況及文化也理的擅變等問題。而石舒清就是其中一位。[1]
小說的情節(jié)是一位回族老人的老伴亡故了之后,他在墳院的傷感和感觸,回家后與兒子之間的爭辯,是因為在為老伴的“搭救”的“四十”那天是否宰掉家中唯一的那頭老牛產(chǎn)生分歧。最后無奈的順從兒子的意見,但又盡心盡力的伺候好那頭老牛,同為已到暮年的生命個體,引發(fā)了老人對這頭老牛不是同情而是敬佩的感情,直到“四十”臨近之時那頭老牛竟然如蘇菲神秘主義者感悟的那樣在那盆它不再喝水的清水里看到了將要宰它的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受到震動的老人在不忍心宰老牛而出走,當(dāng)他回來時,看到宰好的牛頭肅穆、安詳、寧靜地放在那里,宛如一個顏面如生死者的臉一樣。[2]
石舒清以西海固獨有的文化環(huán)境,書寫回族宗教儀式下的個體生命對死亡的思考,其中既有回族宗教意識的表現(xiàn),以牛為獨特的生命隱喻,展現(xiàn)馬子善、耶爾古拜父子倆面對死亡的心理過程,也有濃厚的文化關(guān)照和哲學(xué)思考。筆者就小說對回族宗教儀式的表現(xiàn)、詩意的死亡隱喻和生命意義的思考進(jìn)行淺析。
一、回族宗教中的死亡儀式
“墳院里只不過添了一個新的墳包而已?!瘪R子善老人初見死亡,是與自己結(jié)婚幾十年的妻子,這個與自己共同生活幾十年的女人在一個樸素的結(jié)局中從生活中消失了。
妻子的死亡,使馬子善直接的開始面對死亡,思考起自己的死亡,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從健壯的青年已經(jīng)衰老成了七十歲的老人,這一生尷尬而辛酸的日子,身邊人的一一死去,熱鬧的送喪人群離開后,留在馬子善生活里的只有山前密密麻麻的墳頭、院子里層層疊疊的腳印。
生命的倒計時中,孤獨成了最后的命題,馬子善獨自感受著這樣的時刻,大西北黃土地的荒涼,一個孤獨的老人,凄冷蕭瑟的景象籠罩在馬子善的墳院上方,他突然特別想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老人開始了自己的死亡之旅。
1.面對死亡
馬子善開始想到也許自己即將死亡的時候,第一件事情是要給自己塊好地皮,以免死之后被倉促的埋掉,死了之后也要有一塊好的容身之所,盡管活著的時候未必過上了好日子,但死人是絕不能被委屈的,尤其是自己的長眠之地。死大于生的意識流露其中。
馬子善歷經(jīng)妻子熱鬧又冷清的死亡儀式,從人群散盡獨活的孤獨,那是生命盡頭,突然站在死亡門前,身前身后已經(jīng)無人相伴的孤獨?;貞涍^去生活的種種,內(nèi)心突然浮出傷感和恐懼,馬子善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變化,是在感受和思考了死亡之后。
他心中有著對宗教的虔誠信仰,希望能從容赴死,前一天要清潔身體,與眾人告別,誦著《古蘭經(jīng)》,等待死亡,這種宗教儀式深植在他心中,成了他對死亡的愿景,但又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無法預(yù)知自己死亡時間,無法控制自己死亡前能夠完成這樣的宗教儀式后,心生恐懼和傷感。
這種傷感和恐懼不是對生命消亡本身的恐懼和傷感,而是對于死亡愿景中無法達(dá)成最后的宗教儀式而傷感。在死亡中,生命變成了宗教的一部分,又或者信仰本身。
2.搭救亡靈
雖然馬子善妻子已經(jīng)在樸素的儀式中下葬,但妻子最后的儀式還沒有完成,更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搭救亡靈。人死后的排場隆重與否,祭品貴重與否都是人們在搭救儀式中看重的,不僅是為了生者的面子,也是為了死者。
馬子善的妻子與馬子善結(jié)婚幾十年,活著的時候苦了一輩子,沒活好,死了自然要受到重視,殺牛來搭救才能體現(xiàn)出這種重視。死人比活人更受重視,死者比生者更應(yīng)該受到重視,對于亡靈的搭救是否以隆重的儀式和祭品就可以使亡靈得到慰藉。
耶爾古把牛當(dāng)作了自己的母親一樣伺候,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了牛身上,想象這頭牛能夠拯救母親的亡靈。他堅定的相信這頭牛對于母親的作用,盡管這頭牛是家里唯一的耕地牲口。
馬子善一家,在這樣的死亡儀式中,做出了重要的決定,用牛來搭救死者的亡靈,似乎這場死亡儀式似乎延長了生者最后的生命旅程,賦予了生命比活著的時候更厚重的價值,“它將攜帶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受難的亡靈?!彼劳龅膬x式是在搭救生者,也在搭救亡靈,延續(xù)最后的意義。
3.四十祀日
馬子善和兒子耶爾古等待著也準(zhǔn)備著已故人的四十祀日,這個日子,是亡靈洗刷罪行的重要日子,也是生者與死者最后的告別儀式。他們把對亡人的重視寄托在對儀式的重視中,對儀式的重視全部體現(xiàn)在對這頭牛的重視中。但卻不想在四十祀日即將到來的時候,馬子善卻不忍看到牛的死亡,在這個重要的日子中,他借故走開,直到日落才回來。
在這頭牛等待死亡成為極品的過程中,馬子善與死亡的相遇越來越直接,他不僅親歷妻子的死亡,目睹牛的死亡,似乎正在等待死亡的他,都在這場搭救中,從死亡里獲得了新的領(lǐng)悟。
馬子善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中,想象自己從容不迫的等待死亡,完成信仰的儀式,在妻子亡靈的搭救中,完成信仰的救贖,他每日粘著《古蘭經(jīng)》,彷佛生命與信仰已經(jīng)密不可分,但當(dāng)他真的要面對牛的死亡時,又不忍直視。
他看到院子里的牛頭,那個死去生命的面目,“他有些驚愕,他從來沒見過這么一張顏面如生的死者的臉?!彼@異于,為什么牛比人更能坦然面對死亡,坦然赴死的牛,顏面如生,似乎還活著。生命的意義在這場四十祀日中完成了搭救,亡者雖然肉體不在,但因信仰而靈魂得救,生者也更坦然于生,完成了生命的交接和延續(xù)。死亡對于活著的意義最終得到升華。
二、死亡的詩意隱喻
正如海德格爾所認(rèn)定的,死亡是超乎經(jīng)驗的,一般人對于死亡的思考只能借助于對他人死亡經(jīng)驗的理解。細(xì)讀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馬子善妻子的去世以及老黃牛為祭亡者而獻(xiàn)身這兩樁死亡事件構(gòu)成了小說的敘事動力,馬子善、耶爾古拜父子倆對于死亡所表現(xiàn)出的震驚、迷茫、釋然等情緒均緣自于對這兩種死亡形式的感悟思考。[3]
馬子善老人對死亡的思考?xì)v程,在完成妻子最后的亡靈搭救,在目睹牛的死亡過程中完成了升華。在牛的死亡過程中,一個站在生死之門前的老人,思考著自己的死亡,又從牛的生命中獲得了新的領(lǐng)悟,從把牛當(dāng)祭品和亡靈寄托,到意識到牛的獨立生命,獲得了超體驗的思考。
1.牛的死亡啟示
馬子善父子為了完成妻子的亡靈搭救,獻(xiàn)出家中耕牛的生命,期待牛救贖亡人的罪行。這頭牛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優(yōu)待,牛的生命價值全然超越了耕地的價值。但這時的牛仍是人的犧牲品,時宗教的祭祀品,并沒有獨立的生命價值。
牛本身的生命價值才開始映現(xiàn),在等待四十祀日的過程中,它像看透了生死的老人,已經(jīng)預(yù)知了自己的死亡,開始絕食,清潔自己的身體,在這樣的死亡過程中,馬子善最初期待自己清潔死亡的愿望在牛的身上神秘的隱射,馬子善驚詫牛為什么能做到?馬子善初意識到牛是個高貴的生命,懺悔著自己曾經(jīng)對它的懲罰。
當(dāng)我們并不曾明白一個生命內(nèi)在價值時,奴役它,虐待它,輕視它,但它們本身賜予人的感悟,讓人意識,他們的價值并沒有在生活中被充分認(rèn)識,牛和人的生命價值交織,又錯開,牛和人一樣承受了生活的苦難,但牛默默承受著苦難,過著苦難的一生,牛的一生跟人又何其相似。它從容的等到著自己的死亡,這給了馬子善深深的震撼。
這時,牛從祭品、犧牲品中得到了獨立的生命價值,它預(yù)知死亡,追求自己的死亡盡頭,但在死亡中的從容預(yù)知,又比人更有先驗性。它的忍耐性、先知性的神性都超越了人對生命價值的追求。
由此馬子善開始懺悔自己,開始了對靈魂的清潔,表面儀式的完成開始真正內(nèi)向于對真正內(nèi)心價值的思考,馬子善開始更深入的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死亡的意義。人追求完善的儀式,試圖搭救罪惡的靈魂,但牛在死前身體力行踐行著清潔的生命過程,坦然面對死亡。
最后馬子善終于不忍心于見到牛的死亡,借口走開,當(dāng)他看到牛如生者一樣的死亡之臉時,牛的生命甚至超越了個體價值。當(dāng)馬子善意識到牛的超驗生命價值,從對死亡的傷感和恐懼,最后被牛的坦然赴死所震撼。
從死亡中思考到的生命意義開始深入到自己內(nèi)心,從形式到靈魂,從人到動物,牛的個體價值真正超越了宗教意義的祭品,他們的雙重照應(yīng),從牛的獨立存在,到超越性感悟,從而獲得超驗的生命體驗,牛的死亡完成了對人的死亡啟示。
2.清潔的死亡隱喻
“清水里的刀子”這把刀子到底是什么???吹降膶儆谧约旱摹扒逅锏牡蹲印笔鞘裁??馬子善又是否明白了自己的這把刀子呢?
馬子善從妻子的死亡伊始,就幻想在祭祀死亡時能夠穿戴整潔,誦讀經(jīng)書,獲得形式上的清潔。在亡妻的靈魂搭救中,覺得牛的價值大于雞的價值,用更貴重的生物來祭祀,不僅用來搭救亡妻的靈魂,而活著的人也可以獲得心靈的慰藉。
清潔承載了馬子善及其鄉(xiāng)人全部的生活價值,馬子善在亡妻死后,回想起妻子騎著驢嫁給他的一暮;兒子祈求父親殺牛祭祀,訴說母親生前從來沒有享過福;馬子善懺悔自己對牛的虐待和罪行。人從生活的瑣碎中悄無聲息的走向盡頭,在生命結(jié)束的時候,似乎這場搭救慶典承載了所有的生命意義,甚至超越了生的價值,它值得用最好最貴重的物品來祭祀,以彰顯隆重,表達(dá)生者對死者的重視。最貴重的祭品可以洗刷死者靈魂的罪行,讓它清潔的上路。
無論生前如果碎如塵埃,承受苦難,也希望靈魂清潔,就如同獲得了高貴一般。
而牛都能看到清水里刀子,耶爾古清洗它的身體,它自己絕食獲得身體內(nèi)在的清潔,清潔的不僅僅是外在,而是它立于死亡前不屈的精神內(nèi)在,從容不迫的氣度。這不就是馬子善所向往的清潔的死亡,而他此刻才真正領(lǐng)悟了清潔的意義,是從懺悔開始。
一個將死的老人,即將過完它瑣碎苦難的一生,西海固蒼涼的土地上,嘰叫而過的麻雀,刮過屋頂呼嘯的風(fēng),貧瘠的土地上窮困的生命貧瘠的靈魂,用盡一生在死時試圖獲得清潔高貴的靈魂。
他終于在生命盡頭,領(lǐng)悟到了“清水里的刀子”,是生活瑣碎中必經(jīng)的歸途,是生命最后的堅守,是靈魂的歸處,是貧瘠唯一一點存在。這把刀子是生活中的時時存在,最瑣碎最平常的存在,從生活點滴里蠶食著每個人的生命。
最平淡與平靜處,便是最凌冽傷人處。
每個人匆忙平凡的一生中,在這樣貧瘠蒼涼的西海固深山處,有一個叫馬子善的老人堅守著《古蘭經(jīng)》的信仰,日日拜讀,心往神會,只愿靈魂歸于清潔。作者石淑清用細(xì)節(jié)化的敘事,展現(xiàn)了一幅別樣的生死圖,馬子善完成了從儀式的清潔到靈魂的清潔,安然赴死,牛的生命啟示與清潔的死亡隱喻,生命來于平淡歸于平淡,清潔自然便是那把刀子。
參考文獻(xiàn):
[1]馬慧茹.陌生化寫作的民間資源,再析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J].北方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01):94-97
[2]馬曉乾.生態(tài)關(guān)照視野中的《清水里的刀子》[J].金田,2013(02):50-51
[3]清水里刀子.[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8%85%E6%B0%B4%E9%87%8C%E7%9A%84%E5%88%80%E5%AD%90/6677889?fr=alad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