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何人

幾千年來，從帝王將相到平民百姓，從方家道士到文人騷客，談神說仙之風頗為盛行，流風所及，神仙文化已深入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之中。

時有清風，稍聞香氣漸濃，翰甚怪之。仰視空中，見有人冉冉而下，直至翰前，乃一少女也。明艷絕代，光彩溢目，衣玄綃之衣，曳霜羅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女微笑曰：“吾天上織女也……”

這是唐人傳奇《郭翰》中織女下凡的情景，見于《太平廣記》卷六八《女仙十三》。織女在一個夏夜降臨書生郭翰處，與之開始了一段美好的人神情戀。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一個眾多神仙居住的美好而縹緲的仙境，這些神仙往往具有某種超能力，如長生不死、騰云駕霧、隨意變化等，他們知曉人間的一切，并能禍福凡人，在人間與仙境之間自由來去……

你從哪里來

早期神話傳說中的神仙，多與先民們對自然萬物以及人類起源、演變的認知相關。先民們在對開天辟地、補天治水、除獸滅害、取火醫(yī)療、畜牧種植等方面的認知中，創(chuàng)造出第一批神仙。如盤古是開天辟地神話中的造物大神，女媧是世界遭水火破壞后重整乾坤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女神，羿、鯀則是先民征服旱澇神話中的神仙，精衛(wèi)、夸父則是先民不屈不撓、勇于犧牲的人格化神靈。

后世不斷演化的神仙當以西王母為代表。西王母原本是中國西方一個原始部落的名稱，以豹為圖騰，《爾雅·釋地》中就說：“觚竹、北戶、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本C合文獻和考古研究，西王母族大致在今天的青海、甘肅一帶，西周時期開始與中原交流。西晉出土的《穆天子傳》中有周穆王西巡見西王母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出，西王母完全是一個女性的異國人君，研究者推論此時的西王母族當處于母系社會。由于相距遙遠，在文人的筆下，事實與想象交織，西王母逐漸被神化。至《山海經(jīng)》，西王母已經(jīng)被演化為巫術中的神，形象也由人君模樣變?yōu)椤捌錉钊缛?，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性別模糊，不知男女，穴居于昆侖或玉山，其神格為瘟神和殺神，即《山海經(jīng)》所謂“司天之厲及五殘”。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神仙方術的興起，西王母又由惡神變?yōu)檎乒苋碎g福壽的善神，其形象也由豹尾虎齒轉(zhuǎn)變?yōu)槊烂驳奶煜?。《歸藏》《淮南子·覽冥訓》中，“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西王母已是操不死之術的西方得道者，其神格也因此逐漸變?yōu)橘n壽降福、化險去災的福神。這在《焦氏易林》卦辭中多有體現(xiàn)，如“稷為堯使，西見王母，拜請百福，賜我善子”。

大致在兩漢時期，西王母已經(jīng)變成一位往來人間天上、容顏絕世的女仙。在《漢孝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等書中，西王母又與漢武帝、東方朔等共同出現(xiàn)，其形象更加豐富。此時還出現(xiàn)了她的伴侶—東王公，《吳越春秋》卷九載越王勾踐“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有的漢代銅鏡上同時鑄有東王公、西王母像。道教興起后，二人被納入道教神仙譜系，西王母掌管女子成仙者，東王公掌管男子成仙者。而西漢的《焦氏易林》卷一中又說“金牙鐵齒，西王母子”，為西王母與東王公創(chuàng)造了一個兒子，其“金牙鐵齒”的特征，應當是根據(jù)早期西王母的“豹尾虎齒”生發(fā)出來的。

棋中日月長

隨著道教的興起，各路神仙紛紛被道教納入神仙譜系之中。同時，道教宣揚修道成仙，虛構(gòu)了許多普通人得道成為神仙的故事，西漢劉向的《列仙傳》確認了第一批成仙者，晉代葛洪的《神仙傳》讓得道成仙者不斷增加。南朝的陶弘景則將神仙分為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四等，并把神仙世界按照從天上到地下的次序分為七層，每一層都由一位主神、左右侍從的神仙及散仙構(gòu)成，形成了一個等級分明、高低有序的神仙世界。

隨著道教各宗派的消長以及歷代統(tǒng)治者的偏好，神仙的地位也在不斷變化。如陶弘景所定前四個階層的主神是原始天尊、靈寶天尊、太極金闕帝君和太上老君。至唐代，由于皇帝姓李，包括太上老君在內(nèi)的三清神（老子李聃一氣化三清）得到尊奉。而到了宋代，本來位置在三清之下的四天王之一的玉皇大帝受到特別崇奉，一躍成為天上的皇帝?！段饔斡洝分忻鑼懹窕蚀蟮劢y(tǒng)治神仙世界，太上老君和原始天尊都是他的下屬，這是宋以后的普遍觀念。

與人間類似，神仙世界也有爭斗搶奪，如《山海經(jīng)》中有刑天與天帝斗爭的故事：“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酉陽雜俎》卷十四《諾皋記上》中，劉姓天翁（天帝）在一次下凡時，被漁陽人張堅偷了座駕，張堅乘白龍闖入天宮，當了天帝，并把劉翁貶為泰山太守。

雖偶有爭斗，神仙們的生活總體上是美好的，他們?nèi)粘Ｖ饕怯朴螉释?。《廣異記·麻陽村人》描寫麻陽村人入洞天，見到神仙們“羽衣烏幘，或樗蒲，或弈棋，或飲酒”。其中，下棋是神仙們最重要的消遣方式。著名的爛柯故事，就是因為樵夫看神仙下棋而造成的。又如《仙傳拾遺·李球》中講述李球游五臺山而入神仙之境，“良久至地，見一人形如獅子而人語，引球入洞中齋內(nèi)，見二道士弈棋”。《集仙錄·謝自然》中也體現(xiàn)了這種觀念：“崔張二使，從寅至午，多說神仙官府之事，言上界好弈棋，多音樂，語笑率論至道玄妙之理?！闭驗槿绱?，當古人提到理想生活時，便是如神仙般在風景絕妙處弈棋，“地靈草木瘦，人遠煙霞逼。往往疑列仙，圍棋在巖側(cè)”（唐·劉禹錫《海陽十詠·蒙池》）。

人神情未了

在道教的神仙譜系中，各路神仙往往各居一方，各司一職，大多關聯(lián)著人間生活的方方面面，受到人們的祭祀崇奉。如《酉陽雜俎》卷十四《諾皋記上》所載灶神，就是一個與人們?nèi)粘Ｉ蠲芮邢嚓P的神仙。

灶神，名隗（一說名張單，字子郭），長相如美女，其夫人字卿忌，六個女兒皆名察洽。他是玉皇大帝派遣到人間的神靈，每逢己丑日上天庭報告凡人的罪狀，罪大的人減壽三百天，罪小的人減壽一百天，故而這一天祭灶神會得福報。

古人創(chuàng)造神仙、供奉神仙，其實是為了將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問題訴諸神仙。那么，人神之間、人間與仙境又是如何溝通的呢？

最浪漫的方式當屬人神情戀。早期先民關于人類產(chǎn)生的神話，如《詩經(jīng)·玄鳥》中“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等，應該是人神情戀的雛形。當然，這種人神情戀與祭祀娛神有關，南朝民歌中就有這種古風的遺存。如《白石郎曲》“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當由女巫所唱，以悅男神;《青溪小姑》“開門白水，側(cè)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寫女神的私生活，表現(xiàn)“男悅女神”，當由男巫演唱。屈原在《九歌》中，以對神女的愛慕來象征君臣關系，直接啟導了宋玉的《高唐賦》與《神女賦》中的人神情戀模式?！陡咛瀑x》與《神女賦》所創(chuàng)造的人神相戀又因人神殊途而最終離別的模式，又為后世此類題材的文學作品所繼承。

秦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神情戀故事逐漸增多，如劉向所作《孝子傳》中董永的故事在民間家喻戶曉，其故事最早見于干寶的《搜神記》。董永因父親死后無力安葬，便賣身為奴。主人贊賞董永的品行，便給他一萬錢去守孝。三年期滿后，董永在回主人家的路上，遇到一個女子要做他的妻子。二人來到主人家，主人得知董永的妻子會織布，便說：“如果你一定要報答我，只要叫你妻子織一百匹細絹就行?！庇谑嵌赖钠拮觾H用十天就織好了一百匹細絹。二人離開主人家后，女子說：“我是天上的織女，因為你的孝心，天帝特命我?guī)湍氵€債。”說完即騰空而去，不見蹤影。

在這個故事中，織女下嫁董永乃是因為上天感董永至孝。這個故事在表現(xiàn)人神感通的思想中注入了道德因素，借人神遇合表達對孝道的旌揚。唐以降，人神情戀則大多變?yōu)槿松裰g相互悅慕的浪漫愛情故事，如上文提到的織女與書生郭翰。這些故事或輕松，或纏綿，寄寓著世間青年男女對美好愛情的向往。

神仙世界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被不斷豐富、完善，成為一個復雜而系統(tǒng)的虛擬世界，雖出于想象和虛構(gòu)，卻是古人根據(jù)生活中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創(chuàng)造出來的，展現(xiàn)了古人探索和改造自然、社會及自身的要求和理想。

熊明，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