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養(yǎng)貓的人

住了五六年的房子，一直風(fēng)平浪靜， 最近忽然發(fā)現(xiàn)了老鼠。

先是廚房里裝小米、芝麻的塑料袋被咬得一粒粒的洞，不細心看不出來，本來以為就是偶然遭遇襲擊，但是接著幾天水果、大米也陸續(xù)遭殃。

女人一邊處理殘局，一邊想著對付不速之客的辦法。面臨的問題是：幾只老鼠？每天夜里來？在廚房的某個角落里安家了？

可以采取的方法是：不做飯了讓它或者它們也沒得吃，幾次顆粒無收它們就沒興趣再來了;每天弄點威化餅干放在顯眼處喂飽它們，這樣可以求得大米平安;老鼠藥、老鼠夾子，一只血淋淋的死老鼠會讓人惡心好幾天了。

毛牛說：“最簡單的辦法，到樓下抓只流浪貓來?！?/p>

她不同意：“消滅老鼠之后，貓怎么辦？”

毛牛不假思索地說：“把貓再放走?！?/p>

“你這不是把貓放走，是把它趕走。”

毛牛輕描淡寫：“那就養(yǎng)著?！?/p>

她認(rèn)真地說：“家里地方小，養(yǎng)不了貓，再說我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怎么侍候它，也從來沒有養(yǎng)貓的想法?！?/p>

她一邊擦地一邊說：“太可怕了，你想想啊，按照老鼠二十天繁衍一代的速度，我們小區(qū)得有多少老鼠啊？這些老鼠可能天天在超市偷吃，在飯店偷吃，在水果店偷吃，在食堂偷吃…… 那么，我們買的米，買的菜，飯店里吃的大餐，都有可能是老鼠吃過，粘著老鼠的毛和可能引發(fā)黑死病的細菌 ……”

毛牛也被說得渾身不自在，他眼前浮現(xiàn)了一個細菌，這個細菌在顯微鏡下一點點放大，最后成了一幅不可思議的由一根根短線條隨機構(gòu)成的圖案，在顯微鏡下歡快地扭動。女人說得沒錯，我們生活在一個一點兒也不平靜的現(xiàn)實中。

毛牛說：“就算你說的事實，又怎么樣，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想多了就是庸人自擾，都想出病來了?！?/p>

女人只是想隨便表達一下恐怖的感覺，不想真的和他辯論，于是又說別的事情了：“如果養(yǎng)了貓，哪怕養(yǎng)一天，都不能再把它扔掉，良心會不安，我不能做這樣的事情?！?嘮叨著，話題不知不覺地衍生開了，升華為你們男人就是這么沒有責(zé)任心。她有這么一個本事，不管什么樣的開頭，什么樣的話題，最后都能殊途同歸到一個主題，那就是毛牛沒有責(zé)任心，你們男人沒有責(zé)任心。

按照慣例，聊天到這一步，毛牛就下樓抽煙了。她繼續(xù)擦桌子、擦柜子，刷馬桶。同時，腦子里不停地運轉(zhuǎn)，想著下一步對付老鼠的辦法，也想著要是家里真的養(yǎng)了一只貓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和要解決的問題。

毛牛坐在臺階上抽煙，想起一件往事，以前大學(xué)室友們都笑他抽煙太多成了煙囪。他好像為煙囪這個綽號生過氣，但是隱隱約約地又想不起來了，往事就是一片經(jīng)年不散的煙，所有的事情和當(dāng)時的感覺融為一片，那些片段虛虛實實，經(jīng)不起回憶，所以人還是要活在當(dāng)下。對，活在當(dāng)下，他立刻又想起了工作的事情。

下班前，彩電事業(yè)部的老板找毛牛，有個和運輸損傷相關(guān)的項目想請他來主導(dǎo)。這個項目本來在物流部，物流的項目經(jīng)理已經(jīng)做了不少前期工作，開過了頭腦風(fēng)暴會議，找到一些解決方案，連每個方案的成本和收益都測算過了。如果毛牛接下這個項目，物流部的同事肯定會非常生氣，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彩電老大強勢的工作風(fēng)格讓人別無選擇，只能一口答應(yīng)。

抽著煙，毛牛的思路就清晰了，他仔細分析了利弊，考慮了項目的整體可行性，決定還是積極地接下，不管面對怎樣的流言蜚語，他都不怕，這就是殘酷的工作常態(tài)，公司也是強者為王敗者為寇的角斗場。工作十來年，不管主動還是被動，時不時地就要面對意想不到的難題，硬撐著，一個個難關(guān)也就撐過去了。他看了看手表，扔掉煙，開始半小時的慢跑。

每天晚上都在小區(qū)里跑步，但是幾乎從來沒有注意過那些流浪貓，就算見到也是熟視無睹，不會注意到貓的顏色、大小，更不會想是不是見過這只貓，它是不是住在附近，朝哪個方向走去，要干什么。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毛?？赡芤贿吪懿揭贿吢犛⒄Z，或者想心事發(fā)呆，外界有什么基本注意不到。偶爾，看到野貓?zhí)稍谄図斏纤X，在圍墻的頂上睡覺，毛牛也只會淡淡地想，天氣真好，月光真好，原來可以像曬太陽一樣曬月亮，貓比人幸福。僅此而已。

今天提到貓之后，毛牛不知不覺地開始留意起小區(qū)的流浪貓來。有一只大尾巴的貓經(jīng)過時，他甚至停下來看，大尾巴貓一點兒也不怕人，昏黃的路燈，干燥發(fā)白的水泥路，它拖著尾巴，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身體很放松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如閑庭信步，然后悄無聲息地拐到另外一條路，去往毛牛想象不出來的地方。

毛牛還看到一對男女蹲在路邊，喂一只白色的小貓。貓看起來很小巧，低著頭吃東西，食物裝在買鹵菜用的塑料盒里。年輕的姑娘用兩三根手指的指尖去擼貓毛，動作輕緩，帶著些許無聊，些許心事。跑第二圈了，貓和人都還在，還是那樣的場景，兩個人在淡淡地說話，姑娘的手還是那樣一遍又一遍地摸著貓頸背，這個動作很淡，淡得有點機械，除了擼毛，這個動作還可以用在心不在焉地來回擦衣服口袋里的一個皺褶，毫無意識地來回摩挲自己左手上的一個血痂。她也遇到了什么麻煩事嗎？他們喜歡這只貓？還是覺得它可憐？是不是也討論過領(lǐng)養(yǎng)它這個話題？對于這個話題，他們發(fā)生過怎樣的爭辯？

第二天，毛牛開始準(zhǔn)備運輸損傷相關(guān)的項目。他們的工作節(jié)奏很快，快得不允許人去想為什么，工作里只有老板的命令，沒有為什么，只有做什么。事實就是，老板們負責(zé)做夢，毛牛他們負責(zé)將老板的夢實現(xiàn)。

晚上，他加班，女人打來電話，說家里又驚現(xiàn)老鼠留下的作案證據(jù)。十幾顆獼猴桃，每一顆上都有兩三個小洞， 像是圓珠筆戳過。

她說，家里沒米沒菜了，黑心的老鼠，連水果都不放過。毛牛說，好在有點水果，不然連人都不放過，我高中有個室友被老鼠咬過鼻子。

“你快回來。”

毛牛說，“我又不會捉老鼠，回來能干嗎？”

“你可以拿個掃把，老鼠來了，就把它們趕跑。如果是我爸，他可以整夜不睡，拿著掃把給我媽趕老鼠?！?女人發(fā)嗲了。

“哈哈，那不是你爸，那是電視劇里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開。對了，你們女人天生攜帶對付老鼠的尖端武器。你只要尖聲一叫，高頻率的振幅直接撩撥老鼠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把老鼠逼瘋。不要成本，且天然無污染。”

“謝謝建議，等會兒你直接喊十個女同事來家里一齊尖叫?！?/p>

毛牛疲憊地說：“加班呢，還不知道幾點才結(jié)束?！?/p>

女人不依不饒地繼續(xù)傾訴：“我又害怕，又惡心。這種惡心是全身的，就像穿著一套老鼠皮做的衣服，想脫都脫不掉。你怎么像沒事人一樣？”

“我要工作，沒時間煩惱?！泵β档墓ぷ鳎说膬?nèi)心沒有了溫度，所有的情緒連煩惱都要被趕盡殺絕。毛牛伸個懶腰，從工作狀態(tài)中抽離出一點點心神，盡量耐心地應(yīng)付她：“你上網(wǎng)搜搜，看別人怎么描述老鼠咬過的東西？也許這個不是老鼠咬的。”

“神經(jīng)病啊，真是上班上傻了。不管什么東西咬的，你是男人，就要負起保護家園的責(zé)任?！彼{毛牛，“如果明天還有老鼠，就搬家，我明天去售樓處看房子，再買一套大的?！?/p>

毛牛想，明天不會有老鼠了，所有的食物都扔了，實在想不出老鼠還來家里做什么，難道把他家當(dāng)旅館。當(dāng)成旅館也不怕，它叼塊毛巾睡在角落里，女人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只要她沒發(fā)現(xiàn)，人鼠就相安無事。

毛牛繼續(xù)工作，但是內(nèi)心開始怨恨起彩電老大，怨恨起工作來，為什么必須要工作？為什么必須要拼命地工作？為什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忙碌就是魔鬼，忙得人一點兒想法都沒有，腦袋里唯一裝著的就是工作，其他都被擠沒了，除了工作其他什么都不會。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豬，工作豬，吃了睡，睡了吃，當(dāng)然，這里的睡要改成工作，吃了就工作，工作了就吃。

他盯著電腦，自己一個個打出來的字，畫出來的圖，到了眼睛，就不再往腦子里傳輸了。文字變成了亂碼，圖形變成了一條條沒有意義的線和無序堆疊的畫面，一天的構(gòu)思都成了蜻蜓點水，現(xiàn)在那只蜻蜓也飛走了，白天那個思考的人是誰？

每當(dāng)脆弱的時候，他知道是太累了，一累就萬念俱灰，所有硬給自己武裝起來的斗志被擊得潰不成軍，片甲不留。脆弱了，就希望所有的事情從來沒有開始過，希望自己是車間的操作工，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坐在那里擰螺絲，高興的時候用右手?jǐn)Q，不高興的時候用左手?jǐn)Q。厭倦了，就希望永遠地躺在床上，躺著躺著變成一陣空氣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再也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斗志，一勞永逸才好。多少次這樣內(nèi)心崩潰過，但是只要好好地睡一覺，第二天又變成那個波瀾不驚、做事只看結(jié)果的部門經(jīng)理。于是，他背起電腦，回家。

小區(qū)里，一只小貓趴在汽車頂上，毛牛輕輕地吹了聲口哨，小貓?zhí)ь^，好奇地張望。毛牛靠近車子，舉了舉手里的晚飯，說：“有魚吃，要不要和我回家吃晚飯？”

涉世不深的小貓?zhí)萝嚕]擼它的毛，結(jié)果它就開始蹭毛牛的腳。毛牛抱起小貓。說：“看來你很孤獨，這是你第一次接觸人類嗎？”

小貓肚子深凹，瘦骨嶙峋。毛稀稀朗朗，毛茬茬的，只能大概看出是黃色的。女人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句話都沒說。

毛牛說：“摸摸看，它特別乖巧?！?/p>

女人摸摸小貓，小貓和剛才一樣， 也開始蹭她的腳。女人有點怕臟，但是不忍心拒絕小貓的一片熱情，于是彎下腰也回報性地擼了擼它。

毛牛動作麻利地安排小客人吃晚飯，女人說：“不容易，在家還沒見你這么能干過?！?/p>

毛牛說：“它對我們這么信任，也算是緣分。”

“是挺難得?！?/p>

“養(yǎng)了貓，老鼠就不敢來了。”

女人心里動了一下，但不管老鼠還是貓，對她來說都是不速之客。

小貓吃得差不多了，毛牛說：“你看，一頓飯，肚子就鼓起來了。”

女人猶豫，現(xiàn)在怎么辦？吃完就讓它走，面對這個可憐的生命，很難做到。

毛牛說：“養(yǎng)幾天吧，把它養(yǎng)強壯，就有力氣覓食，自力更生了?！?/p>

女人沉思著，要是此時收留了它，以后就會對它不離不棄，養(yǎng)貓也是要花很多的愛和心血，她還沒有心理準(zhǔn)備去付出。最主要的，她對貓不感興趣，如果只是出于同情收留，那就純粹是因為責(zé)任，她何苦給原本不易的生活再增添負擔(dān)。不如趁現(xiàn)在讓它走，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對它也沒有傷害。

過了一會兒，毛牛問：“現(xiàn)在怎么說？”

“我們后面還會要孩子，可能養(yǎng)不了貓?！?/p>

毛牛說：“好，那就不養(yǎng)?！?/p>

他們憐惜地看了一會兒小貓。

毛牛抱起它，放到門外，說：“吃飽了，回去吧?！?/p>

小貓在門外叫，女人說：“嘿，它還賴著不走了，誰叫你招惹人家呢？現(xiàn)在知道了吧，外面的女人也不能招惹?！?/p>

“你這扯到十萬八千里外了。”毛牛開了門，對小貓說：“好了，走樓梯下去吧，不送了?！?/p>

“把它送下去，叫得人心里難受?！?/p>

毛牛說：“那么多人家養(yǎng)貓，也有那么多人家不養(yǎng)貓，很簡單的一件事情，為什么到我們家就變得這么難。這樣，過半小時它還在門口，就養(yǎng)段時間?！?/p>

小貓繼續(xù)在門外叫，聲音不大不小，不慌不忙，叫一會兒，停一會兒，倒也不讓人討厭。

女人想起剛工作的時候，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她加了班回家，聽到路邊的草叢里有小貓奶聲奶氣的叫聲，聲音很微弱，像初生的嬰兒那樣。天氣很冷，女人走得飛快，來不及剎住腳步看一看，就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氐郊液螅睦锓炊胗浧鹉侵恍∝垇?，但是窩在溫暖的家里，又不想出門，就這么糾結(jié)著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女人找到原處，已經(jīng)沒有貓的叫聲了。她的同情心終歸有限，或者說，她終歸覺得無能為力，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就去上班了，連拿根小棍子扒掉雪看看草叢里面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都沒有。后來，每次下雪的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就會想起這件事，內(nèi)心產(chǎn)生久久揮不去的悲憫。

女人到底沒忍住， 她開門，說：“來，進來吧！”

收養(yǎng)一只貓能給生活帶來什么變化？

答案是老鼠不見了。除此之外，日子同樣過，手機照舊玩。

女人依然愛抱怨毛牛，如果連抱怨都沒有，那兩個人之間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他們的關(guān)系沒有因為收養(yǎng)一只流浪貓而變得溫柔體貼起來，個人的性情也沒有因為收養(yǎng)一只流浪貓而變得高尚起來。三十來歲的人了，無法再像二十多歲那么風(fēng)華正茂，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他們褪去了曾經(jīng)的純真和熱情，忙于去適應(yīng)快速變化的世界，帶著對不可知的未來的焦慮忙于追求名利和財富。女人依然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里當(dāng)政治老師，這在學(xué)校里也是一門可有可無的課，職業(yè)生涯就這么一眼望到了頭，可以用望遠鏡在時光隧道里望到五十五歲退休的情景。她除了看看手機、發(fā)發(fā)呆，和女伴們吃飯、逛街、做白日夢，沒興趣和激情再做什么，這兩年女伴們忙于結(jié)婚生子，可以一起玩的人也越來越少。毛牛依然背負著全家人改變生活的期望，在工作中沖鋒陷陣，勇往直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我們要如何去愛一只貓？

答案是真的好難。對平常人來說，真難。

小貓有了名字，叫素素。哪怕是一只流浪貓，也要干凈素氣。這里就不詳述它的生活了，反正寵物貓有的裝備它差不多也都有了。除此之外，女人還給它測過智商，測過它的力氣，試過它的膽量，給它喝過啤酒，吃過檸檬，給它蕩過秋千，把它蕩吐了。惡作劇把面粉湊到它鼻子，讓它打噴嚏;把它的眼睛蒙起來，看它朝哪里走。

可是，做這些都是出于責(zé)任感和好奇，女人還沒有把貓當(dāng)成家庭的一員，常常想不起來家里還養(yǎng)了只貓。每天下班回來，素素迎過來，她還不能冷漠，還得回應(yīng)一下。其實，上完課回家，她小腿肚子緊繃得幾乎痙攣，嗓子也冒起煙，只想閉著嘴巴，一個人好好地安靜一下。給素素吃過喝過，沙子弄干凈了，還不行，它會貼上來，纏著人要親近，其實也挺煩，很想塞給它一只手機，就像她和毛牛一樣，各玩各的，不好嗎？

主人和貓的關(guān)系，也和婚姻一樣，如果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它就會缺那么一點兒熱情，總有那么一點兒假。最近女人常常想起以前養(yǎng)的狗，那只狗沒事就往她身上蹦，油漬漬的爪子弄得褲子上一塊塊洗不掉的污斑。她玩著電腦，狗能從椅子后面撲上來，把她和椅子一起撲翻，就這樣她還覺得開心，好玩?？墒乾F(xiàn)在的素素太懂事了，可能曾經(jīng)艱苦的生活讓它成熟，讓它做不到豁出去地撒歡。這一比較，就覺得養(yǎng)貓很沒意思，沒激情。

估計毛牛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天和貓的交流也僅限于擼兩把，說我很忙的，自己玩自己的去。他的活動空間從沙發(fā)轉(zhuǎn)戰(zhàn)到了書房，把門一關(guān)，素素就進不去了。

一天，女人打掃完素素的三層小樓，對毛牛說：“你煩死了，自己領(lǐng)回來，又不管，知道什么是責(zé)任心嗎？”

“難道它沒有帶給你快樂？”

女人傲氣地說：“我很快樂，不需要從一只貓身上獲得。”

“貓帶給你的快樂，和別的物質(zhì)帶來的體驗是不一樣的。”

“不是你領(lǐng)回來的嗎？你去體驗。整天晚上看手機，啥都不管，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也要工作?！?/p>

毛牛很不解，“我哪里錯了？你不就是喂點食物、打掃一下衛(wèi)生嗎？不想養(yǎng)就直說。”

女人不想爭辯，直接撕了他的嘴。

毛牛有個女下屬，去年剛大學(xué)畢業(yè)。姑娘來自農(nóng)村，很漂亮，工作積極要強，最主要的她很會來事兒，知道討好毛牛。當(dāng)有同事背后說毛牛的壞話，她也知道維護老板，為老板解釋。一來二去，工作上的事情毛牛也愿意教她，有意把她培養(yǎng)成自己死心塌地的心腹。

毛牛請姑娘吃大漁鐵板燒。這是毛牛第一次請吃飯，她卻一點兒也不怯生。她情商高話題多，和老板聊了工作、學(xué)校、同學(xué)、喜好、理財，行業(yè)發(fā)展趨勢。毛牛把新接的項目里，與物流公司對接這一塊具體的工作分派給了女生，這一塊工作已經(jīng)流程化了，沒有太多意外和棘手的事情發(fā)生，但又很重要，是了解行業(yè)的一道窗口。女生很高興，說了一堆感謝和拍馬屁的話。

正聊得開心，毛牛老婆打電話來了，她發(fā)了一通火，大概意思是你不能把工作帶回家做嗎，今天說好的帶素素去做節(jié)育手術(shù)，你要是不能回來就別答應(yīng)，害得我孟姜女哭長城一樣等你。毛牛示弱道了無數(shù)個歉，才說服女人結(jié)束通話。

女生很同情地看著毛牛，問沒事吧。

毛牛心中暗喜，我正在想怎么提到貓的事情呢，看看，這就來了。

于是他娓娓編造起來：我收養(yǎng)了一只可愛的小流浪貓。小貓?zhí)貏e活潑可愛，我們都很喜歡，當(dāng)女兒一樣?？墒嵌靵砹?，老婆得了過敏性鼻炎，不能接觸貓，整天怪我造成了今天騎虎難下的局面。本來今天想把貓送到寵物店去寄養(yǎng)，順便還要做個節(jié)育，結(jié)果和你一吃飯，我就忘了這事。寵物店里照顧不好，又那么貴。我想來想去，要請一個有愛心的朋友，幫著照看一段時間。

毛牛想，反正先讓她把貓領(lǐng)回去，后面我不提要回貓，她肯定也不好意思或者不敢主動提出來還。如果她提出來還，到時候再想別的方法。

毛牛說：“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忙照看一段時間？”他怕被拒絕，用起談判技巧，不給對方思考和拒絕的機會，馬上轉(zhuǎn)移話題，提到人類的愛心和小貓怎么養(yǎng)。他說：“哎，本來是愛心泛濫，想著流浪貓可憐，做做善事。結(jié)果還要把它臨時寄養(yǎng)到別人家，也不知道它內(nèi)心怎么想，會不會不高興。它也好養(yǎng)，這也不用教你，你這么聰明能干?！?/p>

女生高興地答應(yīng)了。毛牛想，不管真高興還是假高興，反正答應(yīng)了。我工作上幫助你那么多，幫著照顧一只貓也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

晚上，毛?；氐郊遥终f了一個謊，所有的這些謊言對他來說都不叫謊言，只能說是一種談判的技巧，為達到談判目的而創(chuàng)造的一些背景和條件。他說：“有個同事的爸爸死了，她媽媽特別孤單，想養(yǎng)一只貓。我立刻想到素素。你想啊，咱常常出去旅游，要是后面又生了孩子啥的，家里有只貓確實不方便，長痛不如短痛，趁著現(xiàn)在有好人家，素素和我們還沒有多少感情，就送給同事吧，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同事家?guī)г鹤?，素素活動空間也大了，不像在這里跟坐牢一樣?！?/p>

女人不高興地說：“憑什么說自己家是牢房？你才坐牢呢，反正我不坐牢?！?/p>

“好的，我們都不坐牢。那貓呢？怎么說？”

女人高興地說這個安排很好哎，素素好福氣。

素素終于送走了，女人看著原來放貓籠的地方，略微感到一點兒不習(xí)慣，也不敢往下多想。無聊中，她對正在埋頭工作的毛牛說：“我們現(xiàn)在講清楚，要是將來有一天提到素素，是誰把她送人的？”

毛牛說：“別瞎想，這不是拋棄，是有更好的主人要她?！?/p>

“你連這也不敢承認(rèn)？”

“我把她送走的，行了嗎？”這又是一場沒有邏輯可言的毫無意義的辯論，毛牛主動認(rèn)輸。他敢于這么承認(rèn)，主要是在他的價值觀里，不認(rèn)為拋棄一只貓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天下養(yǎng)了貓再丟掉的人多了去了，每年病死、凍死的貓狗多了去了。農(nóng)村里，主人把養(yǎng)了幾年的狗殺了吃掉的事情都能做出來。毛牛清楚地知道女人的問題，她不敢面對自己是不是喜歡過素素這個問題，在她的價值觀里，不喜歡素素是錯的，是對不起素素，是不善良，沒人性。這其實也是一種病態(tài)，病態(tài)地不敢面對真實人性，病態(tài)地自以為高尚。

毛牛想，現(xiàn)在不合適戳穿，她會惱羞成怒，以后可以慢慢探討。于是，他安慰說：“是我不好，為了趕跑老鼠，養(yǎng)了一只貓，老鼠沒了，我就把貓送人了?！?/p>

女人說，“這還差不多。”

反正貓走了，不是她送人的，這就行了。她不會在某一天想起這個事情而內(nèi)疚不安了。

女人滿意了。

作者簡介：江敏，女，生于七十年代末，外企職員，現(xiàn)居南京。對外界所有事物都懷敏感之心并熱衷探索，業(yè)余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