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大粒星辰

閆文盛

1

童年的積雪盈日，像一句極靜潔、極清苦的詩。

2

如今，令我熱淚盈眶的所有事物都生長過了，也許只有回到茫茫太空，我才知道自己仍舊是個脆弱的孩童。

3

星云疾馳，大地在遠(yuǎn)去。像鋼鐵被裝上了翅羽，那遙遠(yuǎn)的線條（道路與森林）在遠(yuǎn)去，變成了我們“看大地”時的無限虛影？

我們在萬米之外的高空看大地，（大地）人間是枯寂、靜止而小的。與我們向來的看法不同？大地上的時空深具“曠遠(yuǎn)、廣袤、被發(fā)掘”之小。在云影滲漏的間隙里，大地上的人形是小的（蟻族之?。?/p>

我們閱讀，記憶和看大地。這是“別一時空”？古人是小的，在雨水落、灰塵落和鄉(xiāng)村阡陌之間，大地上的事情是小的（不值一提的?。?？

但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離開大地上了。我們不可能走出“陌上草草”。我們不可能始終“飛來飛去”地看大地。人間事物多如牛毛，而云層草草？天空中疏影橫斜，云團如棉絮？

我們是大地上的事物？以堅實的、在大地上的居息“懸浮在宇宙中”？迄今，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離開大地上了，那重物的傾斜就是我們“感覺的傾斜”？我盡管寫下了“懸浮在宇宙中”，但大地依然重如峰巒。

我們看那大地上的高山，一種無法理解（吮吸）的物質(zhì)變幻。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宇宙時間”？一堆長翅膀的鳥飛過了“我們的觀看”、“大地上的樓廈”、一團“棉花白”。我們漸漸地醞釀了這樣的時刻：看大地的時刻？

靈魂像懸浮在我們身體之外的第二物質(zhì)。我們茫茫然地不知自己神魂之所在的第二時刻？我們是未來物嗎？但是大地沉悶入鼓，它身負(fù)我們看不到的重物之“重”。只有天籟的星河黏附在我們經(jīng)過的高空，“陌上草草”，無限時光奔馳，像一只只“空空（的）‘毛茸茸跳蚤”。

4

我一一凝目，幾乎感受到了“他們的同時存在”。但是時間并不復(fù)雜，它浮在我們感受的表層，因此看起來像一只碩大蘑菇。

時間是臃腫的？

至于這個世界，只關(guān)注它存在的唯一事實：它似乎陷入了斟酌？

我慢慢地穿越，終于渡過了“整個中原”。（我的耳膜，鼓瑟而鳴。它如何識得舊物、識得我？）

萬物正蹉跎。時間在緩緩地降落！

5

排山倒海的寧靜……（我心中的大粒星辰）

6

黎明靜寂，如風(fēng)臨樹（木）而不發(fā)，遠(yuǎn)方山巒身形蜿蜒但黎明靜寂。宇宙（創(chuàng)造者的容器）變動不居，但時間如水流激涌——“傳來萬古消息”。是時候了么？我們?yōu)槭裁磿杏X到風(fēng)吹樹木（只是感覺到——）而時間淹留不發(fā)？

7

生當(dāng)凌晨。天地一片昏黃。本為紀(jì)年的昏黃色。天地間寒涼，卻能想象天地間一陣?yán)坐Q大熱。我們存儲自己的命運“八億年了”？在凜凜高山上，空曠的事物都不顯形。這空曠的陣容（萬物不生，只有須臾，荒誕的）也畢竟存在過嗎？畢竟存在？畢竟只是來此人世走一遭兒……畢竟只是聞“故”事，我們不須秉持一柄愛的火焰。

天仍未亮。曙色來得很慢。黑漆漆的世界里生長寧靜（浩荒）的寓言嗎？但寧靜不只是鏡面似的明亮，寧靜還是一刻鐘表的停擺。可以令意識的時間停擺：不產(chǎn)生聯(lián)想和夢幻的荒誕？可以令寧靜的意識停擺，不產(chǎn)生絲毫睡意，不誕生任何自我的凌晨。寧靜只是令意識的鐘表停擺。

時空漸漸隱秘：本當(dāng)隱秘不存？本當(dāng)漫漫荊棘路：那裸露的荒原上惟余這一小小事物？本當(dāng)胡楊鼓噪……風(fēng)沙的寧靜只是最先的寧靜？本當(dāng)寧靜的喧囂？一朵云，一匹牧馬，一處戈壁灘上羊只渺然，只有天地寒塵的寧靜的喧囂？漫漫：本是鳥影漫漫，鷹的智慧（雄風(fēng)）翔集;本是愛的孤寂的翔集？本是晨曦微露的翔集？畢竟天光微亮啊：隨時光的消逝而流淌，更改你語言的速率的流淌！

8

媽媽，我想對我的人生集中修飾一番。媽媽，我人生的破敗太多，我想讓你重新把我生一次。天地可以重新回爐嗎？我想你該擁有斡旋天地的手，你該是我人生迷局中的神。我想在你的脆弱里變成一根竹筍。你該知道事物的空。我的四歲、四十歲的感覺是溫暖的？媽媽……秋空如此明亮。天色是空曠、柔軟的？

但是，風(fēng)一直在吹。它是“泥濘的贊頌”。我想在我的卑微里重新生一次。這樣，我就可以看到竹筍的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知道你脆弱和堅韌的深度。他們不會理解你的皺紋在人世里的縱橫。媽媽，我多想聽你親口講出你的憂愁……秋空如此明亮，如薄脆的杯子。

秋空是明亮、柔軟的？但泥濘是柔軟的。我的詩歌中再也容不下大漠風(fēng)沙了，我的駱駝刺是柔軟的。你的愛是柔軟的、薄脆的杯子？我在離開故土的時候一點一滴地想起你。你的六十多年歲月，是柔軟的（堅韌、帶刺的柔軟）！媽媽，想想把我的人生集中修飾一番。我人生的破敗太多，四十年了，我想讓你重新把我生一次。你能重新賜我以生命嗎？媽媽，這人世里最暴烈的風(fēng)沙也該是柔軟的！

9

我擁有太多的表層回憶。那些倏忽而過、習(xí)焉不察的歲月。那些拐彎抹角、不知西東的歲月。那些不知何時降落、何時消融的雪。那些不知何時出現(xiàn)、何時隱滅的人群。那些故事里的草蛇灰線也僅僅是一些凌亂的線條，它們終歸沒有連綴起來，形成一類新事物。它們僅僅是一些表層回憶，帶著山巒之形隱沒在夕陽的輪廓中。它們僅僅是一些曲張的路口、巷子、水流緩慢的河床。根本沒有人會路過那里。沒有人會看見鬼魂和鮮血。我們生活在這些表層回憶里，“生活沸沸揚揚”，冷寂而單調(diào)地“沸沸揚揚”。沒有一絲變化？生活是諸多表層回憶的合力演出。我們活在自己制造的恐懼的幻覺里，沸沸揚揚地繪制了我們的昨日之形：不確定的、大可辯詰的、腐臭的、縮小之物的堆積？

10

孩子們都長大了，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已經(jīng)學(xué)會叫我“哥哥”。但是此前我所見識的年少稚氣不見了，一種成熟甚至是滄桑的氣質(zhì)開始籠罩他們。讓人傷心的生活啊，總是埋葬著人的成長，讓我們不知不覺就遠(yuǎn)離了過往。但是過往并不會完全失去，它只是一點點地凝鑄在土地中了。土地太硬，我們刨不出來（過往），所以不必刨了，也不想刨，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這便是生活，唯一被我們記憶和反復(fù)斟酌的生活。

11

當(dāng)我們需要純潔某種想象的時候，或許只說明了“我們想象的精度的不足”。

12

是誰鑄造了世界？難道真的是上帝嗎？那么，誰又是上帝的締造者？上帝之母嗎？一個我們所不識的婦人。而世界是感覺的各類形色。在探討寰宇之由來的盛大宴席上，上帝攙扶著一個可以被稱作“上帝之母”的婦人反復(fù)出現(xiàn)。他自己攜帶著這個世界之外用作世界構(gòu)造車間的另一個世界？那么，通過創(chuàng)造世界這件事，上帝完成了他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盛宴。而通過創(chuàng)造上帝，上帝之母間接地創(chuàng)造了世界。感覺是她的山川樹木、洋流峰巔？我們是她感覺的宴席中的一點小小配料。上帝從來沒有思念家鄉(xiāng)，因為他只是我們的小小締造。我們通過靈魂的閑暇完成了自我精神的出竅：一種澡浴式的、高昂的幻覺，一種心靈的媒介，一道通往無我之上帝的七彩霓虹的橋梁！

13

沒有絲毫快慰。只有嘆息于你我凌空錯落的軒輊。只有陰沉沉的黃昏。三十年過去了，只有一種倚重于黃昏的曙色。我曾說：命運不可模擬。但是命運如此相似。希望總是在前。沒有絲毫熱烈的火焰。

沒有絲毫快慰。時代的元素是一樣的。使人失縱于忘情的命運？使人嘆息于詩人的命運：不可識別。時代的吁求是一樣的。是一樣的。陷身于時代的溝壑，沒有絲毫快慰。倒是有山楂樹的葉子：日漸凋落。

倒是有昏黃而沉悶的曙色?？偸恰盎椟S而沉悶的曙色”。有一管抒情曲嗎？時代的元素是一樣的。廣場上徘徊的駿馬，數(shù)十年鏟除未盡的驢糞。都是一樣的。我們噴著時代的鼻息。注意：時代對任何人的情感賜予都是一樣的。是一樣的。

每逢冬季，風(fēng)都有些凜冽。被關(guān)閉和掩飾的窗子外面，影影綽綽的時代瘦如牛骨。

14

刺目的光亮如同異常的神性，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駕馭（理解）這種光亮，便很容易被它灼傷。我們很難直視這種“曠野中的光”，盡管仍舊是嚴(yán)寒中的麗日陰晴，但它仍然在濃烈地流播、散逸。我們無法關(guān)注……這種刺目的神性……似乎生命只此一途，別無所有。這是“我一無所是”的空闊和快樂。你不必疑慮和付出……這只是為我們所注目，但不可依戀的神性！

15

要是能夠建立一個地名，最好許以夢幻和春草之色，當(dāng)然，有淚水和沙塵也可以，有戈壁和荒漠也可以，有雪原和冰湖也可以，最好不要僅僅局限于一間屋子（一個宇宙），最好不要僅僅局限于一種孤寂（一間屋子，一個地名，一個宇宙：“太小了”的宇宙）……

16

最好的生活是到處漂流，全身心地去體會、感受物是人非的滄桑，靈魂不拘于一地。靈魂不需要有精神的根。靈魂只需要有物質(zhì)的根，只是因為要保證它的輸出罷了，要保證它蓄滿不死的營養(yǎng)罷了。我們落拓的心深知此理，因此總是遙望遠(yuǎn)方，因此總是想要“拔根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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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深淵般的寂靜中的，雷鳴大鼓！

沒有一個人可以逼近空蕩蕩的長廊，盡管它的周邊，地域極廣。

18

我為什么每年都想舉家出去旅游兩次，就是為了逃避這種窒息感（生存的一成不變）。只看到自己的、此地的，而完全沒有他人、異地的，沒有想象力的落地。沒有不同的風(fēng)景。沒有時間和命運的層次，感覺人生沒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當(dāng)然，旅游也不是完全的過另外一種生活的實踐的落地。過另外一種生活需要從根本上改變目下生活的實質(zhì)，需要從最基礎(chǔ)的意義上想一想，需要重新改造一番，需要鋪設(shè)新的軌道，連皮帶肉都可以剝離……相當(dāng)于我們一生中可以嘗試不同的命運，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難度系數(shù)很大，因次會糾結(jié)，不甘心，惶慮，鬧肚子……相當(dāng)于我們總是處在一個幼稚的時期，為什么總是會想這些不靠譜的事？為什么就不能沉穩(wěn)地接受現(xiàn)有生活的豐腴和厚實的賜予呢？

（選自《主觀書筆記》北岳文藝出版社 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