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雖然做“財坊”,卻幾乎想不起“死”這回事兒。
他是個好手藝人。做的活兒就是一腳門檻,檻內(nèi)檻外的木頭都是干凈的、溫暖的。
村里其他的木匠都老了。再老的,已經(jīng)去了周圍山上的祖墳地里。使喚不動的手藝轉(zhuǎn)過來使喚他們了。
在那些長滿松樹、白楊樹、榆樹的地底下,木匠可以更接近木頭的根部。潮土層下發(fā)白的根須全都扎進月亮里。地下的事就通過這細如發(fā)絲的路,和天上相連。木匠總覺得,一棵樹是可以長到天上去的。那是人世珍貴的裂紋啊。卻沒有幾雙眼睛可以看見。
在冬天,村子一片雪白時,山塬邊上和墻基下冒出的枯黃的草就是唯一的顏色了,而舊年的麥草垛像是抱著一個夢,守著一凹烏沉的暖。
這時,在從書院向村北邊去的路上,過青春商店,貼著一條彎窄的灰線,遠遠地就能看到,木匠家的漆門上鐵絲扭著的紅燈籠,隨風吱扭吱扭地響著。這讓木匠王壽水的家很好認。
冬天最冷的兩個月里,木匠基本不做什么活。秋后做好的棺材,停在一進院子的木工房里。三長兩短,紅漆光潤。
棺材頭上點畫著粉彩牡丹,兩邊紅漆底木上還雕刻著游龍。也有藍底的鳳凰。一幅熱絡的富貴景象。被雪山上脆瑩瑩的藍煙襯著冷,這真是要命的顏色。木匠沒事就要用眼睛尋摸一番。好像那都是光陰的骨肉。這是附近村子里的老人提前預訂下的。只要預備下一口好棺木,最后的時間突然就松下來了。人曬著冬天的暖日頭,放心的想想來世的路。頭頂上都是暖的。
我曾經(jīng)聽過附近兩個老漢暄棺材的事兒:你的財坊擱安穩(wěn)了嗎?一定要找個好木匠啊。高木匠給我修下個財坊,才拉到石坷梁上了。這就對了,我們老子修下個財坊,十五年了拉出來還是新新的。擱爛掉的也有呢,二回兒又請下木匠做的。你一輩子攢下個啥呢,不就是攢下個財坊嗎?
春天一來,王木匠就進入了忙季。做棺材是最大的活兒。村里人把棺材叫“財坊”,以此來哄那想不出的黑暗。村里人忙著春耕,忙著活人的糧食,而木匠卻要忙著為老掉的人做準備了。每年,都有一茬人老掉,像收麥子一樣被收割,埋進子孫接手種下去的山田邊。
木匠幾十年只做這一件事,做得專心,熱烈。漸漸地,為死掉的人忙活也就成了一件活兒。是人活到頭兒的最后一件活兒。這樣的事情便不再奇怪了。
整個夏天,木匠家的門都關著。最多開出一條縫。
但是,門內(nèi)的聲音卻像黑色的水流從院門的底部潑出來。有時,配合著刨木頭的聲音、電鋸聲、榔頭聲、摩擦聲終日不斷。各種聲音被風攪和在一起,如卷進漩流中一樣。
木屑和鋸末的風塵時常越過墻頭,再被風吹遠。有時,是粘在過路人的衣服、頭發(fā)上,被帶遠。
那是一條木屑的河流。是木頭在時間中死去造成的河流。
楊木刨出來的木花細些,和松木相似。榆木硬而沉,刨出來的木花碎,不成形。這些碎屑已經(jīng)從看不見的時空里進入了木匠的身體中。
木匠每出一口棺材,就會在自家院門口的榆樹上拴一根紅繩?,F(xiàn)在,窄窄的溝路邊的八棵樹上,已經(jīng)結(jié)滿了巴掌粗的紅繩子。
有時,隔開兩戶人家,就能聽到木匠家院子里冒出的嚷喚聲,是木匠的老婆在和木匠說話呢。自從木匠二十幾年前出了那場翻車事故后,兩個耳朵就只能透一點音了。那年木匠去自家山地里干活,回來時小四輪翻了,人被壓在車下,耳膜瓣壞了?,F(xiàn)在是神經(jīng)性耳聾。用他的話說,只剩下半個耳朵了。人說話得走到跟前,對著臉大聲喊。王木匠才會抬起被“霧塵”糊白的眉毛鼻子,迷糊地應一聲。
從此,人世的話,就像鉆進土里的蟲子,水里游來的魚。木匠每次都要貼著地皮似的,攏住一個耳朵,使勁地聽。路上的聲音雜,不容易聽到真音。木匠一樣樣,撥開浮草尋找掉落的胡麻籽般,才能聽見說給他的話音。
壞掉的耳朵幫他關閉了外面的聲響,但又不是完全地關死,只留下一條縫。讓話語窄窄地擠進來。像天井上吊下的一線光。木匠突然找到了一種聲音的節(jié)奏,因禍得福。這讓他做起活來,更加專注。他開始在木頭的聲音里潛水了。一件只有他知道的快活事。一只白頭椋鳥,在寬紋、細紋、長紋、短紋中,快活地游泳。
手里的活兒,輕了起來。最重要的是,那些上了漆、描龍畫鳳的棺木竟然飛了起來。那是木匠在一個夢中看到的。那個夢很沉。村子里和周邊故去的人,乘著他做的財坊,貼著旱田的麥浪,一架架飛遠,飛到了他們世代看不到的天山的起始處。
沒人知道村子人生活的最后一座山在哪里,只有死亡能夠看到。木匠整日埋頭工作。拉鋸、推刨子、鑿刻木頭、砂紙磨光的聲音,都更加清亮起來。那是木匠一個人的世界。村里人似乎也曉得,所以去木匠家,從不敲門。
一腳跨進院門,把身體擋在正在低頭做活的木匠眼前。眼前一黑,就算招呼了。
王剛給木匠畫像是春天里的事。他的老伴正在棺材頭上刻牡丹花。自從嫁給木匠,女人也成了半個木匠。多年積累下來的松木板堆放在院子東西角。夠用三五年。木匠的一雙眼睛在木屑和粉末里一閃一閃的。像正在解凍的河。
這幅速寫畫得十分傳神,在木匠臉上木紋一樣深的褶皺里,上輩子的命運長了進去。
用木匠的話來說,命這東西,一代代往下傳,東西南北沒有盡頭。命是個圓東西,像木頭椽子一樣圓呢。
木匠聽不懂大地生長是什么意思,什么不都是地上長的嗎?撓人的喜人的纏絆人的都是,只不過死是往地里長的,長到界線,就該往天上長了。生和死也都是圓的。大地生長也該是圓的吧。
木壘是個樹多的地方,尤其是南山里。從山隘開始,長出的松樹層層疊疊,多得走不出自己的影子。溝底和坡梁上,榆樹的綠更是窩成一朵朵的云。隨意漫開。
還有房前屋后的楊樹、樺樹和杏樹。雨多云多也催樹成材。當?shù)厝说闹V語說:大匠手中無棄材。木材多,就容易出好木匠。木匠的命是木頭養(yǎng)的。所以,每個村子里都有一兩個大木匠,也就不奇怪了。
村子的房屋是有年代的,一茬房子住一茬甚至兩茬人。所以,一個村莊的新房屋陸續(xù)建好后,就沒有多少木匠可干的大活了。但村莊里的人卻一年年的老了,這時,木匠最大的活兒就是為離世的人修造屋子了。和給活人蓋房子選木料一樣,松木是上選。王壽水的爺爺曾是村里的大木匠,能畫又能刻,蓋拔廊房的木活手藝是從甘肅老家?guī)淼?,燒灶吃糧的房子里都有給上一輩人預留下的位置。
現(xiàn)在跟著他掄小錘的是他的堂弟,家里還種著百十來畝地。有活兒時,就跟著來干幾天。村子里的壯勞力基本都去外面打工了。剩下的是逐漸衰老的一茬人。師徒兩人四天做好一口“財坊”。整個英格堡鄉(xiāng)也只剩兩三個木匠了。
等院子里所有的木料用完,王壽水就打算停下木匠的活兒了。那時,我就真的干不動了。他說。死亡那一頭的活兒,只能像撂荒的莊稼地,在無邊荒野中空著。
那時,木匠的夢里,會不會停著一架會飛的財坊。
走掉的人,在須子一樣的時間里,閉著眼睛黑黑地聽。耳朵一寸寸長進土里。長進木頭的聲音里。大地會重新像木頭一樣開花結(jié)果。一座座的旱田麥香飄搖,沒有盡頭。
那個很早的早展,我們從村莊出發(fā),迎娶新人。山路一邊是迎親的隊伍,對面的山頭上,是祖孫幾代送葬的人。
那天,在那石化的木頭群里,我聽到風無聲地穿過那些上億年的幽黑濕潤之處。水氣的記憶和森林中一片樹葉的記憶,又復活了。還有那一片片琥珀般的光。風就是翻動這記憶的手。在木壘和奇臺那片戈壁的深處,聽不到和人的世界任何有關的聲音。只有我們幾個看望硅化木骸骨的人在那雅丹山谷的紅色筋脈中,掉落如一顆彈丸。
后來,天空中竟然飄起雪來,雪像毛毛雨從時光的縫隙中落下來,落在我面前的一叢沙米草上,天一下灰暗下來。那白骨一般的草,微微地點著頭,我仰頭往天上望,那一刻,風停了。雪好像是風流出的眼淚,又從我的眼睛里流出。
在一片臺地的盡頭,我看到一輛廢棄的橘紅色的大卡車。同時,聽到這樣一件事情:有一對流浪打工的夫妻倆,在這被改裝的卡車上待了一年,因為偷運這些硅化木的人沒法防止,攝像頭也不知該安在哪片土丘,哪坨云彩上,于是他們被管理這片自然風貌的部門雇來,來看守這幾十具巨大的石木骸骨。
一年之后,這對夫妻倆終于逃離這里。
雖然他們最初已經(jīng)對荒野中的寂寞做了足夠的估計,但還是被寂寞的風聲瓦解了意志。在這離開人煙燈火有二百公里的地方,白天晚上他們都待在卡車里,雖有定時的給養(yǎng)送來,但他們被限定在無邊無際的風聲和寂寞中。晚上,車裹在風的臟腑里,裹在夜的臟腑里,被反復咀嚼,而他們是這臟腑中永遠不會被消化的一點點碎屑。
我想象這對夫妻在這大卡車中度過的三百六十天,足以被寫成一部小說,一部最漫長的電影,以紀念人類在荒原中的渺小和奇跡。
在風聲和寂寞稍微能忍的地方,人們就定神扎根下來。那場空曠中的大風往西邊的橋子村和旱臺子村刮的時候,已經(jīng)被許多更微小的土丘、沙粒、石塊、植物和雨滴分解開了。十級風變成了七級風,刮進人們房子里的風已經(jīng)變成了一些黃沙落在灶臺和窗戶上。
那些住在風邊上的人終于沒有逃離。他們栽樹、種麥子、種旱瓜,用勞動、房屋和體溫抵擋那一場場寂寞的風。我在那個村莊里看到,村子里土坯房的墻都比一般的土墻厚,里面都抹了麥草,像一個個堡壘。院墻的邊角不知是被風刮圓的還是特意砌成了鈍角,好讓風過去。一切都在給風讓路。村莊房后就是沙漠,我們每天都聽著風的聲音做夢,村里人說,夢中全是風聲。村子里的人講話發(fā)音都帶著沙、沙的漏音,舌頭也在給風讓路。
那片北疆最大的戈壁和沙漠連起來,風抖抖索索的在空中立起來,吹土吹沙,每年一公里往南移動。有一個村子緊挨著沙漠,常常遭遇沙塵暴,學校搬了三次,房子每年埋掉一截。
為了擋風,國家林業(yè)部的人在那里開了現(xiàn)場會,他們大概丈量了那場風的長寬,后來人們就種下了東西六十公里、縱深約三公里的梭梭林。
沒有人知道,風在空曠的地方越吹越大,風是需要被不斷的分解的。這場風一直刮到富蘊阿勒泰,因為沙漠連著,變成西北風又刮到沙灣一帶。最后在吐魯番、哈密變成東南風又刮回來。
這場風吹刮到木壘的胡楊林時,已經(jīng)變了樣子。它嗚嗚地吹過一墩墩的駱駝刺、芨芨草、梭梭、紅柳,想要繞過胡楊林。在林子中,來回使勁地吹。一吹就是上萬年。天地讓風吹成了一張大牛皮。風嫌一棵棵粗壯的胡楊擋事,就鼓足了勁地吹刮,把冒天的胡楊,吹成了一根筋,越往上越細,留下一根手指獨獨地指向蒼天。胡楊的樹皮,都吹成了一道道時間的槽子,深深地通到樹心里。有些胡楊的大樹疙瘩,直接吹成了一股旋風的樣子。一場一場的風,沒能教訓這種叫胡楊的樹,反而讓自己敗了行跡。樹還驚雷一樣指著天,依然不死不倒不朽。有幾場風也被永遠的禁錮在胡楊的身體中。
風走過了世上最遠的路。但卻不知道,最遠的路在人心里。風吹過大地的時候,也在篩選著世間萬物,那些被篩選的事物也在分解著一場眼前的風。
養(yǎng)蜂人卞瘋子是追著風跑的人。他知道哪場風會催開哪一種花。我在南山里見到他時,正是山花盛開的季節(jié)。山谷里開滿了野蘭花、野茴香、野玫瑰、赤芍、紫貝母、黃貝母,以及黨參、當歸和地叫子的花,山坡上也長滿了野薄荷、三瓣苜蓿和紅豆草。放羊人的羊群遍布其中,被肥美的牧草陷住。
他的上百個蜂箱正排列在半山腰上,蜂箱旁飛舞著幾只工蜂。這個時節(jié)是蜜蜂采蜜釀蜜的關鍵期,我必須要經(jīng)過這些蜂箱,才能到達卞瘋子扎在山上的帳篷前。經(jīng)過蜂群時,我聽到蜂翅在我的耳邊扇起的一陣陣風聲,那透明的風聲被蜜蜂絲如薄縷的身體擋住,變成了一滴露珠。
它們采蜜時,我想,那被分解的風聲一定會變成透明的天穹,護住花香和花蜜。
卞瘋子養(yǎng)了三十年的蜂,絞了三十年的蜜,追了三十年的風。
每年,他一路沿山由東向南,追趕花期。最遠走到南疆庫爾勒的山里。風吹來花開的各種訊息,四月的南風會催開南面的杳花,五月的北風會催開北面的梨花。花粉在空中紛紛揚揚,整個大地都在授粉,那場冬天的冷風也變成了春風,柔軟成一句故鄉(xiāng)的情語。春天一來,卞瘋子就把頭伸進風里嗅吸,每種花的花期,他都掐算得十分精準,錯過幾天,就錯過了一季花開。
花在卞瘋子心里開出一條路,引路的是一場場由北刮到南的風。清明一過,他就帶著自己的幾百箱黑蜂,趕梨樹杏樹的花期。從四月谷雨前一直到五月立夏,有半個多月的授粉期。卞瘋子就和妻子沿著山里的季候走,他們趕果樹、桃樹、桑樹、沙棗樹的花期。風最早吹到吐魯番盆地,每年四月,全疆的蜜蜂都飛到吐魯番,這里的杳花開得最早。
卞瘋子的蜜蜂一年能出五噸山花蜜。賣蜂蜜換來的錢,供家里三個孩子上了大學。可有時,一場風一路上很少遇到遮擋它的大東西,氣勢就變得兇起來。
有一年春天,在鄯善一個有半截子戈壁的鄉(xiāng),天地間刮起了他從未遇到過的大風,那是超過十三級的大風,比沙塵暴還厲害。風是從晚上開始刮的,刮了一整晚。把天都刮白了。風一下一下用勁,好像拔河,又像是在掄大錘打夯。帳篷都要整個被掀飛了,夫妻兩人抓住兩邊的帳篷架子,身體斜飛起來,整整一個晚上不敢松手。到了早上,胳膊都取不下來了。
卞瘋子后來覺得,那場風跑進了他的腦袋里,一想起來腦袋里就刮黑風。
三十年的時間里,卞瘋子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風,但從來沒有見過那樣一場讓天都變了顏色的風。
那場大風,把相隔一百公里遠的吐魯番地區(qū)的晾房都整個給刮平了。那一次,卞瘋子損失了一百多箱蜂。幾年的心血一下沒了。
但老卞到底是追風的人,盡管孩子們已經(jīng)不需要他掙的錢了,但在山里奔波的生活他已經(jīng)習慣了。他和妻子什么樣的美景都看過,什么樣的苦都吃過,許多美景連山里人自己都不知道。所以,老卞說自己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
卞瘋子最喜歡的事,就是蜜蜂遇到一片沒打過藥的花谷,一坡被自然養(yǎng)育的天真爛漫的花海,那時,他的蜂群會扇起一陣陣小小的旋風,飽含著圓潤的陽光,在每一朵花開的最好時節(jié),釀回世間最甜的蜜。
但現(xiàn)在,許多地方都用飛機給花草打藥,打了藥的花草,蜜蜂是不采的。那些遠處趕來的蜜蜂,空空地扇起一陣風,卻不知該落到哪朵花上。一季的花就白白地開敗了。
一場從遠處刮來的風,一路上被遇到的大小事物分解。被村莊、房屋、山梁、樹木、人的身體、牲畜的毛發(fā)分解,變成可以承受的平常日子里的風。
等到落到一朵花、一片葉子這樣小的事物上,大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場毛毛風。到那時,風也刮老了。
刮進人心里的風,不知是小是大。也許一生都會讓人心無定所。
卞瘋子沒有說出來,世上最小的一場風就在他的蜂背上。這些最小事物的風,也可能聚合起來,就又會變成一場世間的大風。
那只羊的魂靈往天上飄時,我和阿依米娜正躺在七月山谷的草地上,往山谷上露出的幽綠天空望。
那只褐色的羊被拉出羊群時,草地一下變深了。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它被排出了那塊草地,以及周邊的一切。
一個時間的口子突然在羊群中裂開了。它自己也感覺到了。
它掉入了那個口子。我看見它的身體一下僵硬了。它耳朵前面的兩只羊角被哈拉提死死拽住,接著脖子又被他年輕有力的兩條腿緊緊夾住,逃不脫了。羊群沒有停下來,它們依舊在吃草,只有幾只在濕鹽槽前的羊抬起頭來,有些不安地朝那邊望。我和羊群都在朝那個看不見的口子張望,那個漩渦一樣的口子,不會漏掉一只羊或者一個人。羊群很快結(jié)束了輕微的騷動,那個口子又合上了。
進山的時候,哈拉提的堂哥熱合提就說要宰一只羊。他是這片草場的東家。這座山谷除了十幾戶放羊的牧民,在整個夏天,很少有人進來。這里太遠了,遠得沒有聲音,沒有名字。我們的車進入這深谷中,足足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因為道路艱難,這曾是一條最窮苦的牧民放牧和腳戶穿行的幽谷。
巨大的石頭山將人和羊都鎖在里面了。
太陽在這片山谷中越陷越深,聳立的石崖擠在一起,越擠越深。每隔一陣兒,谷中就滾過的響雷,云影、草地上的風和露水都涌向這片山谷,又忽忽涌滅。
但羊群要吃鮮美的草,牧人就離不開這里。
那時,我和阿依米娜正躺在不遠處的蘭花叢中,看天上不動的云朵。九歲的阿依米娜是和父母來到這片夏草場的,他們的石頭房子就在不遠的一處山腰上。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她在鄉(xiāng)里上哈語學校,聽不懂我說的漢語,但我能看懂她的表情和眼神,她也能看懂我的。我們的眼神和表情直接就到達對方那里了。
每天,她最快樂的事情,就是騎著父親的那匹坐騎,趟過山谷中的石澗,到達鄰居家的駐地,待上一會兒,然后再回到自家的冬窩子。
這片山谷除了她家和熱合提的牧羊人,還有另一面山谷里的葉兒包力和布里汗夫妻倆,他們的一兒一女在放暑假的一個月時間里,也和父母待在一起。他們的木頭房子蹲在山頂上,像一只孤獨的鷹。
牧羊人別克,把羊群從高處吆下來后,就遠遠地走開了。
羊群被攪亂之前,我聽到風吹過草地的聲音,露水從一片葉子滾落到另一片葉子的聲音,云朵從東面走到西面的聲音。不過剛過中午,巨石山谷已經(jīng)涼颼颼的了,太陽在更遠的地方照亮,那里的草地渾圓金黃,猶如私密之處。
哈拉提先是沖進羊群逮住一只,摸了摸羊脖子,又摸摸羊屁股,然后放開了。羊群都在給哈拉提讓路,這只羊偏偏往中間跑。被攪亂的羊群,看著這只羊被逮住,沒有驚叫,它們知道,遲早都會輪到自己。有一刻,它們心慌地嚼著嘴邊的草,但很快就安靜下來。這是羊群和牧人的古老法則,也是這片山谷的法則??拷侥_的一些羊,擠在鹽槽子前吃鹽。從早展到現(xiàn)在,它們吃了太多帶露水的草了。羊誕生于草地之中,誕生于露水之間。它是虛幻的誘惑者。
羊很快就被拖到牧羊人住的氈房前,在這過程中,它幾乎沒有叫過一聲。
給熱合提放羊的牧羊人別克,在我們下車后,就向山上走去。一邊扭頭對我說,兩分鐘就下來。上山下山對他來說就像散步一樣。
他從不騎馬,不像阿依米娜的爸爸哈孜,總是騎著自己心愛的白鼻梁棗紅馬,像長在馬身上那樣,來去自由。他的馬留在大石頭鄉(xiāng)自己的馬廄里。
別克往山上走的時候,像一只沒有骨頭的山貓。他頭發(fā)半白,同時用哈薩克語和漢語和我說話,夜晚和白天都混在他的血液中。他走上一座山頂,只要幾分鐘的時間,這是一只羊吃下十口青草的時間,也是一塊石頭滾下山坡的時間。別克不喜歡騎馬放羊,他就喜歡在山上淌來淌去,就像在平原上哼著山歌走路那樣。他的羊群像一攤石頭,緩緩地在幾面山谷間移動,他每天都要上山下山十幾趟,而那些山的平均海拔都接近二千米。他要在這里,為雇主一直待到九月山上下第一場雪前。
哈拉提自己的羊也在這里放牧,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進到谷里,在這與世隔絕般的地方,和別克待上幾天,給他送些吃的。
在這里,羊群輕得像露珠一般。他清點它們,不論褐色、白色、黑色、還是栗色的羊群,滾動在哪一片山腰上,他都能找到它們,它們咩咩的叫聲和吃草的聲音,似乎總在他的眼前和耳邊。
現(xiàn)在,這只羊被摁倒在地,四蹄被捆住。它雪白的臉孔正沖著我們所在的山坡。熱合提說了一句什么,那句話低低地枯葉一樣扎手。傳入羊的喉嚨。羊聽懂了。它的眼簾微閉,嘴挨著濕漉漉的青草,卻一動也沒動。整個山谷安靜地懸在羊的頭頂。刀子麻利地進入,羊的眼睛一直看著??粗莻€為它張開的口子。它知道牧羊人已經(jīng)為它的死亡做好了一切的準備。熱熱的血從草地下流了出來。接著羊被四蹄朝上,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支起了三根木桿子,哈拉提開始動手麻利地從肩胛下面入口剝羊皮了。而牧羊人別克則抽著煙,蹲在草地上,偶爾打一把手。宰羊是主人家的事兒。
他們開著玩笑,聊著近期發(fā)生在山谷外面的趣事兒。不一會兒,一張完整雪白的羊皮已經(jīng)被剝出。
在這短暫的時間里,羊的頭始終朝著山谷上面的天空,我看到,它的魂靈悠悠地升起來,望著草地上正發(fā)生的一切。輕輕地叫出咩的一聲。它看到自己的頭被割下來,扔在一邊。它繼續(xù)向上升,一直飄到我們頭頂上很大的一片云朵上,在那兒停住了。它的魂靈像一朵更輕的云。在底下這片變得幽深的草地上,羊群依然在吃草,山谷巨大的石巖上,長滿了黃色的草苔,草在更幽綠的時間里,開成了巖畫樣的花朵。這片它記憶中吃過兩年的草地一直通往山谷消失的地方。
沒多久,天空變得更青、更低。湖水一樣沉。一陣響雷從云朵上擦過。雨滴稀稀落落地從上面滴下來,打濕了草地,我們只好從草地上起身。
等我和肯和阿依米娜騎馬從她家的石頭房子回來時,鮮嫩的羊肉已經(jīng)煮熟,盛在盤子里了。
那天黃昏來臨時,我們幾個女人坐在熱合提的皮卡車上,顛簸著拜訪了更遠的山谷深處的牧人們。阿依米娜高興極了,風吹著她的短發(fā),肯也唱起了不知名字的歌兒,在這絕少人跡的山谷里,人可以為一陣兒風快樂,為最簡單的好意開心。羊群把他們帶到這不可思議的地方來。這山谷,仿佛是一個洗塵器。搖晃著塵世的生活。
老切爾一家都在山上,他們從六月份就把自家的山羊群吆進來。老兩口和兒子媳婦以及三歲和五歲的小孫子,這樣一家團聚的情況在這僻遠艱辛的放牧生活中,越來越少了。山谷外面的那個大口子對過慣了轉(zhuǎn)場生活的哈薩克族敞開了,尤其是年輕一代,他們也像羊群一樣被吆往那個陌生的世界。在那里尋找他們新的草地。
熱合提在山外跑了多年的車,在運煤的國道邊開過餐館,掙過路司機的錢。他算是在外面過上了不錯的生活。
哈拉提除了夏季臨時照看自己的羊群,其他時候也都在外面打工。還有阿依米娜長大后,也不會再回到這片她父母的山谷中來。
許多人家都把羊群托給像別克這樣的牧羊人。老切爾六十多歲了仍然在轉(zhuǎn)場放牧??傆腥藭詈罅粼谶@片山谷中。新搭建的氈房里收拾得很干凈,掛毯鮮艷。爐子上正煮著滾沸的磚茶。比起放羊人簡陋的一撮毛氈房,這就是一個家的樣子了。
我們謝絕了他們的挽留,在漸濃的夜色中,老切爾的兒子騎馬奔到山嶺上,山羊在絕壁上發(fā)出流水一樣的叫聲,在山谷中傳得很遠。馬背上的人大聲吆喝著,馬鞭偶爾打在巖壁上,冒出一道火花。
像追逐影子一樣,我們尋找那些嵌在山谷深處的低矮氈房。它們漸漸被草地上升起的夜色淹沒了。
當我們小心走在沒腳的草甸中,別克的話多起來。他向我用混雜的語言說起各種草的名字,白鞭草、小金梅草、火絨草,他想讓我搞懂這些比人還古老的草,形容它們的樣子,羊群愛吃哪一種,哪一種有治療的作用,哪一種是有毒的。他想讓我明白,他懂得的世界,就在這片山谷中。
我看著他陷在夜色中的眼神,知道他會永遠走向這片草地。走向羊群。
牧人把自己的生活拴在羊群身上。那些羊群,帶他們走得那樣高,走得那樣遠。在草尖上。是的,那最抽象之物,隱含在季節(jié)中,在時光的輪回中,永遠不能抵達。所以,牧人只能隨著羊群追逐,被它們困拘在沉默的命運中。只有羊群抵達了那草尖中包含的一切意義。
傍晚真的來到了山谷中。我仿佛看到那只溫柔受死的羊的魂靈,從白色的草地上升起。像一道白月光。它嬰兒一般的叫聲,誰也沒有驚醒。仿佛死亡是另外一片草地。它領受牧人之手的死亡,就像領受那口草一樣,心甘情愿。
天黑透時,遠遠的山崖轉(zhuǎn)彎處,閃出一點亮光。阿依米娜的爸爸哈孜正騎著自己心愛的坐騎從山上下來,手里還舉著一盞馬燈。一直安靜地坐在車里的她,興奮地喊叫起來。那一刻,在那無邊的夜色中,她突然聽懂了我說的語言。
我們擠在牧羊人的氈房中過了一夜。別克去了另一個牧羊人的睡處。半夜,一陣兒大雨降臨了這片山谷。閃電刷白了草地。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哈拉提和他的堂哥已經(jīng)在裝車了。一只白色羊,被牢牢抓住犄角,扔到了車上拴好。對于死亡,和所有沉默的羔羊一樣,它依然順從著,不發(fā)出一聲叫喊。當高高的太陽照耀著,車上又順道裝上了一些牧民托運的羊毛和十幾張羊皮。這只羊被重新綁住蹄子放在了滿車的羊毛上。它的眼睛微閉著,只有那覆蓋著魂靈的地方微微起伏著。
一
這世上,沒有人能擺脫風。只要活著,你就在風里。氣息、口舌、言詞、毛發(fā),什么都躲不過風的吹拂。
它的觸摸比上帝還沒有禁忌。此時,離我上百公里的將軍戈壁的一只兔子,汗毛豎起,長長的耳朵如通往洞穴的谷地,正在諦聽著遠方的動靜。風正將一些聲音吹進其中。某地的濕瘴和某人的紅鼻子,我也以為是風繞道而行的結(jié)果。但說實話,人與風也不過是拂面之交。風言風語也不過是一陣兒。在平常時刻里,沒人會在意一場風。只有人要做的事情,被風阻礙時,才會想起風這樣奇怪的東西。
但風確實參與并改變了許多事件。
將軍戈壁的風,與別處不同。
身處奇臺北部的將軍戈壁,是新疆最大的戈壁灘。
風一吹到將軍戈壁就深刻起來,不再擺弄閑花野草。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風的深刻性的是一個人。在這個古戰(zhàn)場中,成千上萬的廝殺聲,讓風變成了一塊塊冒火星的鐵疙瘩。風冷卻下來的時候,傍晚也不遠了。在那個黃昏,楊襲古將軍行走在這大戈壁中,一百來殘兵猶如羽毛,被風吹散在身后。一件陰影的斗篷,在大地上緩緩張開。如海面的孤帆。將軍獨自在前的身影,變成幾百里沙磧中的一個銹色的小點,集中而尖刻。
潮腥味迎面而來。
是從北面的白草灘吹來的嗎?
風吹動了北庭大都護兼營田節(jié)度使楊襲古將軍頭盔上的紅色帽纓子。
離他不遠的回鵑大相頡干迦斯也嗅到了鼻孔中的氣息。那是淤泥和沙子混合的味道。是明亮和黑暗的味道。西天上垂下的晚云,竟然遮住了古道通往北庭的方向。這條路已經(jīng)中斷了。
因為無路可回,多年征戰(zhàn)的楊襲古,任馬兒緩步踏行。在風里,在這遠離廝殺聲的地方,最后一次捕捉河西走廊那一邊由風送來的故鄉(xiāng)的氣息。
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回鵑人頡干迦斯因為幾次和兵臨北庭的吐蕃的敗仗,覺得無法向可汗和唐王朝交代,而動了讓楊襲古來承擔一切罪責的念頭。就在那樣的一場風中,將軍最后嗅聞著風。風是紅色的,風是通往故鄉(xiāng)的道路。這最親切的物質(zhì),抹消了一切距離。也吹走了回鵑人腦中的最后一點善念。最終,楊襲古命喪大戈壁,而留下了將軍戈壁這個名字。
二
新疆最大的風轉(zhuǎn)向,就發(fā)生在將軍戈壁。
將軍戈璧的風是遼闊的。遼闊到在其間只剩一輪月亮。沒有樹蔭、房屋和云朵來掩映,月亮孤單地發(fā)脆。遼闊到幾株梭梭、白骨草和苦蒿子可以荒荒地從春天長到冬天。幾線細水在卡拉麥里的邊界,和北塔山的凹處雪雪地流著。
遼闊到一直連上了中國第二大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在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風不太緊張了。慢步下來,遇到那些較高的沙丘,才又緊張一下。
變得不緊張的風,因為這自由反而惶恐起來。無論多遠,風都得找著一個方向。但在將軍戈壁,風卻失去了方向。它順著卡拉麥里的黃羊角跑,跑著跑著掉進了河溝里。黃羊卻跑到了懸崖上散步。它藏在豹子的皮毛里跑,越是細小之物越是能藏住大東西。一朵花就能藏住一顆太陽。一洼水也能藏住一輪月亮。但皮毛把它刮跑了。刮得一綹一綹,破衣爛衫的找不著自己。
最后,只好順著沙漠的方向吹刮。
沙漠的方向即是風的方向??纯茨切┥城鸬娜彳浌趋谰椭?。那是水和陽光的骨頭,是最厲害的骨頭。風隨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起起落落,在北面吹刮出一個個小沙丘,大沙山。
在那些光陰里,經(jīng)過這里的商隊,以及后來的淘金人、挖煤人,都不敢在將軍戈壁久留。起風時,戈壁上什么聲音都聽不見,風齊展展地從人的身體間刮過,把每個骨頭縫都吹干凈了。人和牲畜擠在一起,聽到自己腦殼里發(fā)出的空錚錚的聲音。像鳥叫。一下碰一下。風撥動了人的身體,人變成了風的樂器。
將軍戈壁一望無際,只有西北方中蒙交界的地方,一座青幽幽的山凸起后擋在那里。
這座山叫北塔山。于是將軍戈壁的風每天都往北塔山山頂上刮,想要刮倒這座山,繞過這座山,刮回它的西西伯利亞老家。
可是風總是被擋回來。一座北塔山形狀的風,又扁了一層,黑了一層。
戈壁上風整夜嗚嗚地哭著。最后只好掉頭了。西北風變成了東南風,朝著天山南面的哈密一路刮過去。北疆的風向就在奇臺的將軍戈壁發(fā)生了一個大轉(zhuǎn)折。風向一轉(zhuǎn),南北的界線就被打通了。北疆的麥香直接刮到了吐魯番和哈密地區(qū),再遠到南疆的庫車、和田。這些地方的瓜果香又被風最終刮回來。
東南風在南疆的和田喀什又變成了南風,帶著孜然和老城土臺的味道,吹回北面的城鄉(xiāng)。
混居的味道飄散在風里。
風在將軍戈壁掉個大頭,轉(zhuǎn)個大灣實在是不容易。
三
這世上,沒人見過風的真樣子。我早就知道,風是靠其他東西顯形的。
一次,我爬上菜籽溝的一棵果樹,那時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十幾棵果樹最頂端的果實。那些藏在密葉間的蘋果,漫過了人間的聲音,被新鮮的陽光曬得脆紅,紅愣住了。在光中,愣神的萬物,仁德皆備。
我的腿在空中邁過一棵又一棵樹,一下變長了。蘋果一個個從枝桿間褪去,沒有自然掉落在草叢中的咚的一聲。整個夏天,都被這咚聲串起。這幾乎是草地和小蟲的豐收。
它們被裝進大小箱子里。園子寂靜下來,好像聲音被蘋果帶走了。那年,書院果園里的蘋果又豐收了。我躺在靠近垣墻的最高的一棵枝椏上睡著了。翠綠的光影敷在我的眼睛上。這時,一陣風從樹權(quán)間側(cè)身擠了進來,扁扁的,咋腿咋手的。聲音也是那樣。
稍息,我耳朵邊的幾朵葉子簇了一下,風又從那里嘩啦嘩啦穿了過去。
風經(jīng)過樹權(quán)時,就是樹權(quán)的樣子。經(jīng)過樹葉時,就是樹葉的樣子。晚上,風從山梁上吹過,從左到右,從右到左。齊刷刷地經(jīng)過那些黑。
在我的頭頂上,造出了一方湖。
后來,我在東面旱田中的一棵老榆樹上睡著時,聽到了從達坂溝傳來的一場喪禮。一周內(nèi),村子經(jīng)過了一場婚禮和一場葬禮。風把跟腳響的鞭炮聲送到山坡上,又把嗩吶和鈸镲吹打出的聲音,送進每只耳朵里。風的樣子也被這些物件顯了出來。村子里的事再無需人聲,便通曉了訊息。
風是一個村莊最根本的民俗。
風讓人們飛快地知道哪家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在將軍戈璧,風卻沒有可依靠的形。一到這里,能顯形的物一下子消失在荒漠處。
夜晚,無一狹小處。白天則亮成一堆余燼。在這寬大的地方,風因為自由泄了氣。所以,一遇到魔鬼城的那片雅丹土丘,風就來了精神,一個勁兒的撒野。最后就把自己腦中的想法留在那里。
它像一頭河馬在無邊的準噶爾盆地里打滾。由著自己的性子,在將軍戈壁造出北疆最大的一座魔鬼城。
在沙漠邊的旱溝村趕馬車的老胡,卻因為這不顯形的風,而躲過一劫。
我是從風里聽來了這個故事。老胡在一次秋后,獨自拉糧食去另一個地方。過午后,戈壁灘上的風向變了,從北塔山吹來的風中,有了陣陣收不住的腥氣。那是野獸的血腥氣和騷腥味,而且,如潮涌般顯出群狼組成的方陣。
老胡頭皮發(fā)麻。他跌爬著將馬車上的十幾袋麥子卸下來,砌成一個四方碉堡,自己跳進去。又把馬車反過來,扣在上面。馬車底上木板的縫隙,正好讓他藏住眼睛,伸出一支獵槍管。抽了一鞭子的馬早跑遠了。身后不遠,是他點起的一堆篝火。
狼嚎聲逼近了。竟有十幾只。在扣動扳機的一剎那,老胡突然朝天嚎叫起來,那是人嗓中發(fā)出的狼嚎聲。風帶著這人狼嚎聲,反向狼群吹去。這風聲里鼓脹著恐懼,又刀子一樣吹回狼群。狼毛硬硬地豎立起來??謶质怯行蔚摹YN著草皮的風嗚嗚直響,從矮處往上長,一直掀到狼的脊背上,再刮到戈壁深處。天一下黑了??謶值娘L聲無邊無沿地撕裂著狼群。
無形的風,讓恐懼遮住了別的東西。
熬了一天一夜,老胡在第二天的晌午十分,終于等來了北塔山方向開來的一輛軍用卡車。撿回了一條命。
老胡從那時起,對風有了新的認識。風是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呼吸,所有獸類和草木的呼吸。這風匯起來就是宇宙的氣。可以是死亡,也可以是花朵。
將軍戈壁的風,風大如盲呢。
劉予兒,青年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已發(fā)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