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大地驟然開裂,河水逆流,吹鼓手停止了滴滴答答的吹奏,只看見一陣黑壓壓的風迎面而來。有人在喊,-怕是要天降災難:有人抓住看熱鬧的孩子的手,一陣小跑回到家中,插好了門栓:有膽子大的,迎著風向前走了幾步,只感覺腳下顫抖,從一處低矮的土丘處裂開了一道縫隙。那縫隙越來越大,撕扯著大地的肌膚,野草被撕裂根部,頂天的大樹順勢倒了下來,轟然陷了進去。有一個惶恐的聲音在喊:拉住她,別讓她跳進去。可是已經(jīng)晚了,人影一閃,只留下紅色的衣衫碎片在風中飄舞。
一切回歸于寧靜,大地的裂痕慢慢愈合,直到收縮成一條狹窄的縫隙。有人看見,從那縫隙中飛出兩只翩翩的蝴蝶,透明的羽翼迎著光芒冉冉飛升,直飛到光芒所在的地方,飛進了時間的密林深處。
蝴蝶所見,是蓬勃的田野,是簡陋的村莊,一條河緩緩從村前流過。這時是春天,桃花開過,梨花開成潔白的云朵。曙光穿過梨花的云層,落在她嫻靜的眉睫上,她眨了一下眼,決定不再叫第二聲,她相信他已經(jīng)穿好了臃腫的棉衣,斜挎著書包,在母親的盯嚀里打開吱呀的木門。一雙蝴蝶在梨花中穿行,將清甜的香味兒沾滿了翅膀,不止一次了,蝴蝶看著這一雙小人兒從村莊里走出,影子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慢慢拉長。她叫夢潔,他叫格子,一對矮矮的身影有時會在路邊停下來,用舌尖去舔草間上的露珠。我說這草明天一準就會開花兒。我說不會,你看蝴蝶還沒飛來,花兒怎么會先開呢。爭執(zhí)歸爭執(zhí),預備鈴響了的時候,一只手會亳不猶豫地捉住另一只手,飛跑著進了學校。
越劇《梁祝》簡明扼要,講述了梁山伯和祝英臺從相識、相戀、相思到別離的過程。聽《梁?!芬欢ㄒ絼樯?,就像文學中的散文詩,雖然小眾,但更易于抒情,緩緩如流水般流過,撫動水岸邊的草莖柳絲,那光影也跟著柔了起來。唱腔多變,就像春天枝頭的鳥鳴,有時你聽不懂它們在交流什么,但欣喜和歡愉顯而易見。跌宕如清澈的澗水,落在生了青苔的巖石上,激起碎玉般的光芒。
十八里相送,長亭更短亭,說不盡心中情意,同窗三年,光影一閃而過,想起第一次遇見時的場景。你從何處來?我從上虞縣祝家莊而來:你到何處去?所為求學,去那煙雨余杭之地。百年修得同船渡,就這樣走到了一起。一起攻讀的時光短暫,我竟沒看出你是如花似玉女兒身:一番動情引導,卻也沒能將這呆頭鵝啟蒙,干脆就說破了吧:我家有妹祝九妹正值當年,如蒙梁兄不棄,愿從中做媒,也不枉你我兄弟結拜一場。
“女:清清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梁兄啊——英臺若是女紅妝,梁兄愿不愿配鴛鴦?”
“男: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p>
“女:眼前還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你看那井底兩個影,一男一女笑盈盈。”
“男:愚兄明明是男子漢,你為何將我比女人?”
這是蝴蝶的蛻變,穿過前朝的光影,可看見一對璧人的前世今生。蝴蝶在蘇醒,蝴蝶在春風中蘇醒,在花蕊中醒來。蝴蝶有著自己的成長方式,包括疼痛。春風漸暖,總有一絲不同于以往的情緒在夢中纏繞,是什么呢?連蝴蝶自己也分辨不清?;蛘吒静挥迷憜柊?,該來的總會到來,該醒的一定會醒。一萬五千個小眼的復眼張開,綠的是葉,是草,是莊稼的模樣。紅的、黃的、藍的、粉的是花朵,散布在田野之上。還有那雙透明的翅膀呢,一旦蘇醒,便斑斕了整個春天,整片田野。抖落,抖落羽翅上的光芒和塵埃,腔子里醞釀著飛翔的沖動。
夢潔的眼睛好看,但分明透著那么一股頑皮,老師前腳剛走,就大人樣走到講臺上學著老師的腔調(diào)把今天的課文又講了一遍。格子原本不叫格子,是夢潔給起的名字,夢潔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格子衫了,還是到了季節(jié)就纏著娘要買。娘也愿意,只是要讓夢潔把喂牛喂羊的草打來,還要做完作業(yè)哄弟弟去玩。夢潔的父親是村支書,是村里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看起來也威嚴,有一次格子路過夢潔家,想說今天的作業(yè)有一道還沒完成,不懂,要找夢潔。夢潔爹虎著臉走出來,說不在家,把格子嚇得心口呼呼喘。也難怪啊,從小學到初中,很少有不在一起的時間,眼看著格子嘴上生出了細細的絨毛,夢潔的胸前鼓了起來,到底是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現(xiàn)實距離感。
有關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傳說,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宋代張津的《四明圖經(jīng)》,里面引用初唐時期梁載言的《十道四蕃志》:“義婦冢,即梁山伯祝英臺同葬之地也。在縣西十里接待院之后,有廟存焉。舊記謂二人少嘗同學,比及三年,而山伯初不知英臺之為女也?!敝皇翘^簡單,沒能將整個故事的全貌展現(xiàn)出來。一種傳說的流傳,很大程度上在于民間的口頭加工和流布,才能漸漸如一粒種子般在大地上萌芽、開枝散葉。到了晚唐時期,就具備了基本的雛形,張讀《宣室志》載:“英臺,上虞祝氏女,偽為男裝游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肄業(yè),山伯,宇處仁。祝先歸,二年,山伯訪之,方知其為女子,悵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宇馬氏子矣。山伯后為令,病死,葬城西。祝適馬氏,舟過墓所,風濤不能進。問知山伯墓,祝登號慟,地忽自裂陷,祝氏遂并埋焉。晉丞相謝安表奏墓日義婦冢?!笨梢娔菚r就將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詳實記錄了下來。
矛盾出現(xiàn),一雙蝴蝶在逆光飛行中感覺到了時間的阻力。蝴蝶的壽命可謂短矣,通常成蝶在自然界中只能活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它們在花叢中穿梭,在密林中往來,沉默時守候在一朵盛開的花瓣上等待愛情,而這期間還要經(jīng)歷不可揣測的命運考驗,一場風一場雨或者諸如好奇著如納博科夫這樣的人出現(xiàn),就會變成一具沒有生命的標本,或者跌落于風雨之中。
樓臺會,這晚風吹送的清涼中隱藏著失望與不安,只是短暫的分別,卻讓人度日如年。終還是來了,明月已經(jīng)升起在江南的上空。戳穿那層窗戶紙的是好心的師母,祝英臺歸家時,交給師母一枚玉簪,就說算是給師兄的定情信物,到時候讓他到我家下聘,也算是玉成一樁好姻緣。時間是不可捉摸的魔法師,還有可能是一個有著悲劇感的跳梁小丑,早不行晚不行,偏偏在這個當口,祝父接受了馬家的聘禮,言說不日即來迎娶。
“梁兄??!我與你梁兄難成對,爹爹是允了馬家媒:我與你梁兄難成婚,爹爹收了馬家聘:我與你梁兄難成偶,爹爹飲過馬家酒:梁兄啊!爹爹之命不能違,馬家勢大親難退?!?/p>
這是無奈的告白,也是心碎的傾訴,有什么能破解那些無形的枷鎖呢?有什么可以擊碎父母之命打造的囚牢?沒有,從故事記載的年代來看,發(fā)生在東晉時代,囿于當時的氏族制度,門第相等才可互通婚姻,青年男女在這種嚴格的階級對立的情況下,即便相識、相互傾慕,但因為門第身份的諸多干系婚姻仍不能自主。到了宋代,出現(xiàn)了李茂誠版本的記載,也是現(xiàn)存較早,也更為完整的版本,其中有一段寫道:“于是樂然同往。肄業(yè)三年,祝思親而先返。后二年,山伯亦歸省。之上虞,訪信齋,舉無識者。一叟笑曰:我知之矣。善屬文,其祝氏九娘英臺乎?”這里透露出一個信號,祝英臺思念親人先是歸家,過了兩年之后梁山伯才上門下聘,應該是出身寒門的原因,直到后來當了縣令,才去祝莊訪友。
飛舞的蝴蝶憂傷,有時竟然自己也不知道所謂的飛翔有什么意義,那些春榮秋枯的花木,那些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青年男女,那跌宕而來又逝去的流水,是否代表時間的走向——逝去再無歸期。河水依舊,田野依舊,簡陋的村莊依舊,時間就這樣悄悄流逝在時間的盡頭。初中畢業(yè)了的格子后來去了很遠的一座城市,在一家自行車廠從線上干到車間主管的位置,夢潔呢,因為學習成績一直比較好,高中,醫(yī)藥大學,后來分到縣城的一家中醫(yī)院上班,見面機會實在太少,但心中積蘊的情感卻越來越深。愛是什么?春節(jié)放假歸來時格子問夢潔。愛就是我看見有人欺負你時我就想捶死他。是這樣,格子生就的膽子小,或許不是,只是以為那是別人的惡作劇,同村的二皮抓了一把雪偷偷塞進格子衣服里,夢潔就像瘋狂的小獸般撲上去,抓撓、撕扯,直到二皮求饒為止。他們的眼神會說話,有時-怕同學議論,就會用眼神交流。某些情愫的暗生,在。哨。哨改變彼此的交流方式。譬如夢潔想要放學后去老河灘上的蘆葦蕩看鳥,眼神就會往窗外的天空一瞟,格子便會意:有時格子的作業(yè)不會做,就會皺著眉頭眼神沉了下來,夢潔都知道,她也愿意對這個腦瓜不開竅的家伙施以援手。
相見總是太短,離別總是太長,在這長長短短的別離相見中,愛的記憶已變成心中唯一的刻痕。蝴蝶飛飛,來到梁山伯家的窗外,窗外的梔子花開得正好,若是比喻,他愿意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歸于那個靈動調(diào)皮的女子,若是他人也便罷了,誰會有這般的勇氣扮成男妝去外游學呢?沒有,也只有我親愛的“賢弟”,你看那水中的鴛鴦,你看那井中的倒影,你看那觀音堂上的觀音大士,也在笑意盈盈,想要見證我們的愛情,也難怪你說我是呆頭鵝,誰知道那玉面之下藏著飽脹的青春、流溢的愛情之水呢?
一切都已錯過了么,一切都已成為鏡花水月的泡影了么,我該怎樣才能重新收拾殘局,才能換來永恒的陪伴?閉上眼都是她的身影,從隱約的竹林中走來,一邊走一邊解下頭上挽起的秀發(fā),然后瀑布般垂掛下來:一邊魔法般褪去男人的妝容,換上一件藕色的衣衫,水袖一甩,天邊飛起了五色的霞彩:接著輕款蓮步,池塘里的荷花就開了,其間游動的魚兒也不能不依戀這一股來自青春的風潮??墒悄巧碛霸谧哌^一片梔子花叢時為何卻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縷奇異的芳香。隨著那漸漸逝去的香,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抽走,是流動的血液,是向著那背影追趕的靈魂,是如急促的腳步聲般怦怦的心跳,抽絲剝繭,將身體里的力量一點點抽走。
一種傳說無論如何發(fā)展、流轉(zhuǎn),都不能更改其柔韌的線索,亦如生命的質(zhì)感將真實的感受傳遞。陷入相思之中的梁山伯知道自己支撐不起接下來的余生,他也無法承受這重如山般的愛之別離。央囑,我死后,把我埋在通往那個人所在的村莊的路口,這樣,就可以時時看見那讓人心碎而歡喜的容顏了。
蝴蝶落下淚來,莫非這遍地草尖上的露珠都是晶瑩的淚滴,日日夜夜垂掛在時間的枝頭,莫非一些情緣早就注定了結局,只能以死亡的方式化作耽美的永恒。祝英臺是知道的,從她以默認的方式回應了父親,就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衣要紅色的嫁衣,如火焰,如火紅的霞彩:妝要淡,最好沒有,就像在草堂時那般模樣就好,清清爽爽,自自然然:姿態(tài)從容,每一個決定赴死的人都會處于般安靜從容,時間的大門打開,自由的時空豁然開朗,路經(jīng)那座小小的土丘時腳步輕緩,走向愛之所在。
春天是百花盛開的時刻,初融的暖意中略帶些料峭的春寒。那灣寂寞的河流還在流淌,只是不如原來澄澈,老河灘上的油菜花開著,嗡嗡嚶嚶的蜜蜂在其間游走,在釀造人間蜜意。與之截然相反的是村莊上空籠罩的哀傷。有人清展醒來,在老河灘山看見影影綽綽的紅與黑,紅的是夢潔,黑的是格子,是身上穿著的衣服的顏色。有風吹過,在晃動的柳絲光影的河面上,似乎能看見愛情的前世今生,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一切都已注定,一切都如這緩緩而去的流水般消逝在遠方。翌日,人們在微信群里看見一個這樣的視頻:一對男女為了愛情,因為彩禮產(chǎn)生矛盾,同時喝藥,人間悲劇。視頻中小小的相框里是兩個年輕人稚嫩的容顏,來來往往的人或唏噓,或如看西洋鏡般穿梭而過,田野里的麥苗青青,野草青青,那些晶瑩的露珠滾落,不經(jīng)意間讓蝴蝶黯然神傷,急匆匆向遠處飛走。
蝴蝶效應的理論,由美國氣象學家洛倫茲提出,事物發(fā)展的結果對初始條件具有極為敏感的依賴性,初始條件的極小偏差,都將可能會引起結果的極大差異。這也是混沌理論意即非線性理論的根本所在,蝴蝶翕動翅膀,從遙遠的熱帶雨林飛出,從時空的另一端飛出,在路經(jīng)晉朝的路口稍作停頓,在一場風的掩護下打開大地的裂痕。那些破碎的衣片也開始逐風飛翔,漸漸羽化成意象之蝶,似隱喻,似一場幻滅的青春之夢。
修煉是寂寞的,一千年的時間相對于天地來說也許改變不了什么,但對于一條暗藏于時間深處的蛇——就有了隨意變化的能力,這是天地的賜予,也是一種情緒的蘇醒。需要一場雨,只有一場蒙蒙煙雨才符合劇情,才符合發(fā)生在江南的這場千年之戀。還需要一條欸乃的小舟,舟子身披蓑衣站在迷幻的煙雨中,他或許根本不知道,接下來將發(fā)生一樁什么樣的事情,只顧在風雨中招呼需要舟楫渡水的人。
許仙站在岸上,方才掃墓靈隱寺,就感覺心中一凜,冥冥之中想著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天青灰色,疾步走出寺廟的大門,走下青石臺階。二十二歲,是一個年輕人最好的年紀,而他呢,卻一無所有,住在姐夫家,在一家生藥鋪打工。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前途,甚至想攢下一點私房錢,一俟將來娶妻生子,在杭州城,在西湖邊,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座簡陋的家園。
說起來,《白蛇傳》的流傳,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簡直是一個形象的縮影。白蛇的故事產(chǎn)生于民間,在宋代已經(jīng)流行。清代《南宋雜詩》中陳芝光詠雷峰:“聞道雷壇覆蛇怪。”并注釋引自明代吳從先的《小窗自紀》:“宋時法師缽貯白蛇,覆于雷峰塔下?!笨磥?,這是一場持續(xù)近乎千年的愛情抗爭,這邊是代表神權力量的法海禪師,那邊是代表民間社會力量的白娘子和小青。
小青,原本是一條青魚,就連后來被日本東映動畫改編的同名動畫電影《白蛇傳》里,小青也是以一尾青魚的形象出現(xiàn)。魚生于水,蛇棲于岸,在漫長的修煉時光中,你我對視,心有靈犀,終于成了游蕩于天上人間的一對好閨蜜。小青嫉惡如仇,也對許仙的軟弱恨鐵不成鋼,姐妹對談的時光,小青一定說過,讓人去過人的生活吧,讓我們?nèi)ミ^屬于我們的悠游時光,步高山之巔,數(shù)人間青峰,就是不要發(fā)生哪門子害人匪淺的愛情。只是在后來的演變中變成了一條知恩知義的青蛇,伴隨在白蛇身旁,出生入死。
白蛇肯定不依,或許按照《義妖傳》里的說法,前生前世和許仙原本就是一對鴛鴦夫妻,只是迫于不可言說的原因,最終別離。生死輪回中,她成了一條寂寞于山野的白蛇,許仙成了西湖邊上臨安城里的一介布衣。要愛就愛個天翻地覆,要愛就愛個生死相依。
第二場,成婚。臺上的許仙容光煥發(fā),一時間陶醉在愛情的甜蜜之中,白蛇的打扮簡約而顯得多情。這是一幀美好的畫面,如果放在江南的背景中,更是郎情妾意,從此后,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籬笆外的梅花開著,一雙可愛的兒女在堂前嬉戲。
癡女這時簡直要看呆了,看見臺上的青衣長袖善舞,仿佛自己就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過去在哪里,她有些恍惚,自從從那天從南方的某座城市歸來,她就隱隱覺得自己的魂兒好像丟了,丟在南方,丟在嘈雜的人群里。偶爾,她會記起一些模糊的畫面,哦,叫什么名字,那個她以為將要步入婚姻殿堂相伴一生的男人——也許不叫男人,他那么年輕,好像剛剛褪去臉上幼稚的絨毛。他把她攬在懷里,荷爾蒙的氣息溫熱傳遞。說好了,等他一畢業(yè),他們一起回到家鄉(xiāng),擺下三天酒席,然后——然后就成了正式意義上的夫妻。
癡女在笑,尤其今天,當她知道了要演《白蛇傳》,特意翻箱倒柜找來一件長袖的衣衫。骨子里有些情緒在萌動,恍惚的意識中,她就是舞臺上的那位青衣,一甩水袖,眉目含情,輕邁蓮步,身姿綽約。有人也在笑,竊笑,轉(zhuǎn)而隱隱低語:看,奎山的傻媳婦又犯病了,以為自己是天上的仙女。
仙女?誰不曾有一個仙女的夢呢,藏在心中,藏在夢里,藏在這忙碌的異鄉(xiāng)光陰里。自從遇見那個人之后,何清雅——那時還沒有人叫她癡女,她就認定了那是自己一直尋找的人。她不喜歡叫他的名字,叫——唉!這個月的生活費夠了吧,不夠過幾天就要開工資了。唉說,生活費是夠了,只是學校還讓交計算機培訓費。嗯,何清雅應著,她感覺自己就是有那么一份責任,給他買衣,給他買鞋,給他買學習英語的隨身聽。她見他耳機成天帶在耳朵上,就覺得好看文雅,到后來,唉說了她才知道他根本沒有學什么英語,不過是每天在聽流行歌曲。
有關白蛇傳說的版本有很多,名字也各不相同,有明人鴻楩《清平山堂話本》選輯的《西湖三塔記》,屬宋元話本。有明末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有墨浪子改寫的短篇小說《雷鋒怪跡》,另外還有《雷峰塔》《義妖傳》以及田漢根據(jù)《白蛇傳》改寫的《金缽記》,如果單從結局上來說,就有數(shù)種,有說白娘子最后被鎮(zhèn)壓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的,有說后來自素貞和許仙生下的孩子當了大官把母親救出的,有說小青請來眾仙砸碎雷峰塔救出白娘和許仙又美滿生活在一起的……不一而足,但無非是悲劇喜劇,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而最簡潔流傳最廣的當屬另一種說法,民間需要一個完美的結局,所以更愿意相信白娘子所代表的社會力量戰(zhàn)勝了法海所代表的神權勢利。如同魯迅在《論雷峰塔的倒掉》所說:“我的祖母曾經(jīng)常常對我說,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有個叫作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一青一白,后來自蛇便化作女人來報恩,嫁給許仙了……”青蛇化作丫鬟跟隨,玉皇大帝嫌法海多事,以至于惹得水漫金山荼毒生靈而被攆來攆去躲進了蟹殼里,“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里的小孩子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難的法海?!笨磥硭囆g一事是要符合廣大人民的期望,就如點燃一盞希望的燈。
斷橋分明是一個隱喻,湖岸的垂柳柳絲低垂,倒映在水中,仿佛水能折射出整個世界與天空,法海的出現(xiàn)是偶然也是必然,當他手持金缽走出山門,隱隱中聞到一絲妖的氣息。妖是一種什么樣的氣息呢——執(zhí)迷于紅塵的熱烈?還是眼眸流轉(zhuǎn)的婉約與深情?還是張開一張血盆大口,吞噬一切可以吞噬之物?法海當然以為是后者,他要履行自己的職責,超度是他的本分,驅(qū)妖逐魔是他的拿手好戲,只是在這中間,把最應該不被忽略的事情忽略——人世間的煙火真情。
我寧愿相信,白娘子是許仙前世曾經(jīng)山盟海誓的戀人,只是由于不可抵抗的原因或力量才導致了生離死別。無辜的人,無辜的愛情,卻不得不在某天的夕陽下長亭短亭,生也好,死也罷,這一別即是永生再難相逢。所以,她要潛心修煉,在冰雪中,在烈焰里,修煉成前世的模樣與容顏,甚至舉手投足,甚至是一個眼神,都是為了在今世彼此相認。
法海把雄黃酒交給了許仙,許仙心懷叵測地勸慰娘子飲下這不啻為毒藥之物。愛情或忠貞,到底需不需要考驗,到底怎樣才算兩不負心?他或許并不知道,當看見因掙扎而扭曲變形為一條巨大蟒蛇的白素貞之后,倏而魂飛魄散。在許仙這個形象塑造上,流變尚不算明顯,有所向往,有所追求,他愛白娘子的如花似玉,更愛白娘子的一往情深——我愛你只因你那么愛我。然后,另一面,他卻有著小市民的人生哲學:一面有強烈的自我保存欲望,另一方面有對白娘子的“異端”行為異??謶帧S兄鴼缌藙e人,也毀滅了自己幸福的自我矛盾的復雜的悲劇性格。
好在,民間有民間的判斷,經(jīng)過一些民間藝人的加工與修繕,從宋元話本到雷峰塔傳奇,再到地方戲曲《白蛇傳》演繹成為一個具有反抗精神、對愛情執(zhí)著追求的重要劇目。也無怪魯迅說:“試到吳越的山間海濱,探聽民意去……可有誰不為白娘子抱不平,不怪法海多事的?”
何清雅有些累了,長長的棧道一眼望不到頭,或許叫大青山?或者不是,她只是隱隱覺得那個她叫唉的男孩有點變了。畢業(yè)在即,每天說在準備論文,準備找一間比較好的公司,就是這次她也是拿出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給了他——他說找工作要請人吃飯。唉——她喊,時間長了,竟然覺得就是喊的“愛”那個宇。他回過頭對她笑笑,說趕緊上來,要不下山時天就黑了。
棧道、斷橋。棧橋修建在高處,接近云天的地方,所以顯得有些虛幻、危險:斷橋,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漢字,卻讓人心驚膽戰(zhàn)。癡女看見白娘子在法海的追趕下奔跑,一只無形的缽子當空對照,斷橋就在眼前,相識,纏綿,懷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盜來仙草,卻仍然躲不過代表神權力量法海的追趕。走,走向何處?逃,逃向哪里?象征浪濤的扇綢抖動,水漫金山,是復仇,更是洶涌的無邊哀傷。
曲終人散后的鄉(xiāng)間戲臺上,只剩下癡女一個人在舞動。往事如碎片紛至沓來。忙碌的車間,何清雅幾乎聽不到機器震耳欲聾的聲響,手在機械地操作,一件件成品在流水線上生成,耳邊回蕩著讓人臉紅心跳的承諾:等我,等我畢業(yè)了,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你就不用在這干活了,我會養(yǎng)你。讓人窒息的親吻,有些生澀的動作,隱約的刺痛與歡愉,將來美好的場景——何清雅甚至想好了一定在他們共同的老家辦一場轟動的婚禮——看,這是我的男人,大學生。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幻視幻聽的,甚至到現(xiàn)在,每當夜晚來臨,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是當天的場景,她下了晚班回來,把鑰匙插進鎖眼,打開,唉和一個清秀的學生樣的妹子衣衫不整抱在一起。唉有些驚訝,說今晚不是加班么?何清雅雙手抖動著說不出話來。
奎山默默走近戲臺子,喊清雅?,F(xiàn)在,清雅是奎山的女人。從迎娶清雅的那天開始他就知道,情感性精神躁狂癥,清雅母親遞過來一紙醫(yī)院的診斷書,情緒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跟著奎山下田,趕集,坐在理發(fā)店默默看奎山理完發(fā),說真是一個帥小伙。壞的時候,把家里的電視,門窗一陣打砸,披散著頭發(fā),喊著我要從山上跳下去。
這一次,癡女很聽話,把手張開,從戲臺子上跳下,跳進奎山懷里。沒有人看見,看戲的人都走了,雷峰塔轟然倒下,白娘子在云端出現(xiàn),絲弦戛然而止。
園是頹園,坐落在時間之外,繞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就到了。時間是暮春,萬花開遍,還剩下嗡嗡嚶嚶的蝴蝶蜜蜂,游蕩在殘紅之中?;ㄊ嵌霹N花,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杜鵑,杜鵑生南方,蜀地,漫山遍野的紅,古蜀地是一片繁華富庶之地,有勤勉的君王,看見人們樂而忘憂縱情聲色反而心急如焚,他在想,不能如此下去,他要催促人們把握春光,把種子適時播進土地,就變成了一只杜鵑鳥,聲聲啼血,落在山林與鄉(xiāng)野,就成了一株株火紅的杜鵑花。
杜鵑又名紅踟躕,代表愛的傷感與喜悅,據(jù)說喜歡此花的人純真無邪,有著少年的天真?!啊竞媒憬恪俊救铡勘榍嗌教浼t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咿咿呀呀的唱腔,也來自時間深處,一聲聲軟,一聲聲綿,就像時間之水從虛空流過,在春天的上空打了一個回旋,停留在那座幽深的頹園里。人是輕款蓮步的二八佳人,從一場莫名的春夢中醒來,恍然四顧,不知今夕是何年。噫,那夢尚未走遠,那人卻遍尋不見,仿佛愛情的余溫尚在,仿佛牡丹亭中的一幕依舊纖亳畢現(xiàn)。他驀然闖入,進得園中,折下一枝柔弱的柳絲來,非要讓人以柳為詩;可是誰認得你是哪里來的登徒子,不管不問,貿(mào)然闖入私人家的園子。正待說話間,那男子卻愈走愈近,似乎能聞見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像什么呢,是不是一株風雅的河邊柳,望著無盡的水意,和那波光中瀲滟的身影。
前日,父親請來的那個老頭,看起來喝了不少墨水,非要講什么《詩經(jīng)》,說什么“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焙孟駝e人不懂的樣子,不就是一只關關嗚叫的鳥么,在生滿蘆葦?shù)乃蘧幼?,世間善良美好的女子啊,是好男兒追逐的意中人。什么是意中人,什么是情與愛,在踏入這座時間中央的頹園時還讓人琢磨不透,只覺得看見滿地的落紅讓人傷情,只覺得好花好蕊辜負了春風。
這是《牡丹亭》中《驚夢》的章節(jié),湯顯祖有意無意顯露了自己的性情,拋開那些說教的道德律條,拋開所謂的捆縛女人一生的貞潔枷鎖,讓天生地養(yǎng)的杜麗娘一個人出現(xiàn)在時間的頹園中。一些人一些事,他比別人更知道,因為他的祖上四代皆有文名,高祖曾祖藏書甚多,且好文:祖父湯懋昭亦博覽群書,精黃老學說,善詩文,被推為詞壇名將:父親湯尚賢更是一個知識淵博的儒士,是明嘉靖年間的著名老莊學者、養(yǎng)生學家、藏書家,重視家族教育,為弘揚儒學,在臨川唐公廟創(chuàng)建湯氏家塾,并聘請江西理學大師羅汝芳為塾師,課教宗族子弟。這就是湯顯祖生活的環(huán)境,舉手投足間皆有文脈的傳承與浸潤。寫作《牡丹亭》時,距離他投劾回家只有一年時間,懷想此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看慣了世情冷暖,倒不如回到家鄉(xiāng)臨川,去過那陶潛般的隱居生活。
夢是什么,劇中的柳夢梅或許也隱約知道,一個在南安,一個在廣州.自詡河東柳門之后,這個暫且不管,“能鑿壁,會懸梁,偷天妙手繡文章”??磥硪卜遣莅悄c,這也是一個孤獨的年輕人,守著父輩留下的花果樹木過活,眼看著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分明也是一場夢,分明夢見一個意踟躕的美人,站立在一株老梅樹下,不遠不近,如送還迎,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唉,原本已經(jīng)淡忘的仕途啊,原本以為這樣守著花果樹木也能度過一生,怎奈就如天啟般做了這樣一個不深不淺的夢,夢中有梅,梅下有一個隱隱約約的錦繡前程,不如就走了吧,此生尚早,倒不如去碰碰運氣,看是否能有一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花期。
花神在冥冥之中看著,花神是一個玄妙的存在,也是代表時間與情緣的散神,束發(fā)冠,著紅衣,頭簪花,“催花御史惜花天,檢點春工又一年。蘸客傷心紅雨下,勾人懸夢彩云邊”。他要安排一場遙遠的相遇,從天這邊到天那邊,牽起一絲縹緲的絲線,從生到死,醞釀一場人間好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是湯顯祖的體驗式表達,落在花神身上,一切又顯得如此天衣無縫。肉體不過是行走于世間的皮囊,唯有精神才能牽起靈魂的衣袂,深情搖蕩。一座頹廢的暮春的園子,一個簡陋的名日牡丹的亭子,一場浩蕩的花事之后,你與我,注定成為一雙彼此依靠、看遍紅塵的人。
柳夢梅來了,自從柳夢梅到來的第一天起,這夢便寫下一個似有似無的楔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題記》)”落身在梅花庵中療傷的柳夢梅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三載時光已過,頹園中再次迎來一次百花盛開。這是時間的巧合,也是一次足矣讓人致命的邂逅。繞過暄妍的花朵,繞過生滿青苔的小徑,偏偏來到杜麗娘放置卷軸的太湖石旁。
夜色降臨,冷園中的蜂蝶也停止了私語,或有一縷風吹過,吹過柳夢梅的耳畔,讓他好奇地打開那幅簡單的人物卷子。“[旦]謝半點江山,三分門戶,一種人才,小小行樂,撚青梅閑廝調(diào)。倚湖山夢曉,對垂楊風裊。忒苗條,斜添他幾葉翠芭蕉?!泵既缜嗌胶?,眼如秋月養(yǎng)羞,最主要還透露著那么一份天真純?nèi)?,恰似仙女下凡。手中一枝梅朵正在開放,身旁幾葉芭蕉翻綠。這是誰呢,這是否凡間女子,怎生得如此俏麗模樣?夢在更迭,從當年的杜麗娘驚夢失魂,到現(xiàn)在的柳夢梅睹畫傷情,都是逃不過的人間淵藪。最主要的是在畫的落款處還寫著那么幾行小宇,“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边@是在說我么,這是我曾經(jīng)在廣州夢得一樹梅花的最好注腳么?那么這個畫中的女子究竟是誰,她從哪里來,又到了何處去,為何留下這樣一幅偈語般的寫真?
一切問題亟待開解,一切因夢而生的情節(jié)有必要重新再次洗牌,方可解開這愛之謎團。這時的杜麗娘游走在時間之外,因情而殤,因情而死,又經(jīng)過陰司冥判,方可保持肉身,在等待魂兮歸來的那一天。
與其說這是杜麗娘的深情,倒不如說是湯顯祖骨子里的浪漫主義在蠢蠢欲動。花神,在湯顯祖的筆下是情的花神,不僅給大地帶來無限春光,也掌管著人間的愛情和幸福。比如那場牡丹亭下繾綣的美夢,比如在陰司時和胡判官的對峙,都彰顯出他作為護花使者的初心與威儀。放在現(xiàn)實的前面,則是湯顯祖性情的舒展。湯顯祖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戲曲作家,在明代中葉以來,他還是站在時代前列的進步思想家。在《答鄒賓川》的心中,湯顯祖說過自己哲學思想的師承:“幼得于明德師,壯得于可上人?!泵鞯聨熓橇_汝芳,是泰州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王艮的再傳弟子??缮先耸沁_觀和尚,是一個恨眾生不能成佛而見義勇為的人,由于他的無畏和舍生,以及對程朱理學的攻擊,被當權者視為洪水猛獸。還有寫下《焚書》的李贄,更是泰州學派的異端。如此,可以看出湯顯祖所崇尚的“情”的哲理,是與程朱以來的整個理學傳統(tǒng)相背逆的。他把情分為真情與矯情,所謂真情就是天地之性人為貴,把人和人權放在第一位:而矯情是空虛的,是“殢人的空花”。而這種真情轉(zhuǎn)嫁到戲曲創(chuàng)作上來,便成就了“臨川四夢”:《牡丹亭》和《紫釵記》是寫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邯鄲夢》和《南柯夢》寫的則是士人的宦海浮沉。
終日里魂牽夢縈畫中人的柳夢梅,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每日里面對畫中的女子如醉似癡,寫下“丹青妙處卻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宮人近遠,恰些春在柳海邊”。從虛空里歸來的杜麗娘來到了曾經(jīng)的頹園,睹物思人,不免想起遠走的父親和母親,父親升任維揚安撫使,御兵解圍,終是母親才了解女兒的心意啊,留下石道姑守護庵門?,F(xiàn)在一切好像真相大白,上天著意柳夢梅到得這座傾圮的頹園之中。不需要太多解釋,只需輕輕掀開薄薄的門簾來到那個想煞人的郎君面前,不需要太多冗長的表達,所謂愛情就是你是你我是我但共有一顆心魂?;ㄉ袼鶉?,你需要鼓足勇氣千萬分小心去到那株老梅樹下,將我從冰冷的棺槨中抱出,如此,我便是你活色生香的現(xiàn)世妻子,生同室死同穴的生死戀人。
等待,一千多個日夜的等待,終于等來了相擁而泣的歡喜。此時的老梅樹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也算是功德圓滿,此時的花神游走在頹園的上空,冥司派來的“花間四友”在春光中歡暢、飛舞。湯顯祖用至性至情的筆調(diào)書寫了一部人間傳奇,同時也將自己的性情鋪陳于天下,任人評說。
他的真情仿佛有些天真,在當時的背景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為宦不隨波逐流,保持著作為一個真士子的清絕風格:被貶遂昌知縣,干脆就把這個地方當作自己政治理想的試驗田。從很多章節(jié)中可以看出湯顯祖重農(nóng)為農(nóng)的思想,并不因為是詩書世家而絕緣于民生與民間疾苦。在《南柯夢·風謠》一出中,槐安國的紫衣官所見是南柯郡的一派安然自足的場景,青山濃翠,鳥獸肥潤,但有人家所在,園池整潔,檐宇森齊?!罢麽姹 C坠榷唷!薄靶朽l(xiāng)約。制雅歌?!薄捌蕉愓n。不起科?!弊阋姶居阼秸曛卫碛蟹?,深得民心。而在《牡丹亭·勸農(nóng)》中,更是描繪出南安太守杜寶在春日勸農(nóng)的場景,“俺南安府在江廣之間,春事頗早。想俺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遠鄉(xiāng)僻塢,有拋荒游懶的,何由得知?昨已吩咐該縣置買花酒,待本府親自勸農(nóng)。想已齊備?!北薮号?,賞賜耕種,以花酒勸農(nóng),彰顯出德政之下的江南鄉(xiāng)村勝景。
這是情與德的直接過渡,因為他太過渴求一種廉潔的政治,為官者“必須不要錢,不惜死”(與門人時君可),為政則應當“因百姓所欲去留”,甚至懷疑與否定當朝統(tǒng)治階層所指定用以壓迫人民的《大明律》。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說湯顯祖的某些在“情”的烏托邦的思想指導下哲學觀點和政治理想有些危險,但這無疑也得到了當?shù)匕傩盏恼J可,遂昌五年,是他施展政治抱負的五年,也是一個純真士子的為實現(xiàn)心中夢想的盛年時光。萬歷二十四年,神宗朱翊鈞借收礦為名,派礦使稅監(jiān)到處搜刮,湯顯祖在遂昌的政務剛剛就緒就遇到了這種擾民的事情,而內(nèi)閣實權更落在以沈一貫為首的大地主集團手里,在這種黑暗的形式下,致使湯顯祖做出了投劾回家的決定,這一年,湯顯祖四十九歲。
依舊是花魂,如果以花魂借喻,很明顯能看到一條隱約的線索:望帝春心托杜鵑中的西蜀帝王杜宇因愛農(nóng)勸農(nóng)而至于化身杜鵑,聲聲啼血:沖破舊式愛戀牢籠的杜麗娘生生死死只愛夢中人,為了等待深埋于冰冷的泥土之下:那么湯顯祖呢,不也是著眼于布滿春色的人間希望生民富足安康而啼鳴于浩蕩的時空么?幾百年間,這種悲壯而清苦的呼告綿綿不絕。
而劇中的父親杜寶呢,則在一定程度上有著政治的隱喻,從一開始的著意妻子教女女紅,“但略識周公之禮”,到后來匆匆升任維揚安撫使,而不得不草草掩埋了麗娘,以至于到最后各色人等登場,仍然不信妻子逃過了生死劫,杜麗娘還魂而生。這是時代的斷壁殘垣,借由一個即將傾覆的朝代書寫出一個臣子的堅持和愚鈍,也符合湯顯祖對“情”的持守和對人道主義萌芽時期的開蒙之心。
而天然永存。天然是什么,天然就是遵循天生的自然秩序,天有大美而不言,映照在動物的眸子里,就是從小時候的追逐嬉戲,在母親慈愛的眼光里看見真實的自己,到天性的釋放與舒卷,與萬物融合在一起:映照在露珠的光影里,就是植物純?nèi)慌畈砷L,無論榮枯,不悲哀不憂傷,種子會繼續(xù)接下來的行程:那么映射在一個人的身上呢,就是杜麗娘為了愛情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將靈魂依附在一株老梅樹上,等待愛情的萌芽與蘇醒。她或許并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只是冥冥中那束天性不滅的火焰在獵獵燃燒,哪-怕燒成灰燼,哪-怕失去知覺,哪怕就此別過繁花盛景的人間,也要葆守愛的純真與熾熱,去等待,去尋找,去在反反復復的夢境、人境與幻境之間去找尋那段不可忽略的人間情夢。
此時的湯顯祖有些困惑,何處是真實何處是虛幻,已經(jīng)不太重要。萬歷二十六年,《牡丹亭》付刻,也算作為一種了結,對人生的,對思想的,甚至對他政治身份上的表達與確認。湯顯祖和他尊崇的達觀上人相遇,產(chǎn)生了一次“情”與“理”的激烈爭辯。而達觀說:“理明則情消,情消則性復,性復則奇男子能事畢矣?!保ā蹲习乩先思づc湯義仍之一》)這加深了湯顯祖的出世思想,一邊是官場的腐敗與黑暗,一邊是民生的凋敝與壓抑,剛剛好,借著沈一貫集團察政的機會——以“浮躁”的罪名把湯顯祖追論削籍,返回了故鄉(xiāng),從此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沒有什么功成身退,有時一個人只能裹挾在時間的洪流里努力分辨前行的方向。所謂。隋”,雖則有著斬斷某些勢力的力量,但仍不能通達夢想的入口,那么就干脆隱居于鄉(xiāng)野,醉心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隨著《牡丹亭》傳奇的完成,第二年秋天作《牡丹亭·題記》,付刻并開始搬演上舞臺。萬歷二十八年,寫成了《南柯記》傳奇。緊接著在萬歷二十九年,寫成了最后一個劇本《邯鄲夢》傳奇。人間四夢,從愛情到宦海浮沉,從容表達了他對世情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理解和看法:“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知是花魂,一縷異香穿越舊年的時空,愛情有了其完美的歸宿,一株老梅樹依舊站在時間的中央,開落由心。心是情的起源,情是性的鋪墊,而夢是通連今日與昨日的渡橋,不管那斷墻殘垣,且聽那一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宋長征,作家,現(xiàn)居山東成武縣。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鄉(xiāng)間游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