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展

六十八歲的梨嬸寡居多年了，她就住在元亨商廈的樓上的一套單元房里。梨嬸從少女時代起就住在這套房子里，房子來自繼承。她的丈夫卓伯也和她住在這屋里，一直到他生病去世。梨嬸天性開朗，愛好讀書和郊游。她是那種凡事往好處想的老大媽。她和鄰居熟人的關系都很好，但她堅持不交任何朋友，獨來獨往。不交朋友是她進入老年之后養(yǎng)成的習慣，因為她太忙了——她希望自己讀很多書，還希望自己精通兩門外國語言。梨嬸有一個女兒，她很早就讓女兒去了國外，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在那邊成家立業(yè)，每星期打一次電話回來。梨嬸是不會去國外定居的，她認為那樣做的話會影響她自身的發(fā)展?？蛇@難道不是個笑話嗎？她都已經(jīng)六十八歲了，再過三個月就六十九歲了，她還要讓自身發(fā)展出什么東西來？可梨嬸就是這么認為的，她甚至還將她的這個想法告訴了新近認識的一個熟人。這位熟人有人看到過，他將那人看作梨嬸的男友?？衫鎷饒猿终J為只是熟人，要好的熟人，不是什么男朋友。梨嬸對交男朋友興趣不大，她要發(fā)展自己。她也不管自己會發(fā)展出什么東西來——那不重要。

梨嬸的個人情況有點獨特。自從滿了五十八歲以后（那時卓伯剛剛?cè)ナ溃┧透械阶约旱难劢鐫u漸開闊了起來，而且目光也越來越深邃了。青年時代那些渾渾噩噩、朦朦朧朧的事件有時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似乎要讓她揣測到真相似的，當然又并沒有讓她做到這一點。然而還是挑起了她的好奇心。梨嬸是個喜歡實干的人，感到了自己的獨特性之后，她立刻就為自己今后的晚年生活制訂出了計劃。她的計劃分為兩大塊，一是讀自己最喜歡的書，二是到自己最喜歡的那些地方去做短途旅行。梨嬸不是很有錢的人，但她的計劃不需要很多錢就可以實現(xiàn)。書可以去市立圖書館借，有時也可以買幾本，短途旅行要不了多少錢。梨嬸多年堅持運動健身，精力還相當充沛，只是睡眠稍微有點小問題。她的計劃是在偶爾失眠的那個夜里想出來的。她想，萬一自己活到一百歲以上，她還有三十來年，在這漫長的三十年里頭她理所當然地應該發(fā)展自己。要知道三十年的成年人的生活就差不多等于很多人的一輩子啊。

梨嬸最愛讀的書是小說和旅行者寫的游記。她活到現(xiàn)在，閱讀的熱情從未消退過。梨嬸退休前是倉庫看守員，那個工作很清閑，幾十年的清閑使她有可能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她退休幾年后丈夫就去世了，丈夫一去世，她的時間就更多了。也許就因為這，梨嬸的閱讀水平在晚年突飛猛進，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了。她越深入到書中的境界中去，就越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名不同凡響的讀者。更不可思議的是，這種優(yōu)勢好像不完全是由閱讀材料所建立起來的，在很大的程度上竟是由她內(nèi)心那種無名的渴望建立起來的。她在讀她喜歡的小說和游記時都有提前預測的能力，這種能力給她帶來巨大的愉悅，就好像是她自己在寫作一樣。不過她并沒有寫作的沖動，她更愿意在書里面神游，因為那樣就可以同寫書的作者對話——正像她常同卓伯對話一樣。這樣的對話令她心曠神怡，全身充滿了感恩的激情。當她在別的書中偶然讀到有的學者或研究者要將作者和作者所寫的作品分開時，她就很氣憤，因為這會剝奪她的最大的享受。也因為這點，梨嬸讀書總是讀一位作者的大部分，甚至全部作品。不知為什么，她就是對作者感興趣。

梨嬸的第二大最愛就是短途旅行，其實主要是郊游。她所住的城市的旁邊有一座山，梨嬸常去那邊爬山，并且每次都是選小路上山，即使現(xiàn)在年紀大了也如此。選小路上山是為了觀察那些植物，有時還能采到菌子。她很喜歡吃新鮮的野菌子。這座名叫勞山的不大不小的山，她攀登了無數(shù)次了，還是樂此不疲。不論白天還是夜里，她都常常惦記著它。梨嬸新近交往的這個熟人就是在半山腰遇見的。當時她正在心花怒放地采那些新長出的樅樹菌，忽然看見一雙男人的腳，把她嚇了一大跳。

“您的收獲真不??！”那人高興地說。他是一位老漢。

“您也在登山，可是我剛才怎么沒看見您？”

“哈，實際上，我在等您。因為我老覺得有一個人也在沿這條路上山?！?/p>

“嗯——”梨嬸點了點頭，“您這種感覺很有道理。您貴姓？”

“我姓勞?！?/p>

“卻原來您同這座山是親戚！”梨嬸說，“我姓梨。大家叫我梨嬸?！?/p>

老漢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幫梨嬸將所有的樅樹菌都裝好，他們就結(jié)伴繼續(xù)爬山了。梨嬸問勞伯他是否常來爬山，勞伯回答說他就住在山里，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梨嬸問勞伯是否因為討厭同人們相處才搬到山里來的，勞伯回答說不是，因為他很喜歡同人相處，而且他覺得他搬到山里之后，變得更善解人意了，還改掉了很多惡習。梨嬸聽了捂著嘴笑，又問他是怎樣變得善解人意的，因為這座山里頭游人很稀少，至少在她爬山的時候很難碰見人。勞伯不同意梨嬸的話，他說山里到處都是人，有時還會有人從地底下鉆出來呢，又說梨嬸如果更經(jīng)常地來這里的話，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

同勞伯分手之后，梨嬸反復思量這位老頭說過的話，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她仿佛看見山里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從那里面走出許許多多矮小的、說著陌生方言的男男女女……梨嬸嘻嘻地笑起來。她并不認為自己同勞伯的相遇是奇遇，她想，這老頭同她應是一類人，她希望通過他，自己能在山里有一次奇遇，比如像他說的與從地下鉆出來的人見面之類。

那一天下午她回到元亨商廈時，松大媽同她一起進的電梯。梨嬸將松大媽拉到身邊，讓她看紙袋里的香菌?！肮@就像老漢臉上的胡子！”松大媽大驚小怪地說，于是兩人笑成了一堆。

后來的一連好幾個晚上，梨嬸都在興致勃勃地讀那本《泥一腳、水一腳》的游記。她在沼澤地里旅行呢。不時地，她將那本書抱在胸口，看著窗外的鬼眨眼一般的燈光，這時就會有那種念頭冒出來：如果走不出去了，是否就在沼澤地里留下來安家？她可以像勞伯那樣隨遇而安嘛。她讀到一種會上樹的魚，她想象自己會成為這種魚的好鄰居。這時她又忽然感到，鄰居松大媽也許先于她到過了沼澤地？要不她眼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內(nèi)容？她的老年發(fā)展規(guī)劃會不會同松大媽連在一起？一興奮，再聯(lián)想勞伯的話，似乎有點明白了。但離真正的明白還有距離。“啊，讀書真好啊?！彼]上眼嘆道。她想起了松大媽那肉乎乎的身體，那身體對她并無吸引力，只是令她感到詫異：如此的活力像要爆炸！這條可以上樹的魚，當它上樹之際，是奔什么東西而去？暗夜里有人放了一個禮花，啊，美得多么罕見！梨嬸真想停留在這一刻，她腦海中的那個規(guī)劃更為宏大了。這時她感到非?？诳?，于是下樓到商廈旁邊的小超市去買冰茶來喝。

售貨員是目光明亮、臉色蒼白的小姑娘，名字叫聞芬。

“只要兩瓶嗎？梨嬸？”

“只要兩瓶?！?/p>

“這冰茶很厲害，能滅掉心火。您瞧，商廈已經(jīng)關門好久了，現(xiàn)在差不多是午夜了，街上還是這么多人。他們出來找什么東西？”

小姑娘說話時瞪著迷惘的大眼睛。

“我和你也在找東西，對吧？只不過我總在書里面找。你呢，就在這條街上找。聞芬，我們今夜到美麗的西雙版納去游玩吧?！?/p>

“好。再見，梨嬸。”

梨嬸邊走邊喝那冰茶，一喝下去兩口她就變得神清氣爽了。她在商廈外面的人行道上停留了一會兒，因為她聽到有人在附近嘆氣。

“我是聞芬的媽媽，來接她回家。她快下班了?！蹦侨苏f。

“啊，太好了，被人牽掛太好了?！?/p>

“我們也牽掛您呢，梨嬸。我每天都要抬頭望望樓上那盞燈?！?/p>

“我知道，我知道。聞芬媽媽，再見！”

站在電梯里時，梨嬸想要流淚，但又沒有流。她在想那條上樹的魚。她還沒有想清楚就進了屋，被溫暖的燈光包圍了。在衛(wèi)生間里面，她一邊洗臉一邊對著面前的鏡子說：“梨嬸，你住的地方是塊寶地??！”

“所以我在這邊沒什么不放心的事嘛?！弊坎诳蛷d里高聲說。

梨嬸今天夜里讀的是一本小說。她剛讀了七八頁就變得眼淚汪汪的了。書中有個人，她丈夫快死了，是癌癥。他倆在家中靜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男子忽然睜開眼，清晰地對妻子說：“常去那片樹林吧，我也會去的。”然后他就閉上了眼，身體也漸漸地冷了。這位妻子在心里對自己說：“再過幾天就是休息日，我當然要去那樹林里與他見面。”梨嬸一邊擦眼淚一邊想，啊，這是多么強大而深沉的共鳴啊！前幾天，當她在短途旅行中又一次坐在那個小池塘邊休息時，那同一只老牛蛙再次出現(xiàn)在石頭縫里。它是卓伯和她觀察過的牛蛙，它該有多么長壽！她記得卓伯當時笑著說：“我的魂魄會附到這家伙身上。”書里面的這位女士看來十分堅強，她已經(jīng)在策劃往后的生活了。梨嬸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當然，也許每個人遇到的都不同，她遇到的是牛蛙，是香菌，甚至是勞伯：那位女士遇到的也許是一片紅葉，一只山蟻，一塊雞血石。梨嬸的閱讀停留下來了，合上書頁，書中的情節(jié)便令她變得很亢奮。有一刻，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延伸到了印度洋的另一邊。這個句子出現(xiàn)在她眼前那本無形的書上：“生者與死者總是在共同努力建造同一個意境?！奥?，她的亢奮終于平靜下來了，她心里有種甜蜜的感覺。卓伯去世后梨嬸就已下定了決心不再直接介入生活了。這是什么意思呢？梨嬸的解釋是，不再同人們深入交往，卻要通過讀書和旅行來拓展另一種交往。當她在盤問之下將這個想法告訴松大媽時，松大媽卻嗤之以鼻，說道：“兩種交往就是一種交往?！崩鎷鹩浀盟纱髬屖窃陔娞堇锩嬲f的這話。松大媽見多識廣，是梨嬸佩服的人。不過直到今天梨嬸也沒能悟到她話里的意思。書中的這位女士也同梨嬸一樣要策劃今后的生活。她會怎樣策劃？梨嬸對此充滿了好奇心。可她卻想將這種好奇心壓在心底，過幾天再來讀它，那樣會更加過癮。她要事先進行一些猜謎似的實踐，這是她獨特的方法。

然而當她上床休息時，很久沒有犯過的失眠癥又發(fā)作了。奇怪的是，這一次的發(fā)作卻并不痛苦，反而充滿了愉悅。她在黑暗中無聲地對自己說：“讀書真好啊，居然還能治病?！币粫海匆娮约焊谝幻凶拥暮竺婕沧?。那人還向她做手勢，示意她緊跟他。梨嬸不斷地問自己：“他是我愛的那一位嗎？他是我愛的……”遠處教堂的鐘聲喚醒了她，剛才的激動也消失了。但她喜歡那種親密的氛圍，這種新型的失眠令她神往。因為這也是她那個規(guī)劃的一部分啊——生活在激情之中是她的追求。后來她又看見自己坐在勞山的小亭子里，那只烏兒停在她肩頭，反復地對她嘀咕。她是黎明時分入睡的，入睡前看見棕熊來拜訪她在山間的小屋。于是她又一次問自己：“它是我愛的那一位嗎？它是誰？”她在閃電般的思維中忽然認出了這頭美麗的棕熊是誰?！八褪俏覑鄣哪且晃话??！睙o聲地說出了這句話之后，她就安詳?shù)貕嬋肓撕诎怠?/p>

第二天上午醒來，梨嬸感到自己精神飽滿。她臨時決定去洞庭湖作短途旅行。收拾了小小的行李箱，她坐上了輪船。一會兒就離開了河岸，一直開往洞庭湖。還沒到湖區(qū)時，梨嬸有點不安，老覺得自己有幾樣用品忘了帶，擔心到了旅館之后會不方便——因為那是小縣城的旅館。

她在座位上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下。船艙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幾個人。不知為什么，梨嬸覺得他們每個人的面孔都特別熟悉，可她又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使勁想也想不起。這時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大娘朝她走過來了。她輕輕地坐在梨嬸旁邊的空位子上。

“阿梨，你還記得我嗎？你其實是我的遠房侄女?！?/p>

她將她那老樹皮一樣的手放在梨嬸的手上，梨嬸立刻臉紅了。她感到一股熱流直沖心窩。

“啊，姑姑，我們、我們這是往哪里去？”梨嬸說話時腦子里亂了。

“去我們共居過的老屋嘛?！?/p>

“對不起，姑姑，我這該死的記憶退化得很厲害?！?/p>

“你用不著去記起它。下了船，一切都會好的?！?/p>

說話間，兩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船艙外那一望無際的湖水。眼前的景象令梨嬸有點頭暈。她并不是暈船，她以前到過洞庭湖，可是此刻，當她置身于這浩瀚的水的世界時，不知為什么會覺得有種難以名狀的空洞感。梨嬸發(fā)現(xiàn)這位老姑姑目光清明，內(nèi)心鎮(zhèn)定，端坐在她的旁邊。她覺得她不是一般的人，是那種掌握了某種生活技巧的人。

輪船一會兒就到達了目的地——湖邊的一個小鎮(zhèn)。

旅館是兩層樓的磚房，梨嬸住在樓上，老姑姑住樓下。老姑姑拉住梨嬸的手，依依不舍地說：

“晚上別忘了下樓來，我們一塊去湖里面逛一逛。我知道有一條路，可以一直走到湖中央去——如果是外人，我不會帶他們?nèi)?，但你是我的侄女，我當然，哪怕冒風險也要帶你去看看?！?/p>

“走到湖中央？在水里面行走嗎？我可不會游泳?！崩鎷鹫f。

“不要問那么詳細，你跟著我走就行了?！?/p>

“好，謝謝姑姑，我上樓去了。”

梨嬸吃了帶來的糕點就睡下了，她實在累壞了。她剛要入夢，就聽見有人敲她的房間的門。那人長著一副馬臉，目光十分和善。他穿著服務員的制服，手里提著三只鳥籠子。

“這是夜鶯，您需要嗎？湖里面的漫漫長夜比較寂寞。”他說。

梨嬸皺著眉頭，她感到這位老男子說話怪怪的?？伤植辉敢鈷咚呐d，于是買了一只黃色的小鳥。這只鳥看上去根本不像夜鶯。她將鳥籠子放在桌子上，那只鳥一動不動地立在籠子里。梨嬸很快睡著了。

梨嬸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只鳥兒已經(jīng)死了。一股不祥之兆向她襲來，她湊近籠子聞了聞，聞到一股惡臭。梨嬸心里產(chǎn)生了自責：她睡了這么長時間，鳥兒會不會是渴死的呢？這只棕黃色的小烏，雖不漂亮，剛才看上去還清清爽爽的，怎么會一下就死了？她覺得最大的可能是渴死的。越這樣想，她心里就越痛。她打開籠子的門，將鳥兒握住時她大大地吃了一驚！這鳥兒同一堆羽毛的重量差不多，它的肉體已經(jīng)消失了。唉唉，果然是渴死的啊。那老頭為什么不給它喂水呢？難道他竟是來試探，看她在情感上是不是靈敏？梨嬸將烏兒放在籠子里，坐在床邊看著它。她已經(jīng)聞不到它身上的臭氣了，也許那氣味已經(jīng)揮發(fā)完了。一瞬間，梨嬸感到自己體內(nèi)的液體也揮發(fā)完了。她正在漸漸萎縮……然而又有人敲門了。又是那老頭。

“我們在湖里，可這些小生命還是這么容易脫水，您說怪不怪？”

“您不該將它賣給我，難道我是兇手？”梨嬸氣憤地說。

“為什么不該？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兇手。最沒有反抗能力的就是這些烏兒，它們默默地體驗這種事?！?/p>

他一步跨到桌邊，將籠子拿走，然后輕輕地關上了門。

梨嬸注意到，當他去拿籠子時，那小鳥突然睜開了眼想要站起來。老頭離開后梨嬸滿腦子都是那鳥兒的眼神。

梨嬸記起了自己對老姑姑的承諾，連忙洗了一把臉，梳了梳頭，又換了一件衣服，就下樓去了。

“我都等得不耐煩了！”老姑姑從沙發(fā)上起來說道，“外面都黑了，可你還沒吃晚飯！你呀你……”

“對不起姑姑。我吃過東西了，我們這就走吧?！?/p>

外面果然一片黑乎乎的，但是仔細辨認的話，就可以看到點點燈火在浮動。老姑姑說那是一些白色的浮標，并不是燈，浮標能發(fā)出熒光。

“為什么要放這些東西到湖里？”

“不知道?？赡転榱私o人希望吧。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放的?！?/p>

梨嬸心里一陣一陣地有點恐懼，她預感到有件重大的事會發(fā)生，她挽住了老姑姑枯瘦的臂膀?？墒撬齻冏吡藳]多遠，老姑姑就果斷地甩開梨嬸的手臂，用強勁的步伐沖到了前面。梨嬸覺得這老女人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梨嬸并不知道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因為在這黑地方什么都看不見，除了星星點點的浮標。此外梨嬸也什么都聽不見，她所置身的地方一點兒湖水的跡象都沒有。

“跟著我走就不會錯?！崩瞎霉没剡^頭來說了一句。

梨嬸實際上已在小跑了，她在心里贊嘆：這位老姑姑多么有活力！不知跑了多久，梨嬸已經(jīng)出大汗了，老姑姑才停下來。梨嬸聽見她在前面同什么人交談，兩人的語速都很快。

“我認為今年湖里會歉收。你看呢？”老姑姑說。

“那應該是好事。它們活動的空間更大了?！蹦凶诱f。

“不過這些少數(shù)派鬧騰得很厲害?！崩瞎霉糜终f。

“哈哈，可稱之為翻江倒海！”

梨嬸站在一旁傾聽，她覺得他們是在談論魚類，可又有點不太像。這個地方應該是湖邊，既然是湖邊，談論魚類也很自然。

“瞧，我?guī)砹宋抑杜?。她見多識廣。你會愛上她嗎？”老姑姑話鋒一轉(zhuǎn)。

“我不知道。人在湖中，誰能看得清？”男子的聲音很憂郁。

“你這滑頭，好好地表現(xiàn)自己吧?！?/p>

老姑姑站到梨嬸身旁，重新讓梨嬸挽住她的手臂，湊近她說：

“其實啊，從這個角度觀察洞庭湖是看得最清楚的。”

梨嬸睜大眼睛用力看，便看見了一條黑色巨型魚。它正在向她們這邊游，但它并不像置身于湖中，倒像在空氣中浮游?，F(xiàn)在巨型魚游到她們頭頂上了，三個人一塊兒抬起頭來看。但那條魚很快就游過去了，還發(fā)出嗡嗡的、電波一般的聲音?！敖衲晁鰜淼迷??！崩瞎霉谜f。

“我覺得它的體型很像那些生活在江中的美人魚。”梨嬸說。

“這是永生魚。”男子低聲說。

梨嬸覺得，要是聽聲音，這名男子好像只有四十歲。老姑姑為什么要開這種玩笑？她并沒想過到這種地方來尋找愛情。

“你愛上她了嗎？”老姑姑又問那名男子。

“還沒有。不過有時想不清這種事，我現(xiàn)在就回去細想?！?/p>

男子說完這句話就走開去了。梨嬸問老姑姑這個人住在哪里，老姑姑說：“湖里?！崩瞎霉眠@樣一說，梨嬸就沉默了，她暗想，這事該多么復雜啊，難怪那個人要細想。他究竟是誰？梨嬸想回憶自己在輪船上遇見老姑姑的細節(jié)，但完全回憶不起來。她所經(jīng)歷過的事變得霧朦朦的，既無聲響，又無色彩。一陣風刮來，梨嬸感覺到冷，她對老姑姑說：“我們回旅館吧?！崩瞎霉谜f：“好?！钡]有轉(zhuǎn)身往回走，而是一直往前走。

“這里有條近路，這里到處都有近路。根本不用擔心走錯?！彼f。

她倆很快就回到了旅館。她倆在樓梯口分手時，梨嬸突然抓住老姑姑的手臂大聲說：

“我知道他是誰了！”

“誰？”老姑姑微笑地望著她。

“他是元亨商廈的一位會計。我并沒看清他，但我回憶起了他的聲音。這人是五年前退休的。怎么，他住到湖里面去了嗎？”

梨嬸激動得臉上泛紅，她暗想，他的聲音多么年輕啊，這就是洞庭湖給予他的饋贈嗎？她記得五年前，他是一個有點駝背的小老頭。

梨嬸在客房的走廊里又看到那名馬臉的賣烏的老年男子。她推開房門時，他在她后面輕聲說道：“晚安，睡個好覺?！?/p>

但是梨嬸睡不著，她睜著雙眼在黑暗的湖里游來游去，往往一個動作就可以射出一百米以上。她真切地體驗到了“無邊無際”這個詞的含義。她沒有遇見美人魚，也沒有遇見那會計——二者都是她希望遇見的。有一刻，她看見了某條巨型魚的影子在頭頂，但它是個沉默的家伙，不像上次那條那樣發(fā)出嗡嗡的聲音?？磥碛郎~的個性各異啊。后來沉默的魚也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湖水。奇怪的是在水里并不感到孤獨，為什么呢？這就是她在發(fā)展自己的個性嗎？“我在湖的懷抱中游來游去。”她對自己說。

梨嬸回去的那天，老姑姑提前離開了。服務員對梨嬸說：“老人家回湖里去了，讓您別等她?！睂嶋H上，梨嬸在湖里（湖邊？）只待了兩天。第二天上午她獨自一人沿著洞庭湖的堤岸走，她只能看到單調(diào)的黃綠色的湖水。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了，連條漁船都沒有。而且她在那堤上走了很久，一個人都沒有碰到?？墒沁@種獨行令她多么心曠神怡??！走著走著，她就開始相信自己正在走進另外一種生活里面去。她說：“我暫且將它稱之為湖里面的生活吧。”她正努力地思考一件事，這就是，在魚的眼里，她會是個什么形象？她覺得水里面有不止一條魚在跟蹤她，這是一件令她愉快的事。如果不是因為體力的限制，她真的愿意一直這么走下去。最后，她看到了旅館的輪廓，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一個小孩坐在堤上發(fā)呆。她問小男孩：

“你的家在附近嗎？”

“在湖里?！彼喍痰鼗卮?，然后繼續(xù)發(fā)呆。

梨嬸心里想，不能再問了，再問下去她就成局外人了。

她加快腳步朝旅館走，到后來幾乎跑起來了。上樓之際她聽到有人在樓下議論她說：“她看起來真不像外鄉(xiāng)人?！边@話令她感到欣慰。

梨嬸提著她的簡單的行李又上了船。奇怪的事發(fā)生了，船上居然只有她一名乘客。確定了這件事之后，她有點高興。她知道船上還有駕駛員和至少另一名船員，可是她看不見他們。船開動之后，她看見自己全身心地置身于大湖之中了?！斑@個湖存在了多少年了？”她向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她覺得它一定非常古老，那種簡單樸素的古老。一批又一批的人們跑去寄居在它里頭，僅僅為著它特殊的魅力……她舒舒服服地坐了一會兒，就從包里拿出那本小說來讀。這是一本關于一個野湖的書。那個湖隱藏在原始森林的深處，從來沒有被人知道過，只是在當?shù)赜嘘P于它的零星的傳說。那些傳說都是荒誕無稽的。實際上，人們不相信湖的存在，可這些當?shù)厝擞衷敢庹務撍?。談論得多了，它的形象就漸漸清晰了。讀者梨嬸就是從那些荒誕無稽的片言只語中慢慢地形成了野湖的形象——在行駛了三個多小時的輪船上。當船快要靠岸，城市出現(xiàn)在她眼前之際，她恍然大悟地發(fā)現(xiàn)了答案：卻原來那湖的輪廓與她所居住的這座城一模一樣。那么，作者有可能是與她同城居住的人嗎？她的筆名叫昭子，像個日本人。印入梨嬸眼中的最后一句話是：“湖面紋絲不動，一只鷹從空中飛降在它上面?！彼仙狭藭荆驗檩喆堪读?。她聽見很多人迫不及待地沖進船艙，將她推搡著，她的鞋也被踩脫了。她彎下腰去系鞋時，看見一只男人的大手拿過她的提包和行李。那人說：“跟我走?！庇谑抢鎷鸶谀腥松砗笞叱隽舜摚叩酱a頭上。那人將她的行李放在路邊的座椅上，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梨嬸看見他穿著帆布工作服，難道他是這條船的駕駛員？她又突然記起他的口音在哪里聽到過——沒錯，他就是湖里的那個男人??！啊，這個人，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神奇的生活！梨嬸激動起來，坐在那座椅上不想動了。她多么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不知不覺地，她讀出了書中那個句子后面緊接的一個句子：“家鄉(xiāng)的鐘聲響了?！彼趺粗篮竺媸沁@個句子？回家后她要查一查。

松大媽站在大門口等她。

“你這浪人啊，終于回來了！”

她一把拿過梨嬸的行李，同她一塊進電梯。她在梨嬸的肩頭嗅了好一陣，笑嘻嘻地說：“你身上有動物的氣息。這可不是一般的變化?！?/p>

那天夜里，梨嬸將她在船上讀過的那本小說一口氣就讀完了。她一夜沒睡，但精神卻非常振奮。窗戶外面，城市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了。在人流與車流當中，梨嬸看見了那個湖。不是書中的野湖，而是實實在在的洞庭湖。

一清早，梨嬸就下樓到小超市去買牛奶和面包。

“我改上早班了，免得媽媽總是來接我。這附近好像有些人在不安地走來走去，您注意到了嗎，梨嬸？”聞芬邊說邊遞給她面包。

梨嬸覺得這小姑娘很像一只紅蜻蜒，她的動作那么輕盈，往日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光。

“注意到了，聞芬。我還聽到你在同他們說話。你想要他們?nèi)计届o下來，對嗎？多么愛操心的小姑娘！元亨商廈有你站在它旁邊，就變得虎虎有生氣了。再見，聞芬?！?/p>

姑娘的臉紅成了一朵花，她喃喃地回應道：“再見?！?/p>

梨嬸回到房里。她大聲說：“多么有詩意的一個開始??！”她想，樓下小超市的聞芬是從什么時候變成詩人的？這種暗地里的發(fā)展該有多么驚人！她想起來了，這個小姑娘的身上也有動物氣息……

梨嬸吃完早餐，收拾了桌子，就下樓去城里購物。

她走進那家最大的超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買了一些日用品和食材。她推著購物車往收銀臺走時，一個小女孩跟在她后面喊：“奶奶！奶奶……”她回頭一看，卻沒看到人。再一抬頭，就看見空中有一汪湖水，湖水中有幾只鴨子在游。她旁邊有人在說話。

“今年湖里的收成很不錯，蓮藕吃都吃不完?！?/p>

但她旁邊并沒有任何人。人們都往另一個收銀臺走，她這邊空空的。然而湖水的出現(xiàn)只是一瞬間的事，后來就再沒出現(xiàn)了。梨嬸提著一袋東西上公交車后，看見聞芬的媽媽坐在車上，她正向自己招手呢。于是梨嬸連忙過去坐在她旁邊了。梨嬸高興地對聞芬的媽媽說：

“您的姑娘真不錯，屬于一百個人里面難遇到一個的那種年輕人?！?/p>

聞芬的媽媽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回答道：

“聞芬處處以您為榜樣。她說將來要成為您這樣的人呢?！?/p>

“啊，千萬別學我。我這樣的老婆婆有什么好學的？您不知道我多么自私。”

“聞芬和我每天都要遙望您的窗戶?！?/p>

這時梨嬸到家了，就同聞芬的媽媽告別了。下車后進了電梯，她的心還在“咚咚”地跳。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聞芬可千萬別學我啊。我自私自利，為了發(fā)展自己同誰也不愿深交，可聞芬還那么年輕?！?/p>

她將購物袋里的東西拿出來收好時，她的手忽然觸到了一個硬東西。啊，是一塊水晶工藝品，美極了！水晶里面是一條“永生魚”。她坐下來仔細回想，很快記起一件事：當她一個人站在收銀臺那邊的時候，那位元亨商廈的退休會計將這件禮物送給了她，當時她還輕聲說：“謝謝您，這正是我喜歡的?！笨蔀槭裁催@件事后來被她完全忘記了？梨嬸一下子明白了——他住在湖里，與此同時又住在城市里。她將“永生魚”放在書架上，那條魚就游動起來了。于是湖里那一夜的情景歷歷在目。

她坐下來吃飯，吃完又收拾，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充實和欣慰。她想，如果她不去旅行，就不會知道自己同那么多的人有著這種溫暖的聯(lián)系。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女兒泉打來的。

“媽媽，您旅行回來了？啊，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將來我老了，也要像您這樣生活……我現(xiàn)在在這邊很好，非常好，您當時真是有預見，把我送到這里來，這個遼闊無邊的地方……可我為什么此刻有點想哭？是幼稚，對嗎？我都四十歲了，還動不動掉眼淚。我一點都不像您，我真想變成您那樣，我會不會成功呢？”

“泉，你打來電話真好！今天有這么多的愛，都被我感到了?，F(xiàn)在我要去洗澡了，我掛電話了?！?/p>

梨嬸一邊洗澡一邊想著女兒那邊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事。當時她不想聽，因為她不愿意妨礙女兒的“發(fā)展”。會有什么事呢？不管有什么事，多半都是她在“發(fā)展”自己吧。這樣一想，梨嬸就平靜下來了。她快樂地干著家務：抹桌椅、拖地、準備食材……與此同時她也在心里計劃著：今天夜里要將《野湖》這本書讀完，看看后來到底發(fā)生什么，發(fā)生的事又會同自己的生活有什么聯(lián)系。這是一本給她帶來好運的小說，她打算反復地讀，還打算要推薦給女兒泉。她仿佛看見泉在那個野湖里游泳，洋溢著活力。

梨嬸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出來，聽到有人敲門。

居然是松大媽，平時大媽很少來她家的。

梨嬸給她倒了茶，還拿出點心。

“別忙了，”松大媽說，“我馬上要走。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明天你出門，會遇見那位蘑菇大伯?！?/p>

“蘑菇大伯？幫我采香菌的那一位嗎？你怎么知道？”

“我在路上碰見了他，馬上猜出是他。有緣的人啊。我走了?！?/p>

很快又到了晚上。梨嬸一邊坐在陽臺上喝咖啡，一邊觀察她的城市——多么美妙的時光。城市不斷地展示著它的神奇，一幕又一幕，令她目不暇接。她對自己說：“你以為你在湖里：你以為你在山間：你以為你在一本書的故事里，可不管你到哪里，你就在這個城市里?！彼恢挥X地說出了聲。她聽到對面陽臺上的鄰居在應和她：“對呀，對極了?！崩鎷饾q紅了臉，興奮地想，明天，就在明天，有好事在等待她！前面屋頂?shù)钠脚_上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跳芭蕾舞，那白色的衣裙像花朵一樣張開。

喝完咖啡回到屋里，她感到精力充沛，現(xiàn)在是應該讀那本書的時候了。

當她再次走進野湖時，野湖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這是可以理解的。那湖水沸騰起來，有些從未見過的魚類在浪花上跳躍，湖里有一個聲音總是想要喊出來。梨嬸湊近湖邊去聽，聲音就消失了，她一離開一點，那聲音又悶悶地掙扎著。反復幾次后，她就分辨出來了：是魚在叫，這些美麗的魚！湖里沒有風，卻有浪，有一條魚順著旋起的浪花飛到了半空！啊，洲際旅行！梨嬸看呆了，幾乎流下了眼淚。“你是不是泉？你是不是泉……”她喃喃地說?！澳呐滤懒艘仓??！庇腥饲那牡貙λf。是他，采蘑菇時遇見的勞伯。

“共讀一本書，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事?！彼终f。

“我沒想到會在書中遇見您?！?/p>

“當然，我也沒想到。”

他倆在湖邊坐下了。

“您應該笑，因為您的女兒得到了幸福?！?/p>

“一定是這樣。您瞧，我笑了?！?/p>

殘雪，作家，現(xiàn)居云南西雙版納。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黃泥往》，長篇小說《邊疆》《黑暗地母的禮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