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
水是一面具有洞穿性的鏡子。
一滴自然之水的誕生與繁衍必然會經(jīng)歷一次復(fù)雜的機緣巧合,需要一些時間與事物的契合碰撞,一系列的起承轉(zhuǎn)合,譬如一朵云與另一朵云的孕育,一次雨水直線式的墜落過程,又那么恰好地相遇在一條波瀾不驚的河面上。一滴水與另一滴水的相遇,乃至匯聚一身,便是水流。我們往往容易忽略它的透明澄凈與光影交雜,可以想象一滴水從云層之中伶伶俐俐地降落下來,它穿透云、穿透風(fēng)、穿透塵埃,穿透一切從空中隨性相遇的事物,它的光澤浸潤萬物周身,折射出神奇的光澤,最后又復(fù)返云層之中,轉(zhuǎn)換成另一個周而復(fù)始的過程。它洞見光、洞見雨露、洞見自然之靈的生死復(fù)活,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在它的波光掠影中變得安靜透徹。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安靜流淌的河流,只要愿意從思想的脈絡(luò)開始遐想,它會從心間一直流向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從身體之中徹徹底底地穿插而過,成為洞穿一個人內(nèi)心的純凈之水。這便是一滴水、一尾河、一條大江的博大胸懷與清澈暢通。不要忽視水帶來的澄凈,只要心里殘存著水的柔性與潔凈,那滴水、那尾河、那條江便會長久地留在心靈深處,慢慢地流,流向那永恒不知邊界的地域之中。
水紋是水的面容褶皺,那么多的水呈現(xiàn)出或奔放或平緩或隨性的狀態(tài),水紋是它可以顯露出來的表情。那些水紋千變?nèi)f化、千姿百態(tài),任何一個時間、一個截面、一個動態(tài)的表達,每一個漩渦、每一個涌動、每一個漂流而過的狀態(tài),都是通過水紋的性狀表現(xiàn)出來。我喜歡佇立在那一條河流的岸邊,看河水從身邊靜靜地流淌而過的性狀,它有云的嬌柔、風(fēng)的灑脫、雨的淋漓,紋路與紋路之間,水波與水波之間,它們安靜平和,仿佛已經(jīng)歷過世間的紛繁復(fù)雜,一切已變得云淡風(fēng)輕,一切已變得世事洞明。它的存在就是一條河流,它不會脫離岸的羈絆。水紋是河流的表情,水紋表露出河流的性情,優(yōu)優(yōu)雅雅,飄飄蕩蕩,永遠不會離開土地的表層。
我想起了父親。父親已進入暮年,他的一生從沒有離開過水,沒有離開過那條河流的羈絆。父親從小在故鄉(xiāng)的河畔長大,喝那河水,在河水中摸魚捉蝦……那條河流已流入父親的生命之中。現(xiàn)在,父親日漸沉默寡言,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黃昏的陽臺上,望著天邊云朵的漸漸消散,他的眸子放射出平靜柔和的光芒,像一灣趨于平緩的河水,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的波折和焦躁,河水將他的性情柔和下來,像一棵飽經(jīng)滄桑后的構(gòu)樹,云淡風(fēng)輕般看著世事的紛紛擾擾,安靜地享受著陽光帶給他的殘留時光。故鄉(xiāng)的那條老河也如父親般隨著季節(jié)的草木榮枯安然淡定。春天時,兩岸萬物滋生,花草繁茂,生機盎然,河水孱綠。夏秋時節(jié),河水豐盈,大大小小溝汊的水擁擠到河流中來,河道變得充盈,像一個突然浮腫的病人,它的性情變得暴虐起來,蠻橫不講理,居然會將河堤淹至子堤,甚至有噴涌而出的危險。冬季了,河流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一樣,如母親干癟的乳房再也擠不出什么乳汁,河水不知消散到了什么地方,狹窄的河面,撐一根長篙一躍即可到達彼岸,歲月留給它的只是下一個季節(jié)的重生。一條河流的時光史如同一個人的生命史,經(jīng)歷了諸多的榮辱辛酸,歲月留給它的只是一陣飄然而至的河風(fēng),風(fēng)輕輕地吹拂,河水悄悄地流淌。在探尋生命的密碼過程之中,許多人只是匆匆的過客,即使不會倏然而逝,也不會在生命的長河中留下星輝燦爛的足跡。
也許,我們許多人的一生都是沿著水的脈絡(luò)在行走,如同人身體中的諸多細流,羈絆一生,無法擺脫盤桓。為什么我們的生命中似乎從沒有擺脫過一條河流的影子,人的腳步走得再遠,也不會跨越出一條河流的兩端呢?
很多時候,我會沿著家鄉(xiāng)的那條河流散步,走累了,坐在河旁的石頭上,河水從身邊潺潺流過傳遞出細小的聲音,一只斑斕彩蝶落在一株野菊花上私語,似乎正經(jīng)歷著一場戀愛,藏在水草邊的青蛙發(fā)出“咕咕咕”的呼喚,河岸的一切生靈都是河流最忠實的觀眾。水紋是河流的脈絡(luò),一條條紋路組成式樣不一的圖案,每一個紋路指引向不同的流向,引導(dǎo)奔涌不息的河水共同匯聚成一個索引的方向。在或長或短、或急或緩的河面上,我曾經(jīng)幻化出一幅奇怪的夢境:霞光初照,一個人駕著一葉扁舟,從家鄉(xiāng)的河流出發(fā),一路顛沛流離來到繁華的城市,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穿梭在紛繁復(fù)雜的世事變化之中,而后,垂老的時候,他又重新駕著那葉扁舟,沿著熟悉的河道,落葉歸根,返璞歸真。河流是他終生流淌的血液,河水是他回歸心靈的甘露。父親一輩子試圖掙脫鄉(xiāng)村的束縛,離開依靠河水灌溉的農(nóng)家生活,直到年過花甲之后,才離開村莊走進小縣城,但他內(nèi)心中最親切的地方,永遠是幾十年來生活的老家。曾幾何時,我們多么期盼離開家鄉(xiāng),而真正離開之后,內(nèi)心中又時刻不對家鄉(xiāng)牽腸掛肚,那里的一草一木,那一條不知從何處而來又向何處而去的河流,曾經(jīng)的過往浮云,顯得是那樣柔軟妥帖。隨著年歲的逐漸更替,我那顆浮躁不安的心也漸漸安頓下來,水紋上的夢境只是一個幻象,虛幻、迷離、朦朧,我不再想去逃向遠方,我愿意臨近父親和河流,日常生活像流水般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著。
與河流是一種相遇,和水紋是一種相遇。傍晚時,陪父親沿著河邊散步,父親難免又會感嘆過去時光的韶華流逝,唏噓過去艱難生活的不易。河流成為承載父親回憶的床,在這載滿滄桑困苦的沉痛史中,父親的身體在過去日復(fù)一日的勞作中,呈現(xiàn)出像枯枝一樣的手臂,褶皺一樣的皮膚,然而父親又將他生命中的另一面鮮明地展露出來,鋼筋水泥般堅定的意志,像河流一樣勇往直前的決心,戰(zhàn)勝苦難,并在苦難中戰(zhàn)勝自己。父親是一個篤定與命運抗爭的人,雖然他沒有建立顯赫的家業(yè),但是父親依靠自己的努力成為了鄉(xiāng)人口中的能干人。父親會將稻田中的雜草清除干凈,將棉花中的溝槽鋤分開,家里的每一件農(nóng)具擺放得整齊有序。父親是一個如此清澈的人,不吃葷、不飲酒、不打牌,我很少見到一個像河流一樣純凈的人,父親卻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們的一生都在與河流相遇,與水紋相遇,像一個縈繞不開的夢境,從來沒有過斷流,只會流向更遠的遠方。
責(zé)任編輯:海霞